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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章

  !”壮个儿士兵稍微蹙起眉头。

  “你好!”我也寒喧一声。看见他们我本该感到惊奇,但我没怎么惊奇,也没觉得费解。这种情形是完全可能的。

  “等着呢。”高个儿说。

  “等我?”我问。

  “当然。”对方说,“因为眼下除了你,没人会来这里。”

  “等了好久。”壮个儿接道。

  “啊,时间倒不是什么关键问题。”高个儿士兵补充一句,“不过到底比预想的久。”

  “你们就是很早很早以前在山里失踪的吧,在演习中?”我询问。

  第43章 两个等我的哨兵(下)

  壮个儿士兵点头:“正是。”

  “大家好像找得好苦。”我说。

  “知道。”壮个儿说,“知道大家在找。这座森林里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但那伙人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到。”

  “准确说来,并不是迷路。”高个儿以沉静的声音说,“总的说来我们算是主动逃离。”

  “与其说是逃离,不如说碰巧发现这个地方并就此留了下来更确切。”壮个儿补充道,“和一般的迷路不同。”

  “不会被任何人发现,”高个儿士兵说,“可是我们两人能够发现,你也能够发现。起码对我们两人,这是幸运的。”

  “要是还在当兵,作为士兵迟早要被领去外地,”壮个儿说,“并且杀人或被人杀。而我们不想去那样的地方。我原本是农民,他刚从大学毕业,两个都不想杀什么人,更不愿意给人杀。理所当然。”

  “你怎么样?你想杀人或被人杀?”高个儿士兵问我。

  我摇头。我也不想杀人,也不想被人杀。

  “谁都不例外。”高个儿说,“噢,应该说是几乎谁都不例外。问题是就算提出不想去打仗,国家也不可能和颜悦色地说‘是么,你不想去打仗,明白了,那么不去也可以’,逃跑都不可能。在这日本压根儿无处可逃,去哪里都立即会被发现。毕竟是个狭窄的岛国。所以我们在这里留下来,这里是唯一可以藏身的场所。”

  他摇摇头,继续下文:“就那样一直留在这里。如你所说,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不过我刚才也说了,时间在这里不是什么关键问题。当下和很早以前之间几乎没有区别。”

  “根本没有区别。”说着,壮个儿士兵像要把什么“飕”一声赶跑似的打了个手势。

  “知道我会来这里?”我问。

  “当然。”壮个儿说。

  “我们一直在这里放哨,哪个来了一清二楚。我们好比森林的一部分。”另一个说。

  “就是说,这里是入口。”壮个儿说,“我俩在这里放哨。”

  “现在正巧入口开着,”高个儿向我解释道,“但很快又要关上。所以,如果真想进这里,必须抓,。因为这里并不是常开着的。”

  “如果进来,往前由我们向导。路不好认,无论如何需要向导。”壮个儿说。

  “如果不进来,你就原路返回。”高个儿说,“从这里返回没有多难,不用担心。保证你能回去,你将在原来的世界继续以前的生活。何去何从取决于你,进不进没人强迫。不过一旦进来,再回去可就困难了。”

  “请带我进去。”我毫不迟疑地应道。

  “真的?”壮个儿问。

  “里面有个人我恐怕非见不可。”我说。

  两人再不言语,从岩石上缓缓起身,拿起三八qiāng,对视一下,在我前头走了起来。

  “或许你觉得奇怪,心想我们干嘛现在还扛这么重的铁疙瘩呢。”高个儿回头对我说,“本来什么用也没有,说起来连子弹都没上膛。”

  “就是说,这是一个符号。”壮个儿并不看我,“是我们脱手之物中最后所剩物件的符号。”

  “象征很重要。”高个儿说,“我们偶然拿起了qiāng穿上了这种军装,所以在这里也履行哨兵的职责。职责!这也是象征的一种延伸。”

  “你没有那样的东西?能成为符号的什么?”壮个儿问我。

  我摇头:“没有,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记忆。”

  “呃,”壮个儿说,“记忆?”

  “没关系的,无所谓,”高个儿说,“那也会成为蛮不错的象征。当然喽,记忆那玩意儿能存在多久、究竟可靠到什么程度我是不大清楚。”

  “如果可能,最好是有形的东西。”壮个儿说,“那样容易明白。”

  “例如步qiāng。”高个儿说,“对了,你的名字?”

