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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1 章

  更不谦让,援笔写道:

  竹院闲房昼未阑,坐观两将各登坛。

  关河咫尺雌雄判,壁垒须臾进退难。

  车马几能常拒守,军兵转盼已摧残。

  古来征战千年事,可作揪枰一局看。

  宗坦写毕,郗公接来看时,只见诗中“壁”字误写“璧”字,“摧”字误写“推”字,“枰”字误写“秤”字。便道:“尊制甚妙。不但咏棋,更得禅门虚空之旨,正切与云师对奕意。但诗中写错几字,却是为何?”宗坦局蹐道:“晚生醉笔潦草,故致有误。”郗公道:“老夫今早也胡乱赋得一首《满江红》词在此请教。”说罢,取出词笺,递与宗坦观看。词曰:

  营列东西,河分南北,两家势力相当。各施筹策,谁短又谁长。一样排成队伍,尽着你,严守边疆。不旋踵,车驰马骤,飞pào下长江。逾沟兵更勇,横冲直捣,步步争强。看雌雄顿决,转眼兴亡。

  彼此相持既毕,残枰在,松影临窗。思今古,千场战斗,仿佛局中忙。

  当下宗坦接词在手,点头吟咏,却把长短句再读不连牵,又念差了其中几个字,乃佯推酒醉,对郗公道:“晚生醉了,尊作容袖归细读。”言罢,便把词笺袖着,辞别去了。郗公对僧官道:“前见尊扇上宗生所写草书甚妙,今日楷书却甚不济,与扇上笔迹不同,又多写了别字。及把拙作与他看,又念出几个别字来。恐这诗不是他做的。”僧官道:“或者是酒醉之故。”郗公摇头道:“纵使酒醉,何至便别字连片。”当时有篇文字,诮那写别字、念别字的可笑处:

  先生口授,讹以传讹。声音相类,别字遂多。

  “也应”则有“野鹰”之差错,“奇峰”则有“奇风”之揣摹。若乃誊写之间,又见笔画之失。“鸟”、“焉”莫辨,“根”、“银”不白。非讹于声,乃谬于迹。尤可怪者,字迹本同,疑一作两,分之不通。

  “鞶”为“般”、“革”,“暴”为“曰”、“恭”。斯皆手录之混淆,更闻口诵之奇绝。不知“毋”之当作“无”,不知“说”之或作“悦”。“乐”、“乐”罔分,“恶”、“恶”无别。非但“阕”之读“葵”,岂徒“腊”之读“猎”。至于句不能断,愈使听者难堪。既闻“特其柄”之绝倒,又闻“古其风”之笑谈。或添五以成六,或减四以为三。颠倒若斯,尚不自觉。

  招彼村童,妄居塾学。止可欺负贩之小儿,奈何向班门而冒托!

  看官你道宗坦这两首诗都是那个做的?原来就是那福建闽县少年举人何嗣薪做的。那何嗣薪表字克传,幼有神童之名,十六岁便举孝廉随丁了。艰到十九岁春间服满,薄游临安,要寻个幽僻寓所读书静养,以待来年大比。不肯在寺院中安歇,怕有宾朋酬酢,却被宗坦接着,留在家中作寓。论起宗坦年纪,倒长何嗣薪一岁,只因见他是个有名举人,遂拜他为师。嗣薪因此馆于宗家,谢绝宾客,吩咐宗坦:“不要说我在这里。”宗坦正中下怀,喜得央他代笔,更没一人知觉。

  前日扇上诗,就央他做,就央他写,所以一字不错,书法甚精。今这咏棋的诗,只央他做了,熟记在胸,虽有底稿藏在袖中,怎好当着郗公之面拿出来对得,故至写错别字。

  当日宗坦回家,把郗公的词细细抄录出来,只说自己做的,去哄嗣薪道:“门生把先生咏棋的诗化作一词在此。”嗣薪看了,大加称赏。自此误认他为能文之徒,常把新咏与他看。宗坦因便抄得新咏绝句三首。一首是读《小弁》诗有感,两首是读《长门赋》漫兴。宗坦将这三诗录在一幅花笺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印了自己的图书。过了一日,再到灵隐寺谒见郗公,奉还原词,就把三诗呈览。郗公接来,先看那读《小弁》的一绝道:

