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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风暴(下)

  京师临安府

  位于禁中政事堂的左厢,陈宜中就着榻桌上的烛光,展开了一封札子,奏章上的一笔颜体楷书方方正正一丝不苟,他一眼就这不是哪个幕僚代笔的,而是七十多岁的叶梦鼎亲笔!

  这是一个比贾似道资格还老的家伙,他亲眼当年权倾朝野的贾太师对此人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最终还是他自己求去,才让贾某人独掌朝政那么多年,一个知进退又根深蒂固的老狐狸,是陈宜中最不希望的对手。

  不过几百个字的文书,除开那些套话,反反复复遍,陈宜中也没的用意,除了最后那句轻描淡写的保举某个小指挥出任琼州水军都统以外。

  正儿八经地写这么个东西,就为了保举一个中层都算不上的小军官,那位叶少保本意就是如此?陈宜中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此人是何来历,枢府审官院可有结果?兵部那头怎么说。”

  有些疑惑的陈宜中放下奏章问道,坐在他下首的是送这封文书来的同知枢密院事吴坚,听他这么一问,吴坚的脸上显出了思索的模样,这种品级的小军官,他怎么可能会有印象。

  宋制,武臣铨选是归三班院和审官西院负责,到了南渡之后,兵部也分得了一些职责,大致上,五品以下的武臣,兵部也有处置之权,而这个都统差不多就在这其中。

  “某接到文书便去查过了,此人是嘉定府人氏,之前驻在澉浦,琼州开埠后后才调任的都巡检,至于他是怎么搭上叶少保的,某亦不知,不过事涉南边,这才自己走一趟,好到陈相这里讨个主意。”

  同知枢密院事,也是执政之一,对方这个相公不过高了自己半级,那么自称上,“属下”或是“下官”吴坚是叫不出的,那样有谄媚之嫌,因此他只是称呼对方时用上了尊称,以示自己的敬重。

  而这些弯弯绕,此时的陈宜中是没有感觉的,他听了之后更是皱眉不已,难道是自己杯弓蛇影了?那老狐狸真的只是保举一个亲信武将而已。

  驳回么?当然不可能,这点小事连潜规则都算不上,他气恼的是,如果真的就这么点事,怎么办不成?非得上个奏章,他仿佛远处某个奸计得逞的笑脸。

  “陈相,以依某叶少保此书,有提醒朝廷之意。”

  “喔,这话怎么说?”

  吴坚的话让陈宜中抬起了头,他将手中的文书递过去,顺手把原本靠向他这一侧的烛台推到了吴坚那边。

  “陈相,泉州一事,还在我等掌控之中,其实情,就连平章和留相都不知晓,是否要动刀兵,动到哪一步?一切都要等到陈君贲的回书,可如果一切属实,那就太晚了,故此我等早有安排,命金明等人下了广州,而这些,陈相以为?叶少保知不知道。”

  “他......么?”

  陈宜中猛地一振,吴坚说得对,叶梦鼎肯定知道了,泉州可是海港,蒲氏又是海商,如果要平叛,怎么也绕不过手握大宋海上力量的这位海司主帅,想到这里他的视线望向吴坚,两人都缓缓地点了点头。

  叶梦鼎不但知情,而且已经动了,他根本不需要找什么借口,从理论上来说,沿海都在他的辖下,一应调度都是权限以内的事,而现在,自然是需要一个正式的名份了,朝廷肯定得为此背书。

  “此事,先压一压。”

  过了一会儿,陈宜中轻轻说了一句,吴坚点点头,将文书放入封中,收在了自己的衣袖里。

  确实如陈宜中所说,现在还不能捅上去,要等陈君贲也就是那位奉诏暗察的陈御史回文,把一切落实了,才能将事情明朗化,必竟,这是通敌谋逆的大事,轻忽不得。

  “这个是几时到的?”

