第 30 章
年二十有奇，觅寓于陶。陶指厅事之西偏空室以赁客，其东则陶fù卧房。谢本以录遗先至，尚有同寓生约俟其至，则陶fù迁房以让。斯斯年及二八，情窦已开，每日以针线坐绣陶室，时或藉探祖母，过谢窗前；或托伺茶汤，流连槛外。生初意颇觉面觍，数日人情渐熟，闻弓底声，即出房索笑，徐步金莲后尘，藉窥陶fù房闼。
南都人方家举止，不琐琐作羞缩态。时fù方倚几读书，见生至，即起让坐。生问：“所读何书？”fù未即答。斯斯曰：“《第一才子书》也。”生曰：“闺阁中爱读《叁国》，真奇人也。”fù曰：“寂坐无聊，藉此解闷耳。先生作何消遣，必有奇书可假也。”生曰：“我等埋头八股，所谓冥报罚受刀山油鼎者，即此是也。若果恶孽人，仅报于冥曹，则冷气一团，无肤ròu可着痛痒，亦太便宜矣。”fù曰：“此虽戏语，具见先生卓识。”
生取视fù所读，乃“伏后修书”一段，因曰：“人服曹cāo之智，我谓曹cāo一愚人也。董妃、伏后之事，逆迹昭着，尚yù以临死之不言禅代，掩其肆恶之心，yù谁欺乎？况尔时形势，cāo即不弑妃后，而羽翼已成，亦非妃后之所能害。而cāo必出于弑者，恶之最，亦愚之极也。”
fù曰：“自古jiān猾人，皆由最关紧要处所见不及，是以多行不韪耳。窃谓曹cāo虽愚，尚不若华歆之甚也。何者？cāo之经营篡窃，无非自为之谋。其弑妃后也，犹是盗贼之拒捕而伤事主耳。若华歆，为cāo鹰犬。cāo一生，聪明之举极多，不闻歆之分其功；至弑后大逆，乃毅然任其过。歆之事迹不多，搜后之后，惟收玺耳。曹氏两代大逆，皆歆一人任之。王朗、贾诩辈，恶不亚于歆；而此等作用，皆让功于歆者，正以愚弄歆也。”斯斯笑曰：“王郎尚有一隙之明，故闻武侯之骂而遽死。若华歆，则虽骂不死也。”两人议论，颇多风雅。
嗣是，生日以两人作谈友。一日十二时，坐陶室者居半焉。或移时不赴，则斯斯自至。非托问字，即藉乞火，年齿尚稚，狂戏无猜。尝共陶fù着棋，生作壁上观，凭肩压背，夜分而罢。
陶fù体肥多睡，斯斯每持针线，挑绣生侧。生因问女曰：“汝舅作机坊经纪，去家仅只尺耳。仆于入门时，一识主人面。何至今十数日，未见其归也？”女曰：“岂唯十数日，恒数月不一觏。妗氏xìng甚乖异，常有「天壤王朗」之恨，与舅相冰炭焉。”生曰：“汝舅年近桑榆，妗氏娟丽若是，宜不相得也。但不识何以年齿悬绝若是？”女曰：“继室也。原配非良fù，舅氏非人饮｛米追｝而亦醉者也。然竟以此成富翁焉。今之妗氏，其父曾官少府，以赃败。捐馆后，贫不能成殓，利舅氏之财，遂为冰人所误。自幼娇养深闺，酷爱笔砚，不惟纺绩非其所长，并拈针亦非习惯。但立志甚坚，不肯自堕污泥。不然，老无耻将倚作钱树子矣。”
生曰：“年过叁十，不施脂粉，姿态嫣然，领如蝤蛴，见者yù啮。”女曰：“毋妄言！因君风雅士，故招使入座。平昔落落，不容一世，几曾见与男子接谈者？”生曰：“汝父何作？”女曰：“父无长业，贱役耳。家之人，尚有一兄一嫂。兄为走卒，嫂惟作月老度日。”生曰：“汝嫂任事蹇修，何不为小姑早择佳婿？”女曰：“因君不见外，故告以家常，何忽作恶口喷人？”生曰：“此正论也，有何逆耳？”女曰：“邻房声响，妗氏醒矣。”手检所业，嗤笑而去。fù曰：“汝尚未睡耶？”女曰：“以妗睡尚未卸钏，故不敢去也。”fù曰：“汝第去，王媪已熟睡，吾自闭门就枕耳。”女出，过生门，犹窥问所需而后行。