  天亲系恋泪难收,师傅当年代写愁。

  宜臼若能知此意,忍将立己德申侯。

  郗公看毕,点头道:“这诗原不是自己做的,是先生代做的。”

  宗坦听了,不晓得诗中之意是说《小弁》之诗,不是宜臼所作,是宜臼之傅代作,只道郗公说他,通红了脸,忙说道:

  “这是晚生自做的,并没甚先生代做。”郗公大笑,且不回信。

  再看那读《长门赋》的二绝,其一曰:

  情真自可使文真,代赋何堪复代颦。

  若必相如能写怨,《白头吟》更倩谁人。

  其二曰:

  长门有赋恨偏深,绿鬓何为易此心。

  汉帝若知司马笔,应须责问《白头吟》。

  郗公看罢,笑道:“倩人代笔的不为稀罕,代人作文的亦觉多事。”宗坦听了,又不晓得二诗之意,一说陈后不必央相如作文,一说相如不当为陈后代笔,又认做郗公说他,一发着急,连忙道:“晚生并不曾倩人代笔,其实都是自做的。”郗公抚掌大笑道:“不是说兄,何消这等着忙。兄若自认了去,是兄自吐其实了。”宗坦情知出丑,满面羞惭。从此一别,再也不敢到寺中来。正是:

  三诗认错,恰好合着。

  今番数言,露尽马脚。

  且说郗公既识破了宗坦,因想:“替他代笔的不知是何人?

  此人才华出众,我甥女若配得如此一个夫婿也不枉了。”便问僧官道:“那宗坦与甚人相知?替他作诗的是那个?”僧官道:

  “他的相知甚多,小僧实不晓得。”郗公听说,心中闷闷,又想道:“此人料也不远,我只在这里寻访便了。”于是连日在临安城中东游西步,凡遇文人墨客,便冷眼物色。一日,正在街上闲行,猛然想道:“不知宗坦家里可有西宾否?若有时,一定是他代笔无疑了。我明日去答拜宗坦,就探问这个消息。”

  一头想,一头走,不觉走到钱塘县前。只见一簇人拥在县墙边,不知看些什么。郗公也踱将去打一看,原来枷着一个人在那里。定睛看时,那人不是别人,却就是宗坦。枷封上写道:“枷号怀挟童生一名宗坦示众,限一月放。”原来钱塘知县为科举事考试童生,宗坦用传递法,复试案上取了第一。到复试之日,传递不得,带了怀挟,当被搜出,枷号示众。郗公见了,方知他假冒青衿,从前并没一句实话。正自惊疑,忽有几个公差从县门里奔将出来,忙叫:“开枷释放犯人,老爷送何相公出来了。”闲看的人都一哄散去。郗公闪在一边看时,只见一个美少年,儒巾圆领,举人打扮,与知县揖让出门,打躬作别,上轿而去。郗公便唤住一个公差,细问他这是何人。

  公差道:“这是福建来的举人,叫做何嗣薪。那枷号的童生便是他的门人。他现在这童生家处馆,故来替他讲分上。”郗公听罢,满心欢喜。次日即具名帖,问到宗坦家中拜望何嗣薪。

  却说嗣薪向寓宗家,并不接见宾客,亦不通刺官府。只为师生情分,不得已见了知县。因他名重四方,一晓得他寓所,便有人来寻问他。他懒于酬酢,又见宗坦出丑,深悔误收不肖之徒,使先生面上无光,不好再住他家,连夜收拾行李,径往灵隐寺中寻一僻静僧房安歇去了。郗公到宗家,宗坦害羞,托病不出;及问嗣薪,已不知何往。郗公怅然而返。

