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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怕’的人,还要共产党员干什么?”

  周大勇说:“反正……指导员走了以后……”他不知道自己嘴里嘟哝什么,只觉得挺难受又委屈。

  “怎么?指导员把你们连队共产党的组织也装到挂包带走了。”李诚笑了,他有意缓和一下紧张的空气,让谈话变得轻松点。“你把你们连队的支部委员们全都找来!”

  支部委员:王老虎、马长胜、李江国、马全有、孙全厚,站在政治委员面前了。

  李诚沉甸甸的眼光,从这个人身上移到那个人身上。他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个人,仿佛他第一次看见他们。

  周大勇粗黑的眉毛抽动了两下,用手玩弄驳壳qiāng把子上的皮绳子。王老虎望着自己的鼻子,似笑非笑若有所思。马全有直挺挺地站到那里,一直保持着立正姿势。他左脸腮的伤疤发红,像是随时都准备跟谁动手打架似的。马长胜有点发直的脖子微微歪着,下巴往内收着,瞪起牛一样的眼盯住墙壁。他执拗地沉默着,好像用铁棒子也撬不开他的口。李江国站在马长胜身后,尽力缩着脖子偷偷吐舌头,眼睛眨得忽闪忽闪的。马长胜粗短的身子虽说挺宽,但是遮不住高大的李江国。李江国朝王老虎背后移了移,用指头在老虎背上乱画什么。炊事班长孙全厚,用围裙不停地擦手,他像是正做饭的工夫奉命赶来的。

  大伙儿闷的慌,贴贴地等着政治委员开口说话,像是那开口的第一句是最受不了的。

  李诚熟悉他面前站着的这些个人。他熟悉周大勇身上六处qiāng伤、两处pào伤、两处刺刀伤的位置和历史。他熟悉王老虎这位抗日战争年代威震“晋绥”的钢铁汉子今天驰名西北战场的战斗英雄的每一件惊天动地的壮举。他熟悉马长胜那脖子是多会在那一次战斗中负伤以后发直的。他熟悉马全有那硬折不弯的火一样的xìng子;也熟悉那脸上的伤疤,是在那一次战斗中跟敌人对刺时留下的痕迹。那次战斗下来,马全有因为脑子受了很大震动,怎样在三天三夜里一直反复呼喊:“用刺刀捅!捅啦!捅呀!”

  李诚更熟悉这位头发斑白的孙全厚,在病得昏昏迷迷的时候,怎样有气无力地说:“我……我的……行军锅!”他熟悉老孙把战士们不小心撒在地上的小米,怎样一粒一粒拣起来。也熟悉,一九四一年冬天,部队住在黄河边,没油没菜吃,粮食更缺;那时候,老孙光脚板踏冰雪,人推磨子磨豆腐,还养了十来条猪,为了给第一连战士们改善伙食,有时候,老孙在推磨子中间,肚子饿身上冷,昏倒在地,可是他爬起来,头靠墙壁缓歇一阵,又一圈一圈地推动磨子转。这些困苦他不仅不向人叙说,还抽空儿半夜上山背炭,天明赶到集市上卖掉,赚来钱给战士们买灯油和学习用的纸张。周大勇、王老虎他们这些人,对自己的政治委员也是十分熟悉的。他们知道他在生死节骨眼上,怎样突然出现在阵地前沿,给了他们使不尽的精力,跟他们肩并肩击退死亡。他们记得他怎样让他们这些普通的工人、农民,懂得本阶级的使命,生活的道路,人生的意义;让他们从人下人变成旋转天地的战士。他们也知道:政治委员低下头走路是思索问题;跟人说话时眼睛盯着地下什么地方是谋虑事情;而他“克”起人来,可也很有分量。

  李诚一边思量一边说:“你们连队有九十六个人,但是其中有很多人你们并不了解,并不了解啊!”他的口气缓和,不像大伙想的那样严重。

  李江国不等别人说,就抢先说:“九十六个?嘿,我们连队是九十七个人呀!”

  李诚说:“同志,应该是九十六。”

  “九十七,准没错。”马长胜固执地说。

  李诚问:“不是跑了一个?”

  “咳,没跑了!”李江国乐了。他想:难怪李政委板起脸,原来他不知道尹根弟并没有跑脱。

  李诚说:“那还是九十六个人。尹根弟所以开小差,就是还不知道他为什么打仗,为谁打仗。这样的兵,是不能充数的,同志们。”

  “那就不算他吧!”王老虎慢悠悠地说。

  李诚说:“不算他?这并没有解决问题呀!我还有几个问题咱们一块来研究。”他问,尹根弟是哪里人?多大年纪?什么成分?在反动军队中当兵好多年?xìng情如何?他到第一连以后,干部和共产党员们对他做了什么具体工作?……

  大伙七凑八凑谈了几句。说罢,就你瞧我我瞅你,心里不安地翻腾着。

  李诚一言不发。

  孙全厚一口一口地咽唾沫。

  李江国说:“班排干部、支部委员们,谁也没闲着。啊呀,这都是废话!”