时生接家书，知所约同寓生，已因卧病不来矣。女喜曰：“不来亦大好，不然妗氏徙居后院，妾亦未便常至也。”一日，女以生所书赠齐纨扇示fù，且言生已赠号羽仙，未知佳否。fù视其扇书云：
文君放诞亦关才，弓底逡巡损绿苔。敢动情时鸿瞥去，不留心处鹤行来。
笑教慧舌声成喘，狂到高鬟影yù颓。棋子满床慵未检，唤眠邻姆又连催。
fù视诗罢，密谓女曰：“虽然如此，人无贵贱，终身事不可不慎。汝妙龄人，贞心未固，勿自谓门吏家儿，失其检点。”女曰：“儿虽幼贱，曾受妗氏训，习知闺范，敢不自爱？”fù曰：“儿恒以才调自矜，未必毫无分寸。余心爱谢生才貌，亦尝思为儿谋。然「使君自有fù」，天涯海角，各守一方。倘一旦不足以相庇，祸儿不浅也。”女曰：“须妗氏为儿留意，儿不私许也。”
自是以往，又复叁数口。fù偶启斯斯镜奁，于粉麓中得阳台诗一首，词甚狎亵，大骇曰：“yín婢业已如此，何见欺耶？”问王媪曰：“斯儿何往？”媪曰：“适闻惊闺声，东廊下磨镜去矣。”fù曰：“往唤之来！”女至，见fù有怒容，颇形局促，徐问曰：“呼儿何作？”fù曰：“谢生固在室耶？”女曰：“闻往叁山街，候客去也。”fù掷诗几上，问曰：“是诗何自来哉？”女箝口半晌，乃答曰：“儿罪该万死！”fù曰：“所以戒儿自守者，诚yù为儿筹万全之策耳。何遽轻率若此？后事须儿自主张，余不谋为儿作桑中之好也！”
女泪下跪曰：“妗氏不豫儿事，儿惟有死矣！”fù曰：“余之谆谆告诫者，正恐儿之无生理也。儿姑起，容审思之。”问曰：“小星之赋，汝愿之乎？”女曰：“为张载作夫人，固不如为卫玠作婢也。”fù曰：“咎诚在我，我虽信心如铁石，然与谢生两房切近，耳目不多，诚恐或有差池，后悔无及。谋yù远之，故儿在谢室时，多不与俱。薪突之近，兀怪其燃矣。然今儿意虽决，未识尊翁可如愿否？”女曰：“儿父儿自言之，但儿无颜启齿，须妗氏耸父问儿也。”fù曰：“可。”
即遣王媪往迎白翁来，设名后舍，fù与斯俱集。fù曰：“斯儿年已长，女大当嫁，翁曾为择有佳婿乎？”翁曰：“同事中不乏少年子弟，随觅随有也。”fù曰：“知子莫若父，翁顾不知耶？翁女才高而志大，非秀才无与偕鸾凤者。”翁曰：“此妄念也！岂有秀才家，肯与门吏作娇客？”fù曰：“唯其有之，是用唐突耳。”
翁曰：“长干同乡乎？”fù曰：“六合秀才也。”翁曰：“予老矣，一子一女，何忍文姬远嫁；况秀才中，安得有年齿相等者？”fù曰：“年二十有奇，富家子也。”翁曰：“既富家子，安有二十馀未调琴瑟者？”fù曰：“室有荆人，四德无一备，常有反目之患。秀才才貌两全，自恨娶非其偶，故思为改弦之张也。”翁曰：“然则簉室也。人世贪惏父，财利熏心，拌弃掌上珠，抛堕十八层地狱底，永无超生之日。余老矣，不能受儿女子终身dú口也。”fù曰：“是出儿之本意，固无预他人事也，翁请自问之。”