  至次日,正想要再去寻访,只见僧官来说道:“昨晚有个福建李秀才也来本寺作寓。”郗公想道:“若是福建人,与何嗣薪同乡,或者晓得他踪迹也未可知。我何不去拜他一拜。”便教家僮写了贴儿,同着僧官来到那李秀才寓所。僧官先进去说了。少顷,李秀才出来,相见叙坐,各道寒暄毕。郗公看那李秀才时,却与钱塘县前所见的何嗣薪一般无二,因问道:

  “尊兄贵乡是福建,有个孝廉何兄讳嗣薪的是同乡了。”李秀才道:“正是同乡敝友何克传。”郗公道:“今观尊容,怎么与何兄分毫无异?”李秀才道:“老先生几时曾会何兄来?”郗公便把一向闻名思慕,昨在县前遇见的缘故说知,又将屡次为宗坦所诳,今要寻访真正作诗人的心事,一一说了。李秀才避席拱手道:“实不相瞒,晚生便是何嗣薪。只因xìng好幽静,心厌应酬,故权隐贱名,避迹于此。不想蒙老先生如此错爱。”

  便也把误寓宗家,宗坦央他作诗的事,述了一遍。郗公大喜,极口称赞前诗。嗣薪谢道:“拙咏污目,还求大方教政。”郗公道:“老夫亦有拙作,容当请教。”嗣薪道:“幸得同寓,正好朝夕祇领清诲。但勿使外人得知,恐有酬酢,致妨静业。”

  郗公道:“老夫亦喜静恶嚣,与足下有同志。”便嘱付僧官,教他莫说作寓的是何举人,原只说是李秀才。正是:

  童生非衿冒衿,孝廉是举讳举。

  两人窃名避名,贤否不同尔许。

  当下郗公辞出。嗣薪随具名刺,到郗公寓所来答拜。叙坐间,郗公取出《满江红》词与嗣薪看了。嗣薪道:“此词大妙,胜拙诗数倍。但晚生前已见过,宗坦说是他做的,原来却是尊作。不知他从何处抄来?”郗公笑道:“此人善于撮空,到底自露其丑。”因说起前日看三绝句时不打自招之语,大家笑了一回。嗣薪道:“他恰好抄着讥诮倩笔的诗,也是合当败露。”郗公道:“尊咏诮长门倩人,极诮得是。金屋贮阿娇,但以色升,不以才选;若便有自作《长门赋》之才,便是才色双绝,断不至于失宠,《长门赋》可以不作矣。”嗣薪道:“能作《白头吟》,何愁绿鬓fù,yù为司马之配,必须卓氏之才。”

  郗公道:“只可惜文君乃再嫁之女,必须处子如阿娇,又复有才如卓氏,方称全美。”嗣薪道:“天下安得有如此十全的女郎。”郗公笑道:“如此女郎尽有,或者未得与真正才子相遇耳。”两个又闲话了半晌,嗣薪起身yù别,郗公取出一卷诗稿,送与嗣薪道:“此是拙咏,可一寓目。”嗣薪接着。回到寓中,就灯下展开细看,却大半是闺情诗,因想道:“若论他是乡绅,诗中当有台阁气;若论他在林下,又当有山林气。今如何却似闺秀声,倒像个女郎做的?”心下好生疑惑。当夜看过半卷,次早起来再看那半卷时,内有《咏蕉扇》一诗云:

  一叶轻摇处,微凉出手中。

  种来偏喜雨,撷起更宜风。

  绣部烦凭遣,香肌暑为空。

  新诗随意谱,何必御沟红。

  嗣薪看了拍手道:“绣阁香肌,御沟红叶,明明是女郎无疑了。”又见那首咏象棋的《满江红》词也在其内,其题曰“与侍儿绿鬟象戏偶题”。嗣薪大笑道:“原来连这词也是女郎之笔。”便袖着诗稿径到郗公寓中,见了郗公,说道:“昨承以诗稿赐读,真乃琳琅满纸。但晚生有一言唐突,这些诗词恐不是老先生做的。”郗公笑道:“宗坦便请人代笔,难道老夫也请人代笔?”嗣薪道:“据晚生看来,却像个女郎声口。”

