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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便这样简简单单地说了出口。

  说完之后,傅听欢看着萧见深,他的心脏微微鼓噪,觉得对方将要说出口的事情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

  下一刻,萧见深看着傅听欢的眼,答道:

  “小的时候,我曾经和师父一起去过那里。在那里看见了镜水湖之异象,那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颇为美丽的地方。”

  第81章

  萧见深此时已经陷入了沉思。

  他乃是七岁之时碰见聂齐光的。当年聂齐光将他自宫中拐走,先于周遭游历了三年,而后在十岁之时,带着萧见深前往天情小筑。

  那一日也并未真正地去一个地方,不过是在赶往最终目的地的时候于中途稍作盘桓而已。

  只是萧见深运气好,那一日正是当月十五,他们停留的半日也正是镜水湖出异象的半日。

  日与月在粼粼之寒水中jiāo替轮转,平静的湖面出现了龙吸水,先是一个,而后变成了九个,待到九九归一之后,水地的龙吸水变成了天与云之间的龙吸水。

  那旋转攀升的一注水流,自水面而探入云端,此云水之间,好似真有神龙在云中拨云弄雨,置易乾坤。

  “我十岁那年……你应当正是九岁。”萧见深将当年看到的奇景娓娓道来,话语之间,那本已在记忆中陈旧的东西似乎又鲜明起来,当日的水汽与风,再一次湿漉漉扑面而来,“那一年师父带我至镜水湖,将我丢在镜水湖边,言语间只道自己去见一晚辈,叫我在此看个景色……”

  “你肯定见不到我。”傅听欢已经接上了话。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点淡淡的喟叹,“我母亲于我六岁之际去世,我于同日离开天情小筑。你去的那一年中,小筑荒芜,她坟头的野草都长得人高了吧。”

  “是。”萧见深亦道,“我去的那一年中,周围已经荒芜。我看着眼前奇景,心中只想道:此情此景造化天然,非同人世,周围果然不见人踪……”

  “你如此一说……”傅听欢笑起来,“我细细回想,那最初的几年里,也并不是一点美好的回忆都没有的。”

  “我母亲薛情是释天教圣女,我父亲则是马夫出身。”

  “当日的释天教圣女是如何想将一介马夫玩弄于鼓掌证明自己魅力,而最后又是如何被这一介马夫玩弄于鼓掌证明自己魅力的……都不消再说了。我父曾为我母闯过释天教。在闯入释天教中的时候,他还刚刚接触武功,为寻我母不惜拿命去赌那不可能一事,为此不止刚刚练起的武功被废,还险些命丧黄泉。由此真正赢得我母亲的芳心……”

  “然后……”

  傅听欢沉默了许久。

  “他们相爱,我母亲珠胎暗结。傅清秋在武道一途上根骨非凡,有了我母亲费心寻来的秘籍之后一日千里。他建立了归元山庄,在我母怀胎十月即将临盆之际,带着武林之中名门正派杀上释天教,因之前与我母亲的多番相处,他熟知释天教中的一切,此一役中,傅清秋为大破释天教之功臣,尔后归元山庄果然一跃入江湖一流教派行列,成为能与摩尼教、一灵观等正道魁首相比肩的存在。”

  “那一役中,傅清秋废我母亲的神功,带着我母亲与我来到了天情小筑。”

  “此后的第一个三年里,傅清秋应当一点也不为当年带人攻打释天教一事挂怀。他倒是真待我母亲如妻子,待我如儿子,大约也承诺过等他真正在武林中站稳脚跟之后,就将我母亲与我公诸于众……”

  “可胜利者当然能不在意过往,失败者则注定耿耿于怀。”

  “我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已经有些忘记了……”

  时光已如水逆流而回。

  傅听欢看着自己的逐渐变小、变小,修长的身躯变成了矮矮胖胖的模样。那时候他走路还踉踉跄跄,那时候天情小筑也不像此后的几年一样冷清宛若鬼蜮。

  因为那个时候,傅清秋还时常住在这里。

  他会走路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剑,拿起的第一把剑,正是傅清秋亲手削成的木剑。

  归元山庄的庄主,顶天立地的丈夫。

  天情小筑的主人,耐心厉害的慈父。

  这已是一个男人最完美的角色。

  可惜过往无法抹消,一切只如画皮虚幻。

  而虚幻终究是要被揭破的。

  薛情在傅听欢三岁之日,已暗中筹划两年有余,yùdú杀傅清秋于天情小筑中。

  只是事情最终没有成功。

  傅清秋也终于撕破了他一直伪装出来的顶天立地之模样,与薛情翻脸,此后三年一直到薛情去世,都再不踏入天情小筑一步。

  那一年事情bào发之时,傅听欢正在门柱之旁看见了一切,但除了孩子残余不能消褪的惊恐之外,他已经再不记得其余东西。唯独傅清秋走时的那一眼,便如日日梦魇一样,刻在灵魂深处不能洗去。

  傅清秋离开天情小筑的时候经过傅听欢身旁。

  孩子仰望着父亲,父亲低视着孩子。

  傅听欢此时也说不清楚自己当时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大抵惊恐与哀求jiāo而有之?