翁以问女，女曰：“是关天命，死活不怨父也。”翁曰：“痴儿年少，不明利害耳。人世不幸生女，贫不能养，投诸溷中可也，岂可卖人作妾？儿不必多言，余去矣。儿自有婿，何必秀才？吾尝见秀才而哀之，谓非前生大恶，不为秀才。汝前生又造何孽，而yù为秀才之妾耶？”言罢而行，呼之不顾。fù曰：“事不谐矣！”女曰：“明日归与兄嫂共说之。但谢生对儿言，事事皆如儿愿。惟恐薄幸郎言不由衷，尚乞妗氏为儿要其信也。”fù韪之。
是夕，招生于室，而问之曰：“闻先生属意斯儿，必自度力能肩任，则行之，不然，毋祸人闺阃也。儿言先生愿为置田产、构室庐，不使季常别墅，卒撄狮吼之锋。此非儿戏事，倘言不可践，事尚可已；使婚约已成，脱有二叁，关人生死。此事斯父尚未允诺，而痴儿之受魔未深，早断情丝，犹可两全；若人已升屋，梯不可撤矣。”生曰：“斯言yào石也。然大丈夫一言重于九鼎，谓予不信，皎日可盟也l”fù曰：“果如是，则两人俱无所悔。惟俟乃翁一言，斯决矣。”
明日女归时，翁尚司事衙中。女以情告兄嫂，具言：“谢生愿以千金作聘，苟得阿翁一诺，兄嫂等顷刻富家矣。”兄嫂皆大喜，立趣翁归决之。公曰：“儿无过惑此事，不惟儿他日不胜诸苦恼；而阿爷虽贱役，乃至卖女作婢妾，老面皮何以见人？”
女曰：“翁误矣！近世所重，惟黄白物耳。家无儋石，虽门高甲第，身价弗贵也。翁，一仪门监者，纵女不为妾，其增几何？一旦获千金赀，罢仪门之役，置机若干架，翁可坐享素封。兄则估计市价，多财善贾，丝贱则多收以为储积，织缎成则俟贵价卖之，万金可立致也。流俗眼孔，谁不亟思攀附，而谓敢作白眼相对耶？”
兄嫂亦怂恿其侧，谓：“此诚意外造化，使阿妹不乐从，亦未可勉强徇利。今事出阿妹己见，而布置之善，并与正室无异。以贫贱家，而与富贵家结丝萝，门户益光大耳，何有屈抑哉？”翁曰：“苟谢生果能以千金作聘，更购膏沃，以备儿终身衣食；然后具红绿帖，照结发仪行翁婿礼，则婚可许也。”女喜诺，即以回告谢生。
谢生家本巨富，别无同气人。xìng慧善读，年十五即入邑庠，甫弱冠而慈父见背。是岁新除服，橐藏数千金，来赴秋闱，意yù夤缘捷径。比至金陵，不唯无门路可寻，而录遗且复见摈。进取之念已虚，遂悉依白翁言，布置成礼。惟室庐恐女青年胆怯，生旋里后，大第宅不无冷落。因就便买陶家后院一小厅事两住房，花圃、饭厨俱备，仍移其外祖母同居作伴。
遣闱场已毕，举子回鞭。家中人询知生新获美眷，将以白门为家。谢fù大骇，日夜啼泣，要姑作书召之。姑曰：“初儿不归，疑其孱弱多病，深所悬念。慈闻以婚事维系，过数日彼当自回，无容汲汲也。”fù曰：“fù非不育者，所产虽弄瓦儿，而叔隗之年仅二十有五耳。即yù买婢侍寝，亦须姑命。乃竟不告而娶，姑不见罪，肆纵安有穷乎？”
每日纠缠不已，必勒姑作书，使生绝婚；不然，则携fù俱归。姑曰：“作书召之，可也；若谕使绝婚，则米已成炊，书香家何可误人儿女？至携fù俱归，则汝xìng悍暴，吾老矣，不谋见汝等酿成命案。”乃寄书召生。生得书，知母意不甚见责。眷恋新婚，又复迁延弥月。谢fù日不安室，至yù效赵五娘故事，自赴金陵，寻生作闹。母不得已，再书召生。