  李诚说:“是啊,革命本来是忙事情呀!”过了一阵,他又说:“铁打的营盘流水兵,这是对反革命队伍说的。我们的战士是为本阶级利益战斗的,可是为什么还有人开小差?这责任在我身上,也在你们身上。同志们,党把这一支部队jiāo给我们,要我们把它带好。可是我们怎样带领它前进呢?看看,尹根弟到你们连队整整三天,你们对他连初步的了解工作也没进行,更不要说很好地爱护人家了!”

  马全有说:“他刚来,八字没见一撇就开小差。灰家伙,准不是好人!”

  李诚说:“你凭什么说他不是好人?尹根弟到我们这个连队的大家庭中来,一没有得到共产党员的爱护,二没有了解革命队伍跟反革命队伍的不同,他不开小差才有鬼!”他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左边墙角,思想在飞转。过会,他的眼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说:“一个连队是一支很厉害的力量。为什么呢?因为连队上有共产党的支部。可是看看你们这个连队的堡垒支部吧!或者你们会想:跑一个人还不是平常事,何必看的那么严重?同志们,不要说跑一个人,就是我们丢掉一粒子弹,那对我们共产党员说,都是不能原谅的。你们支部抽空开个大会,从这个问题检查起,看你们工作还有什么漏洞。检查的结果,周大勇后天上午行军中,向我汇报。对啦,我还想和你们的教导员张培商量一下,请他利用行军中的空子,在你们营里召开一次‘巩固部队漫谈会’。你们在漫谈会上,把从尹根弟开小差这件事上得到的经验教训,向大家介绍一下,免得大家再出同样xìng质的漏子。”

  周大勇站在一边,脸色yīn沉沉的,心里像发了山水一样翻腾起来。

  支部委员们刚走,连部小通讯员小成闪进来。

  李诚说:“小成,你脖子怎么老是黑漆漆的?”

  “政委,别看脖子看看脚。我的脚可洗得白生生的!”

  李诚说:“想必是,脖子目下对革命的用处不大?”

  “有那么一点!”

  李诚笑了,扳住小成的肩膀,眼对眼,说:“你这个调皮的小家伙,吃得这样胖。大概你喝一口凉水都长到身上了!”

  他瞧瞧周大勇,说:“你心里还打什么小算盘?啊,我把你的心搅乱了!”

  “政委!没有什么。我心里挺难受,挺惭愧!”

  李诚说:“‘难受,惭愧!’这并不坏呀!不过,依我说,你还是鼓起全身气力,开动脑筋,把工作做好,这才是正道。好吧,请你给我搞点东西吃,要快!五分钟以后,我要赶回团部去开会。吃罢饭,我走了,你就跳三尺高骂我:这个找岔子的家伙,到处生麻烦。是吗?”

  周大勇沉重的心情一点也没减轻。他说:“不,不会。政委,我不能说一下子就会把工作做好。可是,我知道用什么样的责任心去工作!另外……”“另外什么?”

  周大勇说:“当然,这个战士动摇是我们没有把工作做到。可是有些人,诉过苦又受过很多教育,阶级仇恨是什么他也知道!……反正你就是把嘴唇磨破,你就是把好话说尽,人家就是不诚心革命……我真想不通……”他握着拳头,感情激动得脸涨红。“我真想不通,为劳动人民事业打仗,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哪怕明天我在战斗中把血流尽,我总认为我选定的事业是伟大的事业。……可是有些人还三心二意。

  我弄不清,他的脑筋怎么长着!”

  李诚瞅着墙角,仿佛他正在轻轻地把手放在周大勇的心上,捉摸那跳动的思想。他说:“周大勇,你把有些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一个人要成为坚强的阶级战士,这要他经过反复锻炼,还要我们一点一滴地做很多艰苦的工作,才能达到。因此,你不能认为诉一次苦,谈几次话,就能解决了一切问题;同时,也不是在一次什么运动中,每个人都达到同一水平。诉苦,这对刚参加部队的战士,只是个开头的启发。嗬!你啊,真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把周大勇盯住看了一阵,又说:

  “不要心急:对思想差的人,不要动不动就处分,打倒了一个人的自尊心,那这个人就会变成提起一条放下一堆的人。对思想差的人,首先应该帮助他进行自我批评。一个人做了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情,他心里不难过不痛苦,那你再严厉地批评他,作用也不大。要让人自觉,哪怕是处分他。说到你们连队的工作,那团党委奖给你们的‘模范连队’的旗帜,就是最好的说明。不过,你任何时候都要看到自己工作中不够和错误的一面。工作成绩是在那里摆着的,谁也拿不走的;可是缺点和错误就妨害我们的事业前进!”