  然后傅清秋的视线——

  这样的视线在当时的时候并不为傅听欢所理解。

  可是一日日过去,一夜夜回想。

  所有的一切就都有了答案。

  那不是冷漠,也不是憎恶,当然更没有不舍与怜爱。

  那就是评估。

  傅清秋的所作所为,从过去到现在,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他虽骗自己做尽了爱了旁人之后的事情,可他心里知道,他最终只爱他自己!

  除了他自己之外,所有的其他人,妻子也好儿子也好,甚至最后的归元山庄也好,在他眼里,不过随手可取,随手可抛的一个物件。

  当年他早早将一切都想了个清楚明白,于是鄙夷自己母亲竟不能看透。

  然而现在再度回想,那种鄙夷与麻木之中,或许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迁怒。

  迁怒于母亲的所有注意力都在父亲身上,又将自己最亲的父亲的离去怪罪于母亲身上。

  虽从未宣之于口,却曾经每每深夜,总希望事情能够再一次回到那天之前……

  “但一切只是妄想。”傅听欢淡淡说,“我在怨憎着我母亲软弱的同时,并没有意识到,当年只会怨憎母亲的我,是同样的软弱。”

  “我曾期许回到过去,但有形之水尚且不能倒流,何况是无形的时光?”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此后的又三年里,母亲身死,我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天情小筑。”

  “那时我心怀一口怨气与怒意,想着等学成了本事之后,必向傅清秋报复,报复其当日如同物件一般看我的眼神。”

  “此后从六岁到十岁之间,几次险死还生,倒不用多说。”

  “……是不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满目兵刀烈火,除了成为那尸山血海中的一具枯骨,就只能踩着枯骨站起来?”萧见深这时缓缓说。

  他对上了傅听欢略显惊讶的眼神,道:“你忘了吗?我幼时与师尊踏遍山河,见人世如此,苍生如此。”

  世道已乱,满地疮痍。

  当时的天地是红的、黑的,红为燃天烈焰,黑为凝固之血。

  战乱之时,人世能够混乱到什么地步?

  那并不是萧见深曾亲眼见过的边城之乱,不是外族屠戮百姓如同屠戮鸡犬,不是外族取乐百姓如同取乐牛羊。

  ……那是另外一种的。

  是官官相护只管自己钻营任它治下洪水滔天;是为富不仁的商户借机大发国难财;是斗鸡走狗之帮闲乘势谋取私利;是普世之冷漠;是弱者依旧为鸡犬而强者同样为屠刀。

  他的师父一路带着他前行,既让他看那些人耀武扬威之丑恶,也让他看那些人再更强者面前瑟缩如羔羊;既让他看那些受害者之悲惨境地,又让看那些受害者一晃而变成了加害者的情景。

  那时萧见深刚自宫中出来。

  他看这满目天地,只觉得是一般的丑恶与无趣。

  当日他依旧在想着升仙之途金光大道,便觉凡夫都愚昧,俗子都无知。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脚下,轻若尘埃。

  当萧见深一一说起过往见闻的时候,傅听欢突然转了一下头。

  “怎么?”萧见深问道。

  “你说的这时间是多少年?你几岁的时候?”

  “七岁。”

  “你说你见到拐子拉着一车一车的孩子沿着云川一代一路向西?”

  “是。”萧见深颔首。

  “那你应当曾记得……一辆罩着墨绿色罩子的驴车,走在路上,如死了一样寂静?”傅听欢道。

  “所有的车子不是罩着灰蓝色的罩子,就是罩着墨绿色的罩子,它们都如死了一样寂静。因为被拐的孩子不是被割了舌头,就是被喂了迷yào,亦或者已经成为了那些人的走狗。”萧见深道。

  傅听欢想了片刻,只问:“你是因为这些人而不愿意出手救其余无辜的孩子吗?”