生乃谓斯斯曰：“母意如此，不得不暂辞归省。此间所置产，供卿日用有馀，固不须卿勤劳生计。然晨夕无个事，逸则生yín。或藉女红，以约束心猿；不然，乞妗氏择可读书教之披阅，亦可以消永日。妗氏见解甚高，尝语余曰：「吾之读《叁国》，非真以巾帼自豪；他样院本，恐牵引邪想耳。」其言真金玉也。”又告陶fù曰：“母命远颁，不得不暂时作别。妗氏处家之法，丈夫所不及。区区财产，唯恃泰山之倚。女甥稚弱，事事须凭调度。仆归，以女甥禀白高堂，蹈空当复来。”
fù曰：“此去，无忘女甥也。妾虽蒙过奖，终系女流，年仅叁十以外，非真练达老成。我家事，君所稔知。女甥得人，方赖以撑持门户，甚未可以迁延不至也。”女立fù侧，涔涔泪下，曰：“至诚君子，乞无忘妗氏之言也！fù女苦衷，非比男子。君归，团栾一家，伉俪自笃；苦命人涕泪天涯，眼穿秋水。君不得来，妾不得往，若听妒fù言，弃妾若敝屣，不如杀妾而行也。”生誓白水，以盟不贰焉。略停数日，摒挡一切。临行，陶fù又再叁谆嘱，谓负心人不可作。女把手呜呜，更咽不能成语，fù亦眦凝yù泪，生乃挥涕而别。
抵家，谢fù闻生至，哭而出。蓬头散发，撞首生怀，若猛兽得人，且吼且啮。闻者俱赴，力劝归房。母谓fù曰：“汝无隙可乘。彼为丈夫者，纵yù昧心，无从作色。乃觌面先授以衅端，则人即yù念旧情，强为作合；而见此面庞如鬼，亦觉畏惧心多，而爱怜心少矣。”fù曰：“虽白刃在颈，亦不使娼fù强夺枕上人也！”母又私语生曰：“余止此fù，容德两亏。每见好女子，未尝不妒人之得佳fù也！久yù拌千金购丽质，争此一口闷气，唯恐泼辣货从中构难耳。今儿自相fù，必有可取。然自兹以往，无复有太平日矣，奈何！”言罢唏嘘。
谢fù麻而巨躯，气象猛鸷，恶状怖人。日禁锢谢生，幽于密室。己则加意装束，昵侍生侧。而嫫母之姿，愈妆愈丑，生坐对大花面，异样修饰，真不啻天魔下降。况又尺寸不离，愈觉ròu中刺、眼中钉。而可憎人之善笑，反不若可意人之善骂也。离恨长萦，相思未已，不两月恹恹成病。fù管钥尤严，除医生外，不得更见一客。母谕fù曰：“留而死，何若去而生也？”fù曰：“人无结发情，死固不足惜也！”则缄闭益密。
fù以生寸心不死，谋有以斩断孽根。乃函百金，从讼师求计。讼师曰：“此非讼之所得直也。彼誓守不嫁，官无断离之律。今幸生足迹不出户庭，请更益二百金，并生手笔数十字。习其点画，为作曹瞒赚元直之计。”fù依言，与之金。讼师于是束装至白门，访陶宅，知生所信者陶fù也，且闻女有娠将产。因买近邻，赚得陶fù笔迹而临摹之。先假作谢生手书，以寄白女，言其久病不起，必无生理；大姑青年美貌，未可自误终身。并附绝婚书。俾别择良匹。