  王熵的声音有些弱,像是大病初愈的感觉,几乎就在一墙之隔的政事堂正厅,匆匆从府里赶来的他顾不上喝口水,一迭声地问道。

  “刚刚到的,城门已经落了锁,一听是南边来的六百里加急,守将不敢怠慢,上报了临安府,家铉翁差人到我府上,他亲自去城门处接的人,然后直送禁中,我也不过比平章早到一刻。”

  留梦炎的喘息有些不定,不知道是被其中内容所惊,还是一路跑来累到的,而此刻,两位相公的心思是一样的,真的出大事了。

  说实话,虽然派出了御史,可就他们内心来说,是不大相信真会有人叛乱的,更何况那可是在内地,眼下朝廷与元人议和已毕,战事眼了,这个时候做乱,不是找死么?可谁曾想偏偏有人就要找这个死。

  王熵将那封奏书细细读了一遍,陈文龙是状元之材,一笔文字自然不俗,可在这张纸上,王熵明显了别的东西,有些字体略显凌乱,用词造句也未经修饰,甚至还有一两处错漏,如果不是心急如焚,怎么如此?要知道,从京师到福州,足足有一千三百余里,而面的日期,送过来只用了两日多一点。

  “汉辅,事已至此,要当机立断了。”

  留梦炎诧异地发现,方才还显得老弱的王熵一下子提起了精神,面上泛着潮红,眼神炯炯,言语坚定而有力,他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

  “平章是说?”

  “嗯,叫上陈与权同枢府那几个,一同入宫面圣吧。”

  “可是这个点,圣人只怕已经歇下了。”

  留梦炎面有难色地外的天色。

  “管不得那许多了,大宋歇不得。”

  听到王熵的话,留梦炎没有再阻拦,事涉谋逆,任何时候都要让君王知道,这是铁律,他点点头,准备下榻去寻人。

  “汉辅啊,此事,还须保密。”

  “平章放心,送信之人已经被来,不会让任何人接触,几个知情者都打过了招呼,事情都在掌控之中。”

  留梦炎没有叫人来帮自己穿靴,整个大间里就他们两个,对于这份谨慎,王熵笑着表示了赞许,他不得不多吩咐一句,一切才刚刚开始,在没有结果之前,散布出去只会扰乱人心。

  好在之前已经有所察觉,并做出了一些安排,还算不上是慌乱无措,怎么处理已经有了章程,告诉圣人只是朝廷规制,这是不能瞒的。

  半个时辰之后,慈元殿上,一位平章两位相公再加上两个枢相,大宋的所有执政就全都到齐了,只等着临朝称制的太皇太后驾临。

  在自己的居殿里不需要垂帘,谢氏穿着大装慢慢走上居中的那个位子,她方才刚刚安寝还没有睡着,因此,精神还算不错。

  “都来了,说说吧,出了何事?”

  等下面众人礼毕,谢氏挨个打量了一番,从这些老油子的脸上太多的东西,她也懒得费心思了,直接开口问道。

  “启禀圣人,漏夜求见,实是事情紧急,不得不如此还望恕罪。”

  听到王熵的告罪,谢氏一言不发地,等着他的下文。

  “这是刚刚接到的六百里急奏,请圣人先行御览。”

  王熵将陈文龙的奏书交给女官,谢氏敏感地发现,他说的是“御览”,那就是说,要自己亲自么事情会保密成这样子?

  奏书一共两页,读完第一页,谢氏的神情就凝重起来,她挥了挥手,贴身的女官马上将殿中的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而她自己则是最后一个,顺便带上了殿门。

  “好大胆的贼子!”

  读完了奏书,谢氏的脸上已经有了抑制不住的怒意,一掌拍在了书案上,勾结海贼杀害朝廷官吏已经是除族的死罪,如今居然煽动守军据城造反!那可是一州之地,谁给他们的胆子。

  “圣人息怒,此事臣等也有责任,圣人可记得二月里禁军作乱火攻禁中一事?”

  “嗯,难道与此事有关?”

  “泉州驻札禁军的都统,就是那韩震一党,只可惜,朝廷直到现在方知,都是臣等失职,臣等在此自请处分。”

  对于这个姿态,谢氏不在意地摆摆手,她现在关心的不是追责,而是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要如何收拾?

  朝廷好不容易同元人达成了和议,还没有安静两天,又出了这么一会子事,说不恼火是假的,可是事情已经出了,再怎么着也得到平息之后,而要平息此事,自然就要靠殿里的这几个人。

  “事已至此,诸位相公可有良策?”

  “此事陈相公所知甚详,与权,不如你说说吧。”

  事情就是陈宜中提起的,他掌管着兵事,最终自然也要着落到他那一头,王熵当然只能推他出来。听到这话,陈宜中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来,朝上面拱了拱手。

  “好叫圣人得知,此事臣的确知道,早在一月之前,便有来自琼海的消息,指有贼人攻击州府致新任舶司身亡,那一次随同消息入京的还有他们擒获的一个人证,而据此人供述,这一切都是居于泉州的蒲氏所策划,为此他们甚至就在京郊袭击了押送囚车的官军,其反迹早已显露。”

  说到这里,陈宜中顿了一下,以便谢氏能消化一下他说的话,这件事并没有上到奏章里,因此谢氏也是头一回听到。

  “而后,为免错漏,诸公决定一是遣一朝臣南下以探究竟,这就是圣人手上陈文龙奏书的由来,二来,行文泉州命守官自辩,如今这辩书嘛自然是一派胡言了。”

  “那尔等打算如何处置?”