  “田村卡夫卡。”我回答。

  “田村卡夫卡。”两人说。

  “古怪的名字。”高个儿说。

  “的的确确。”壮个儿应道。

  下一段路我们只是走路,再没出声。

  第44章 中田沉沉睡去,不再醒来(上)

  两个人在国道沿线的河滩上烧了佐伯委托的三本文件。星野在小超市买来打火机油,在文件上浇了个够,用打火机点燃。两人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一页一页稿纸被火焰包围。几乎无风,烟笔直地爬上天空,无声无息地融入低垂的灰云。

  “咱们现在烧的原稿哪怕看一点点都不成吗?”星野问。

  “是的,看是不成的。”中田说,“中田我向佐伯女士许诺一字不看地烧掉。履行许诺是中田我的职责。”

  “唔,那对,履行许诺很重要。”星野流着汗说,“对谁都很重要。不过么,用碎纸机就更容易了,省时省事。凡是复印机店都有出租的大型碎纸机。花不几个钱。倒不是我抱怨,这个季节烧火,老实说真够热的。冬天倒是求之不得。”

  “对不起,中田我对佐伯女士许诺说烧掉,所以还是要烧掉才行。”

  “也罢,那就烧吧,反正也没什么急事要办,热一点儿还是能忍受的。我只是——怎么说呢——提议一下罢了。”

  一只路过的猫停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在河边烧这不合节令的火。一只瘦瘦的褐纹猫,尾巴尖略略弯曲,看上去xìng格似乎相当不错。中田很想跟它搭话,但想到星野在旁边,只好作罢。猫只在中田一人独处时才肯搭理。何况中田已没了足够的自信,不知自己还能否一如从前地跟猫jiāo谈。中田不愿说古怪的话把猫吓唬着了。不多工夫,猫好像看火看够了,起身去了哪里。

  花了很长时间彻底烧罢三本文件,星野抬脚把灰烬踩成碎末,若有强风吹来,肯定会被利利索索地刮去哪里。时近黄昏,乌鸦们陆续归巢了。

  “我说老伯,这一来就谁也看不到原稿了。”星野说,“写的什么自是不知,总之灰飞烟灭了。世上有形的东西又减少一点儿,无又增多一点儿。”

  “星野君,”

  “什么?”

  “有一点想问您。”

  “请请。”

  “无是可以增多的东西么?”

  星野歪起脖子就此沉思片刻。“这问题很难,”他说,“无会增多?归于无就是说成为零,零加多少零都是零嘛。”

  “中田我不太明白。”

  “星野君我也不太明白。这东西思考起,头就渐渐痛了。”

  “那么,就别再思考了。”

  “我也认为那样好。”星野说,“反正原稿彻底烧光,写在上面的话消失得一干二净。归于无——我原本想这么说来着。”

  “那是,这回中田我也放心了。”

  “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吧?”星野问。

  “那是,这一来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往下只剩下把入口石关上。”中田说。

  “这很要紧。”

  “是的,这是非常要紧的事。打开的东西必须关上。”

  “那,就快点儿干这个好了。好事不宜迟。”

  “星野君,”

  “嗯?”

  “还不能够那样。”

  “这又为何?”

  “时机还不成熟。”中田说,“关入口要等关入口的时机到来才成,在那之前中田我还必须好好睡一觉。中田我困得厉害。”

  星野看着中田的脸:“我说,还要像上次那样一连睡上好几天?”

  “那中田我也说不准确,估计情况很可能那样。”

  “那,大睡特睡之前不能忍一忍把要办的事办完?老伯你一旦进入睡眠程序,事情简直寸步难进。”

  “星野君,”

  “什么呢?”

  “实在抱歉。中田我也觉得能那样该有多好。如果可能,中田我也想先把打开的入口关上再说。遗憾的是,中田我必须首先睡觉。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就像电池没电似的?”

  “或许。花的时间比预想的多,中田我的气力眼看就要耗尽了。您能把我领回可以睡觉的地方么?”

  “好好。拦一辆出租车马上回公寓。让你睡个够,睡成木头。”

  坐进出租车,中田顿时打起盹来。

  “老伯,到房间再睡,随你怎么睡。先忍耐一会儿。”

  “星野君,”

  “嗯?”

  “这个那个给您添了很多麻烦。”中田以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的确像是被你添了麻烦。”星野承认,“不过么,细想前后经过,是我擅自跟你来的。换个说法,等于是我主动承揽麻烦。谁也没求我,好比喜欢扫雪才扫雪的义务工。所以老伯你不必一一放在心上,快活些!”

  “如果没有您星野君,中田我早就日暮途穷了,事情恐怕一半都完成不了。”

  “你能那么说,我这星野君出力也算值得了。”

  “中田我万分感谢!”

  “不过么,老伯,”

  “嗯?”