女得书，泣告陶fù曰：“向以郎为君子也，故委身焉。分手未逾年，何变卦之速也！”fù曰：“汝意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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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人方家举止，不琐琐作羞缩态。时fù方倚几读书，见生至，即起让坐。生问：“所读何书？”fù未即答。斯斯曰：“《第一才子书》也。”生曰：“闺阁中爱读《叁国》，真奇人也。”fù曰：“寂坐无聊，藉此解闷耳。先生作何消遣，必有奇书可假也。”生曰：“我等埋头八股，所谓冥报罚受刀山油鼎者，即此是也。若果恶孽人，仅报于冥曹，则冷气一团，无肤ròu可着痛痒，亦太便宜矣。”fù曰：“此虽戏语，具见先生卓识。”
生取视fù所读，乃“伏后修书”一段，因曰：“人服曹cāo之智，我谓曹cāo一愚人也。董妃、伏后之事，逆迹昭着，尚yù以临死之不言禅代，掩其肆恶之心，yù谁欺乎？况尔时形势，cāo即不弑妃后，而羽翼已成，亦非妃后之所能害。而cāo必出于弑者，恶之最，亦愚之极也。”
fù曰：“自古jiān猾人，皆由最关紧要处所见不及，是以多行不韪耳。窃谓曹cāo虽愚，尚不若华歆之甚也。何者？cāo之经营篡窃，无非自为之谋。其弑妃后也，犹是盗贼之拒捕而伤事主耳。若华歆，为cāo鹰犬。cāo一生，聪明之举极多，不闻歆之分其功；至弑后大逆，乃毅然任其过。歆之事迹不多，搜后之后，惟收玺耳。曹氏两代大逆，皆歆一人任之。王朗、贾诩辈，恶不亚于歆；而此等作用，皆让功于歆者，正以愚弄歆也。”斯斯笑曰：“王郎尚有一隙之明，故闻武侯之骂而遽死。若华歆，则虽骂不死也。”两人议论，颇多风雅。
嗣是，生日以两人作谈友。一日十二时，坐陶室者居半焉。或移时不赴，则斯斯自至。非托问字，即藉乞火，年齿尚稚，狂戏无猜。尝共陶fù着棋，生作壁上观，凭肩压背，夜分而罢。
陶fù体肥多睡，斯斯每持针线，挑绣生侧。生因问女曰：“汝舅作机坊经纪，去家仅只尺耳。仆于入门时，一识主人面。何至今十数日，未见其归也？”女曰：“岂唯十数日，恒数月不一觏。妗氏xìng甚乖异，常有「天壤王朗」之恨，与舅相冰炭焉。”生曰：“汝舅年近桑榆，妗氏娟丽若是，宜不相得也。但不识何以年齿悬绝若是？”女曰：“继室也。原配非良fù，舅氏非人饮｛米追｝而亦醉者也。然竟以此成富翁焉。今之妗氏，其父曾官少府，以赃败。捐馆后，贫不能成殓，利舅氏之财，遂为冰人所误。自幼娇养深闺，酷爱笔砚，不惟纺绩非其所长，并拈针亦非习惯。但立志甚坚，不肯自堕污泥。不然，老无耻将倚作钱树子矣。”
生曰：“年过叁十，不施脂粉，姿态嫣然，领如蝤蛴，见者yù啮。”女曰：“毋妄言！因君风雅士，故招使入座。平昔落落，不容一世，几曾见与男子接谈者？”生曰：“汝父何作？”女曰：“父无长业，贱役耳。家之人，尚有一兄一嫂。兄为走卒，嫂惟作月老度日。”生曰：“汝嫂任事蹇修，何不为小姑早择佳婿？”女曰：“因君不见外，故告以家常，何忽作恶口喷人？”生曰：“此正论也，有何逆耳？”女曰：“邻房声响，妗氏醒矣。”手检所业，嗤笑而去。fù曰：“汝尚未睡耶？”女曰：“以妗睡尚未卸钏，故不敢去也。”fù曰：“汝第去，王媪已熟睡，吾自闭门就枕耳。”女出，过生门，犹窥问所需而后行。