  郗公笑道:“足下大有眼力。其实是一女郎做的。”嗣薪道:

  “这女郎是谁?老先生从何处得来?”郗公道:“兄道他才思何如?”嗣薪道:“才思敏妙,《长门赋》、《白头吟》俱拜下风矣。

  不瞒老先生说,晚生yù得天下才女为配,窃恐今生不复有偶,谁想天下原有这等高才的女郎。”郗公笑道:“我说天下才女尽有,只惜天下才子未能遇之。此女亦yù得天下才子为配,足下若果见赏,老夫便为作伐何如?”嗣薪起身作揖道:“若得玉成,感荷非浅。乞示此女姓名,今在何处?”郗公道:“此女不是别人,就是老夫的甥女。姓随小字瑶姿,年方二八,仪容窈窕。家姊丈随珠川,托老夫寻觅快婿,今见足下高才,淑女正合配君子。”嗣薪大喜,便问几时回见令姊丈,郗公道:

  “不消回见他。他既以此事相托,老夫便可主婚受聘。倘蒙足下不弃,便求一聘物为定。老夫自去回复家姊丈便了。”嗣薪欣然允诺。随即回寓取出一个美玉琢成的双鱼珮来,要致与郗公作聘,却又想道:“他既是主婚之人,必须再寻一媒人方好。”正思想间,恰好僧官过来闲话。嗣薪便将此事与僧官说知。僧官笑道:“小僧虽是方外之人,张生配莺莺,法本也吃得喜酒,就是小僧作伐何如?”嗣薪道:“如此最妙。”便同僧官到郗公寓中,把双鱼珮呈上。郗公亦即取出金凤钗来回送嗣薪,对嗣薪道:“这是老夫临行时,家姊丈jiāo付老夫作回聘之敬的。”嗣薪收了,欢喜无限。正是:

  舅翁主婚,甥婿纳聘。

  金凤玉鱼,一言为定。

  郗公既与嗣薪定亲,本yù便回富阳,面复姊丈。因贪看西湖景致,还要盘桓几日,乃先修书一封,差人回报随员外,自己却仍寓灵隐寺中,每日出去游山玩水,早晚得暇,便来与嗣薪评论诗文,商榷今古,不在话下。

  且说嗣薪纳聘之后,初时欢喜,继复展转寻思道:“那随小姐的诗词倘或是舅翁代笔,也像《长门赋》不是阿娇做的,却如之奈何?况仪容窈窕,亦得之传闻。我一时造次,竟未详审。还须亲到那边访个确实,才放心得下。”想了一回,次日便来辞别郗公,只说场期尚远,yù暂回乡,却径密往富阳探访随家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随珠川自郗公出门后,凡有来替女儿说亲的,一概谢却,静候郗公报音。一日,忽有一媒婆来说道:

  “有个福建何举人,要上临安会试,在此经过,yù娶一妾。他正断弦,若有门当户对的,便娶为正室。有表号在这里。”说罢,取出一幅红纸来。珠川接来看时,上写道:“福建闽清县举人何自新,号德明,年二十四岁。”珠川便对瑶姿小姐道:

  “你母舅曾说福建何举人是当今名士,此人姓名正合母舅所言。我当去拜他一拜。看他人物如何。”小姐含羞不答。珠川竟向媒婆问了何举人下处,亲往投帖,却值那何自新他出,不曾相见。珠川回到家中,只见侍儿绿鬟迎着说道:“小姐教我对员外说,若何举人来答拜时,可款留着他,小姐要试他的才学哩。”珠川点头会意。次日,何自新到随家答帖。珠川接至堂中,相见叙坐。瑶姿从屏后偷觑,见他相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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