  “我也有必须感谢你的地方。”

  “真的么?”

  “我们两人差不多已经到处走了十天。”星野说,“这期间我一直旷工。最初几天跟公司联系请假来着,后来就彻底来了个无故旷工。原来的工作单位恐怕很难回去了。好好求饶认错也可能勉强得到原谅,但这都无所谓了。非我自吹,凭我这不一般的开车技术,加上本来能干,工作什么的手到擒来,所以我没把这个当回事儿,你也用不着介意。总之我想说的是:我半点儿也没为此后悔,听清楚了么?十天来我经历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天上掉下蚂蟥,冒出一个卡内尔·山德士,和大学里学什么哲学的绝世美女狠狠干了一家伙,从神社搬走入口的石头……离奇古怪的事接二连三。觉得十天里经历完了本该在一生里经历的怪事,简直就像乘坐试运转的长距离过山车。”星野在这里停下来思考下文。“不过么,老伯,”

  “嗯?”

  第44章 中田沉沉睡去,不再醒来(中)

  “我在想,其中最为不可思议的,无论如何都是老伯你本人。是的,是你中田。为什么说你不可思议呢,是因为你改变了我这个人,真的。我觉得自己在短短十天里发生了脱胎换骨的转变。怎么说好呢,就像各种景物看起来有了很大不同。以前看起来无足为奇的东西成了另一种样子,以前觉得索然无味的音乐——怎么说呢——开始沁人心脾。这样的心情如果能同哪个有同样感受的家伙说一下就好了。而这是以前的我所没有的。那么,为什么情况会这样呢?是因为我一直待在你身旁,是因为我开始通过你的眼睛去观察事物。当然不是说无论什么都通过你的眼睛看,但是——怎么说呢——反正我是自然而然地通过老伯你的眼睛看了很多很多东西。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我很中意你观察世界的态度。正因如此,我这星野君才一直跟你跟到这里。已经离不开你了。这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发生的最有成效的一件事情。在这点上,该由我感谢你才是。所以你不必感谢我。当然给人感谢感觉并不坏。只是我说的是:你为我做了一件好得不得了的事。我说,你可听清楚了?”

  但中田没有听。他已闭上眼睛,响起了睡着时有规律的呼吸声。

  “这人也真行!”星野叹了口气。

  星野搀着中田返回公寓房间,把他放在床上。衣服就那么穿着,只把鞋脱下,往身上搭了一床薄被。中田蠕动了下身子,像平日那样以直视天花板的姿势静静地发出睡息,往下再也不动了。

  得得,看这样子肯定又要甜甜美美睡上两三天了,星野心想。

  但情况没有如星野预期的那样发展。翌日星期三上午,中田死了。他是在深沉的睡眠中静静咽气的,面部依然那么平和,乍看和睡熟没什么两样,只是不再呼吸而已。星野一再摇晃中田肩膀,叫他的名字,但中田确确实实死了。没有脉搏。出于慎重把小镜子贴在他嘴边,镜面也没变白。呼吸完全停止。在这个世界上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同死者同处一室,星野发觉其他声音一点点消失,周围的现实声响逐渐失去了其现实xìng。有意义的声音很快归于沉默,沉默如海底淤泥一般越积越深——及脚、及腰、及胸。但星野还是久久地同中田单独留在房间里,目测着不断向上淤积的沉默。他坐在沙发上,眼望中田的侧脸,将他的死作为实感接受下来。接受这一切需要很长时间。空气开始带有独特的重量,无法准确把握自己现在自以为感觉到的是不是自己真正感觉到的。而另一方面,若干事项又理解得十分自然。

  中田大概通过死而终于返回了普通的中田,星野觉得。中田因为太是中田了,所以唯有一死才能使他变回普通的中田。

  “嗳,老伯,”星野招呼中田,“这么说是不大合适,可你这死法不算坏呀!”

  中田是在深沉的睡眠中平静地死去的。大概什么也没考虑,死相安详,看上去没有痛苦,没有懊悔,没有迷惘。星野心想,中田像中田也好。至于中田的一生到底是什么和有怎样的意义,那是无从知晓的。不过说起这个来,任何人的一生恐怕都并不具有明确的意义。星野认为,对于人来说,真正要紧真正有重量的,肯定更在于死法上。同死法相比,活法也许并不那么重要。话虽这么说,但决定一个人的死法的,应该还是活法。星野看着中田死时的表情如此似想非想地想着。

  但有一件大事余留下来——必须有人把入口石关上。中田差不多做完了所有事情,惟独这件剩下。石头就在沙发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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