时生接家书，知所约同寓生，已因卧病不来矣。女喜曰：“不来亦大好，不然妗氏徙居后院，妾亦未便常至也。”一日，女以生所书赠齐纨扇示fù，且言生已赠号羽仙，未知佳否。fù视其扇书云：
文君放诞亦关才，弓底逡巡损绿苔。敢动情时鸿瞥去，不留心处鹤行来。
笑教慧舌声成喘，狂到高鬟影yù颓。棋子满床慵未检，唤眠邻姆又连催。
fù视诗罢，密谓女曰：“虽然如此，人无贵贱，终身事不可不慎。汝妙龄人，贞心未固，勿自谓门吏家儿，失其检点。”女曰：“儿虽幼贱，曾受妗氏训，习知闺范，敢不自爱？”fù曰：“儿恒以才调自矜，未必毫无分寸。余心爱谢生才貌，亦尝思为儿谋。然「使君自有fù」，天涯海角，各守一方。倘一旦不足以相庇，祸儿不浅也。”女曰：“须妗氏为儿留意，儿不私许也。”
自是以往，又复叁数口。fù偶启斯斯镜奁，于粉麓中得阳台诗一首，词甚狎亵，大骇曰：“yín婢业已如此，何见欺耶？”问王媪曰：“斯儿何往？”媪曰：“适闻惊闺声，东廊下磨镜去矣。”fù曰：“往唤之来！”女至，见fù有怒容，颇形局促，徐问曰：“呼儿何作？”fù曰：“谢生固在室耶？”女曰：“闻往叁山街，候客去也。”fù掷诗几上，问曰：“是诗何自来哉？”女箝口半晌，乃答曰：“儿罪该万死！”fù曰：“所以戒儿自守者，诚yù为儿筹万全之策耳。何遽轻率若此？后事须儿自主张，余不谋为儿作桑中之好也！”
女泪下跪曰：“妗氏不豫儿事，儿惟有死矣！”fù曰：“余之谆谆告诫者，正恐儿之无生理也。儿姑起，容审思之。”问曰：“小星之赋，汝愿之乎？”女曰：“为张载作夫人，固不如为卫玠作婢也。”fù曰：“咎诚在我，我虽信心如铁石，然与谢生两房切近，耳目不多，诚恐或有差池，后悔无及。谋yù远之，故儿在谢室时，多不与俱。薪突之近，兀怪其燃矣。然今儿意虽决，未识尊翁可如愿否？”女曰：“儿父儿自言之，但儿无颜启齿，须妗氏耸父问儿也。”fù曰：“可。”
即遣王媪往迎白翁来，设名后舍，fù与斯俱集。fù曰：“斯儿年已长，女大当嫁，翁曾为择有佳婿乎？”翁曰：“同事中不乏少年子弟，随觅随有也。”fù曰：“知子莫若父，翁顾不知耶？翁女才高而志大，非秀才无与偕鸾凤者。”翁曰：“此妄念也！岂有秀才家，肯与门吏作娇客？”fù曰：“唯其有之，是用唐突耳。”
翁曰：“长干同乡乎？”fù曰：“六合秀才也。”翁曰：“予老矣，一子一女，何忍文姬远嫁；况秀才中，安得有年齿相等者？”fù曰：“年二十有奇，富家子也。”翁曰：“既富家子，安有二十馀未调琴瑟者？”fù曰：“室有荆人，四德无一备，常有反目之患。秀才才貌两全，自恨娶非其偶，故思为改弦之张也。”翁曰：“然则簉室也。人世贪惏父，财利熏心，拌弃掌上珠，抛堕十八层地狱底，永无超生之日。余老矣，不能受儿女子终身dú口也。”fù曰：“是出儿之本意，固无预他人事也，翁请自问之。”