  “不。”萧见深说,“这只因为我之冷漠。”

  于是傅听欢笑了起来。

  “我曾在这些来来往往的其中一个车子里,当时慌张无助,惊恐难言,至今想来,兀自历历在目……”

  “当日我亦曾想,若有一人能自天而降救我于水火——”

  “那或许……我也不是今日之我……”

  他曾将怨憎置放于他人,曾将希望置放于他人。

  但最终希望被自己所取,而怨憎烟消云散。

  当那一日他从万千尸骨中爬起,他向天狂笑,血与尸骨还将他缠绕,可他已经再不畏惧!

  当那一日他组建危楼站于楼头,他凝视云端,咀嚼着“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一句诗,心中只想,来日这天地人神鬼,必将知道我傅听欢之姓与名!

  而后就是与萧见深的见面。

  他这时方才知道,一个人若不识情之滋味,何复言生?

  当见到萧见深将要命丧于他人剑下的时候,那所有的功名利禄,便都如过眼云烟般消逝。

  眼中心中,在此一刻,除了那个人之外,就再也放不下其余了。

  傅听欢似乎也听见了自己心中唏嘘长叹的声音,这幽长而无奈的声音中,偏又有满足溢于言表。

  那嗔痴忧怨憎,正是贪念思慕爱。

  镜水湖旁,云川道上,他在君不在,君来他已走。

  或许真是,无数次的彼此擦肩与回眸,方才换得了今时与今日。

  “你我数次擦肩,终于蒙面,对面不相识。”

  “可那年相逢,我见你桃花树下龙章凤姿——”

  那些往事,在此时已全成了圆润如珍珠的回忆。

  “心中不由羡慕起来……”

  第82章

  天光已从昏暗转为透亮。

  新的一天又来到了。但此刻的时间暂且倒退回萧见深落崖的那一日,也就是距此的五天之前!

  傅听欢与萧见深先后落崖,道士已被烈焰卷住化为火炬,围在这一块地方的蛊人虽已无有神智,却始终存在着人类畏惧火焰的本能,彼此推攘拥挤着……然后接二连三地葬入无情的大火之中。

  至此之时,方才有一行五人各展轻功,自另一座山头赶来此地。

  两座山头一高一矮,高的那个就是这一行五人之前呆着的那个,那一座山虽离此山不近,但一来习武之人目力高超,二来居高临下自有优势。这几人正是幕后之人的探哨所在,不求他们对最终局势起了什么关键的作用,只求他们能将此地发生的所有一切尽收眼底,据实禀报。

  第一个到达此地的是五人之中的为首者,这个为首者穿着一袭蓝衫,面上一对眼睛出奇地大,瞳中又生一瞳,正是在目力之上殊有神异之辈。

  只见他来到此处之后便一步进了火圈,向崖下久久注视,毫不在意周围那大多都陷入了火海之中,正哀嚎嘶吼,到处翻滚的蛊人。

  这些蛊人此起彼伏的呼喊就如同野兽濒死的叫声。

  后边四个也先后来到,其中一位上前一步,看那同样燃起熊熊大火,且火焰似乎都已经蹿上了半空的崖底,不由道:“萧见深自己要死,老天也拦他不住!此番坠崖,必定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这一句话乃是四人共同的心思,为首的蓝衫者却皱起了眉头:“萧见深之死已无疑问,可惜邝玉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恩主好不容易引得萧见深单独行动,又尽出手段为他制造出今日这天时地利人和一局,只盼他能带着萧见深之头颅回去复命,做实了一切打那一系一个措手不及,好使天下易主,叫乾坤重朗……”

  那一系他虽未明说,但在此之人有谁不知?自然是已臣服于萧见深,为离开朝堂的萧见深百般遮掩,又以骆太后马首是瞻的一群胆小鼠辈!

  “但现在这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局面,只怕那宫中妖fù会以恩主信口雌黄为由,挑唆众人与恩主对立,平白多了许多波折。”

  此言正中道理所在,其余四人方才的欣喜不由退去许多,还是那最先开口的人说:“不管如何,萧见深一死,恩主之心腹大患已去,邝玉成又死,合该你我兄弟去恩主那里讨这份彩头了。”

  这话倒说得那蓝衫人眉头松了松,颔首道:“不错,恩主赏罚分明,你我带着这个大消息回去,必然有一份厚厚的重伤将要赐下了。”

  言罢倒也不再考虑萧见深落崖不见尸骨一事对于局势的影响了,当先就朝不断迫近的火圈之外走去。

  这时火圈之内只剩下零散的几个蛊人还如无头苍蝇一样团团转悠,在经过他们身旁的时候,蓝衫人目不斜视,仅以衣袖卷起一阵狂风,便叫大火之中又多了一个火炬,哀嚎之中又添了一声哀嚎!

  天色随着时辰而变化,当云层黯然,玉兔东升之际,这件至关重要的事情终于传入了那幕后之人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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