  “禀圣人,在陈文龙南下的同时,臣等便拟定了应急之策,于广州组建都督府,如果无事便好,一旦有事,可就地转为平叛之用,如今该员应该已在路上,不日即可到达。”

  说到这里陈宜中有些无奈,这个金明,在京师时就一付不情不愿的样子,走得的时候行水路也就罢了,还随船带着一些歌伎,真有些贾太师的风范,这样的人能担起重任吗?可现在他怎么敢说。

  “就是那个金明?”

  谢氏倒也不糊涂,金明这个名字她还是知道,因为此人也是建康之战的功臣,名字数次出现在她眼前。

  “圣人好记性,正是此人。”

  “叛贼有多少人,那金明又带了多少,能否一举平叛?”

  谢氏问到了关键处,虽然她是个女人,这样的常识还是知道的,打仗就要靠军队,军队的多寡很重要,陈宜中听到这个问题,不由得回头和两个枢相对视了一眼。

  “这个么,圣人可知京师兵员本就不多,前次大战又抽调了不少,如今已调无可调,故臣等想了一个办法。金明此去坐镇广州,有临机专断之权,可就近调集附近各路戍兵,广南西路东路以及福建路,三路约摸有五万在册之兵,而泉州贼人应有万数,如此平定叛乱,当有可为。此外,臣等还有意行文海司,调集水军自海上夹击,以助一臂之力。”

  “听起来,你等倒是思虑周详,不过照你所言,京师无兵,不是长久之策吧。”

  谢氏听到陈宜中的话,叛乱的贼人只有万把人,自己这一方人数不少,简单对比之下胜算更大些,便有些放心,转而关心起自己身边的事来。

  “圣人所虑极是,臣等也以为不妥,然如今京师三衙之中,殿前司主官已外任地方,侍卫亲军两司中,马司主帅金明出了京,只余了个步司都指挥使苏刘义在京。若是要整顿,臣等提议以他暂代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之职,实掌司中要务,先将营中各军细细梳理一番,汰弱留强,不足者另行招募或是别处调遣,如此可收强军之效。”

  “陈相公所言,尔等以为如何?”

  谢氏听完陈宜中这番论述,并没有马上点头,而是转向了王熵和留梦炎一方,这种事情她不懂,自然要找别人来佐证,留梦炎暗自熵一眼,见他不欲说话,便上前了一步。

  “陈相所言,自然不差,不过如今国库空虚,财赋不足用,汰弱留强尚可,倘要再行招募,只怕力不能逮,还请圣人三思。”

  留梦炎的话让谢氏沉默了,她知道这是事实,朝廷没钱,而招兵是需要很多钱的,这些人变不出,她也是一样。

  “留相所言极是,但臣并不欲动用国帑,此次泉州叛乱,所牵连者多为海商大户,按律家产籍没子女流放自不待言,若能拨出一二,募兵之资便就有了,如此岂不两全?”

  “这......”

  陈宜中缓缓说出自己的打算,就连素有急才的留梦炎都没想到,而王熵在一旁沉默不语,好像一早就察觉到他的打算了。

  “既有良策,便照此行事吧,明日无早朝,有何成议,你等议定了便送入宫来,今日太晚了,早些出宫安歇吧。”

  谢氏的总结性发言结束了这次朝议,这个结果比陈宜中事先料想的还要完美,他没什么不满意的,王留二人自知先机不在手上,也没有多作争执,只不过让陈宜中轻易地推出了一位殿帅的有力竞争者,这是很值得关注的一件事,因为大凡独相,都必先掌禁军,韩侂胄是如此,贾似道也是如此,他陈宜中如此处心积虑,想干什么?

  二人宜中等人的背影渐渐远去,王熵心头涌起一股倦意,内乱将起,朝堂上还有无休的纷争,大宋纵然逃过了这一劫,出路又在何方?

  “起风了,平章,我送你一程吧。”

  留梦炎扶着王熵缓步走下台阶,一个惊雷在空中炸响,狂风吹起了热浪,眼雨就将下来,这在江南的夏季里是常有的事,可这会似乎又透着一丝不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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