翁以问女，女曰：“是关天命，死活不怨父也。”翁曰：“痴儿年少，不明利害耳。人世不幸生女，贫不能养，投诸溷中可也，岂可卖人作妾？儿不必多言，余去矣。儿自有婿，何必秀才？吾尝见秀才而哀之，谓非前生大恶，不为秀才。汝前生又造何孽，而yù为秀才之妾耶？”言罢而行，呼之不顾。fù曰：“事不谐矣！”女曰：“明日归与兄嫂共说之。但谢生对儿言，事事皆如儿愿。惟恐薄幸郎言不由衷，尚乞妗氏为儿要其信也。”fù韪之。
是夕，招生于室，而问之曰：“闻先生属意斯儿，必自度力能肩任，则行之，不然，毋祸人闺阃也。儿言先生愿为置田产、构室庐，不使季常别墅，卒撄狮吼之锋。此非儿戏事，倘言不可践，事尚可已；使婚约已成，脱有二叁，关人生死。此事斯父尚未允诺，而痴儿之受魔未深，早断情丝，犹可两全；若人已升屋，梯不可撤矣。”生曰：“斯言yào石也。然大丈夫一言重于九鼎，谓予不信，皎日可盟也l”fù曰：“果如是，则两人俱无所悔。惟俟乃翁一言，斯决矣。”
明日女归时，翁尚司事衙中。女以情告兄嫂，具言：“谢生愿以千金作聘，苟得阿翁一诺，兄嫂等顷刻富家矣。”兄嫂皆大喜，立趣翁归决之。公曰：“儿无过惑此事，不惟儿他日不胜诸苦恼；而阿爷虽贱役，乃至卖女作婢妾，老面皮何以见人？”
女曰：“翁误矣！近世所重，惟黄白物耳。家无儋石，虽门高甲第，身价弗贵也。翁，一仪门监者，纵女不为妾，其增几何？一旦获千金赀，罢仪门之役，置机若干架，翁可坐享素封。兄则估计市价，多财善贾，丝贱则多收以为储积，织缎成则俟贵价卖之，万金可立致也。流俗眼孔，谁不亟思攀附，而谓敢作白眼相对耶？”
兄嫂亦怂恿其侧，谓：“此诚意外造化，使阿妹不乐从，亦未可勉强徇利。今事出阿妹己见，而布置之善，并与正室无异。以贫贱家，而与富贵家结丝萝，门户益光大耳，何有屈抑哉？”翁曰：“苟谢生果能以千金作聘，更购膏沃，以备儿终身衣食；然后具红绿帖，照结发仪行翁婿礼，则婚可许也。”女喜诺，即以回告谢生。
谢生家本巨富，别无同气人。xìng慧善读，年十五即入邑庠，甫弱冠而慈父见背。是岁新除服，橐藏数千金，来赴秋闱，意yù夤缘捷径。比至金陵，不唯无门路可寻，而录遗且复见摈。进取之念已虚，遂悉依白翁言，布置成礼。惟室庐恐女青年胆怯，生旋里后，大第宅不无冷落。因就便买陶家后院一小厅事两住房，花圃、饭厨俱备，仍移其外祖母同居作伴。
遣闱场已毕，举子回鞭。家中人询知生新获美眷，将以白门为家。谢fù大骇，日夜啼泣，要姑作书召之。姑曰：“初儿不归，疑其孱弱多病，深所悬念。慈闻以婚事维系，过数日彼当自回，无容汲汲也。”fù曰：“fù非不育者，所产虽弄瓦儿，而叔隗之年仅二十有五耳。即yù买婢侍寝，亦须姑命。乃竟不告而娶，姑不见罪，肆纵安有穷乎？”
每日纠缠不已，必勒姑作书，使生绝婚；不然，则携fù俱归。姑曰：“作书召之，可也；若谕使绝婚，则米已成炊，书香家何可误人儿女？至携fù俱归，则汝xìng悍暴，吾老矣，不谋见汝等酿成命案。”乃寄书召生。生得书，知母意不甚见责。眷恋新婚，又复迁延弥月。谢fù日不安室，至yù效赵五娘故事，自赴金陵，寻生作闹。母不得已，再书召生。