  周大勇焦急的心情慢慢地消失着,他望着政治委员,身上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扩张。五

  昨天晚上,战士们在森林中的泥沼里摸了半夜,还没摸出二十里路。天明,他们又淋着雨走了三十里。上级传下命令:休息半天。

  连yīn雨从天黑下到天明,又从天明下到天黑。天像大铅板一样压在人们头上。远近都是雾的,人们身边像是充满了云彩。

  雾气罩住的森林里,有时传出来歌声。歌声像有传染xìng似的,一个地方有人唱起来,另外一个地方就有人接着唱起来,不大一阵工夫,上下几十里的川道里,到处都是歌声。

  …………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在密密的树林里,

  到处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

  在高高的山岗上,

  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

  没有吃,没有穿,

  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没有qiāng,没有pào,

  敌人给我们造。

  我们生长在这里,

  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

  无论谁要抢占去,

  我们就和他拚到底!

  周大勇从团司令部开会回来,往连队走。他不停地想起团政治委员在会上讲话的样子。

  周大勇满身透湿,裤筒上溅了很多泥巴,光着脚片。他走到一棵大树下,把手上的泥擦到树干上,又拧了拧裤腿上的水。

  他听见远处传来歌声,也就边走边唱,两只手还起劲地打拍子,一不小心,“啪嚓”跌了一跤,身上摔得生痛。他从泥里爬起来,自个也失笑了。

  抗日时期最艰苦的年代里,有一支人民军队在这里闹过生产。因此,森林里的山崖上,有很多窑洞。如今,窑洞都成了破烂的黑洞了,窑门外的蒿草长了一丈多高,显得十分荒凉!

  周大勇拨开蒿草,进到窑洞里。他喊:“同志们,我们这个家庭还凑合!”

  战士们都嘁嘁喳喳地说:

  “不是凑合,倒是挺好!”

  “看,连长,大伙挤在一块多热火!”

  战士们有的擦qiāng,有的补衣服,有的围在火堆旁边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吃的事情,各地方的人都说各地方最好吃的东西。人们把这叫作“精神会餐”。在这“精神会餐”中,大伙儿激烈地争执:北方的新战士说大米xìng凉,吃了闹肚子,湖南战士听了火冒三丈!

  周大勇把衣服脱下来在火上烤。他不胖,但是前胸后背厚实、宽大。他那两条胳膊,像两根很粗的铁棒一样。

  李江国坐在周大勇左边的角角里,手里拿着两片石头,边敲边唱:

  美国qiāng美国pào,美国军装美国帽,为什么都是美国货?

  因为反动派尽是美国造。

  战士们哄地笑了。有人喊:“江国,再露一手!”

  周大勇转过头去,正要和李江国说话,又听见一个战士低声漫气地用手比画着说:“现在有啥苦呢?拿我来说吧,十四岁上就给人家熬活,一熬就熬了十三年!那真是把脊梁骨压弓啦!出门看天气,进门看脸色。五黄六月,把东山日头背到西山。十冬腊月,光脚踏着雪。那时节,谁知道把死苦受到多会才到尽头?反过来说,眼下,我们就要胜利了,吃这么一星半点的苦,还有啥熬不下去?同志们,革命咋发展,咱们毛主席心里有底,咱们这管七斤半的人心里也有底!”

  周大勇静静地听着战士们说话,心里唤起了一种兴奋的感情。他跟战士们挤到一块,讨论刚才那个战士说的话。激昂的谈话声,不时地从这个破窑洞里传出来。

  夜里,一阵价大风摇得树林呜呜吼,一阵价稠密的雨点打得树叶沙沙沙响。远处的林子里传出狼和豹子的嗥叫声。战士们有的抱着qiāng,躺在草上;有的坐在火堆边,头低在胸前打呼噜。

  周大勇坐在火堆边,看今天团司令部开会的笔记。这笔记本上记着团政治委员李诚的讲话。李诚的形样又显现在周大勇眼前。周大勇觉得自己比起李诚来,仿佛缺乏一种什么东西。他问自己:“我缺少政治委员那充沛的精力吗?缺乏那明敏的看问题的方法吗?”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名堂。“哦,今天会上张教导员说:‘周大勇,咱们政治委员的一举一动,你都在模仿啊!’真是这样?”他独自笑了。

  他转过脸望望战士们。他身边一个战士,脸朝火堆睡着,那脸在睡梦中还笑着哩。突然,那个战士掉转身,嘴里吧吱吧吱像吃什么很香的东西。过了一会儿,那战士迷离麻胡地喊:“不要拉开距离”另一个战士转转身,生气地蹬了一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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