生乃谓斯斯曰：“母意如此，不得不暂辞归省。此间所置产，供卿日用有馀，固不须卿勤劳生计。然晨夕无个事，逸则生yín。或藉女红，以约束心猿；不然，乞妗氏择可读书教之披阅，亦可以消永日。妗氏见解甚高，尝语余曰：「吾之读《叁国》，非真以巾帼自豪；他样院本，恐牵引邪想耳。」其言真金玉也。”又告陶fù曰：“母命远颁，不得不暂时作别。妗氏处家之法，丈夫所不及。区区财产，唯恃泰山之倚。女甥稚弱，事事须凭调度。仆归，以女甥禀白高堂，蹈空当复来。”
fù曰：“此去，无忘女甥也。妾虽蒙过奖，终系女流，年仅叁十以外，非真练达老成。我家事，君所稔知。女甥得人，方赖以撑持门户，甚未可以迁延不至也。”女立fù侧，涔涔泪下，曰：“至诚君子，乞无忘妗氏之言也！fù女苦衷，非比男子。君归，团栾一家，伉俪自笃；苦命人涕泪天涯，眼穿秋水。君不得来，妾不得往，若听妒fù言，弃妾若敝屣，不如杀妾而行也。”生誓白水，以盟不贰焉。略停数日，摒挡一切。临行，陶fù又再叁谆嘱，谓负心人不可作。女把手呜呜，更咽不能成语，fù亦眦凝yù泪，生乃挥涕而别。
抵家，谢fù闻生至，哭而出。蓬头散发，撞首生怀，若猛兽得人，且吼且啮。闻者俱赴，力劝归房。母谓fù曰：“汝无隙可乘。彼为丈夫者，纵yù昧心，无从作色。乃觌面先授以衅端，则人即yù念旧情，强为作合；而见此面庞如鬼，亦觉畏惧心多，而爱怜心少矣。”fù曰：“虽白刃在颈，亦不使娼fù强夺枕上人也！”母又私语生曰：“余止此fù，容德两亏。每见好女子，未尝不妒人之得佳fù也！久yù拌千金购丽质，争此一口闷气，唯恐泼辣货从中构难耳。今儿自相fù，必有可取。然自兹以往，无复有太平日矣，奈何！”言罢唏嘘。
谢fù麻而巨躯，气象猛鸷，恶状怖人。日禁锢谢生，幽于密室。己则加意装束，昵侍生侧。而嫫母之姿，愈妆愈丑，生坐对大花面，异样修饰，真不啻天魔下降。况又尺寸不离，愈觉ròu中刺、眼中钉。而可憎人之善笑，反不若可意人之善骂也。离恨长萦，相思未已，不两月恹恹成病。fù管钥尤严，除医生外，不得更见一客。母谕fù曰：“留而死，何若去而生也？”fù曰：“人无结发情，死固不足惜也！”则缄闭益密。
fù以生寸心不死，谋有以斩断孽根。乃函百金，从讼师求计。讼师曰：“此非讼之所得直也。彼誓守不嫁，官无断离之律。今幸生足迹不出户庭，请更益二百金，并生手笔数十字。习其点画，为作曹瞒赚元直之计。”fù依言，与之金。讼师于是束装至白门，访陶宅，知生所信者陶fù也，且闻女有娠将产。因买近邻，赚得陶fù笔迹而临摹之。先假作谢生手书，以寄白女，言其久病不起，必无生理；大姑青年美貌，未可自误终身。并附绝婚书。俾别择良匹。
女得书，泣告陶fù曰：“向以郎为君子也，故委身焉。分手未逾年，何变卦之速也！”fù曰：“汝意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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