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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严峻的问题,到底何去何从?

  一阵冷风吹来,带来丝丝凉雨,宣告秋天又近一步。我仰脸迎接一点小雨,上一秒还感慨世间万物逃不过春发秋藏的规律,下一秒么又感身子骨有点轻飘飘,还是七魂六魄离开躯壳的那种。不害怕亦不后悔,反倒感到轻松,反正我从来没想当演员,我只是个跳舞的。

  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摸出来一看,十几个来自医院护士的未接电话。我知道大事不妙,拔腿就往医院方向赶。

  若是为了揍那畜牲错过送我爸最后一程,我才真正会抱憾终身。幸好我家老袁坚而挺之,在我赶去医院前,一直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时老袁的喉管已经被切开了,医生们在尽最后的努力施救,同时也惊叹于老袁的顽强,他的脸已经涨成可怕的猪肝色,喘气的时候你会听见咕嘟咕嘟沸水冒泡的声音。

  医生跟我说,老袁弥留前曾经回光返照,居然能说能动,还差点从床上坐起来。他跟人讨酒喝,讨ròu吃,酒得是那种二两五一瓶的白酒小pào仗,ròu得是皮肥ròu瘦、桂花与蒜泥缺一不可的大肘子,他还跟人讨儿子,他让人赶紧把我叫到他的跟前来,他说要儿子背着回家。

  老袁清醒的时候耳朵就不好使,所以跟他说话我基本靠吼。我走上前,紧握住老袁的手,扯着嗓子大喊:“我在这儿,你也在这儿,咱爷俩都在这儿,这儿不就是家吗!”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估计还是有点可笑的。

  按理说这个时候老袁应该什么也听不见了,但奇怪的是他又好像听见了——老袁也一个字没说(他早说不出来了),那枯柴似的手反过来紧抓了我一下,抓得我的骨头咔咔作响,然后他就阖上了眼睛。

  老袁走了,带走他余留人间的最后一丝眷恋——对我的眷恋。

  接下来就是给老袁办后事。这个问题在他还清醒的时候,我曾跟他讨论过。中国人的传统从来都是入土为安,可老袁坚持要海葬,他说海葬好,海葬环保,海葬不花钱政府还贴你钱,他说他活着的时候拖累我太多,争取死后就不给我添麻烦了。

  是否让老袁魂归大海,这个主意我没拿定。但火葬场就离我们的家不远,让他在哪儿火化似乎不是什么难决定的事。

  我叫上了不少人,从街坊邻居到一起看大门的六叔,老袁一直是个好面子的人,黄泉路上不能让他冷清了。我还请来老袁单位的老厂长来为他念悼词,因为那是他最耿耿难忘的光荣岁月,坐享能到处吃喝的肥差,曾一个人以三斤白酒撂倒一桌外厂的客人,名扬厂里厂外。

  老厂长自己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比起曾经冷脸把老袁jiāo给了民警,这回他欣然应允,看来“逝者为大”这话很有道理,中国人待死人永远比待活人厚道。入殓当天,老厂长穿得干净体面,在众人面前颤颤巍巍掏出一张纸,他说老袁的一生是兢兢业业的一生,坚持不懈的一生,无悔无愧的一生……

  我认为老厂长有点水平,四个字的成语层出不穷,而且他极富感情,念起悼词来抑扬顿挫,一咏三叹,乍一听简直是要追封老袁为烈士的节奏。此外,他还着重表扬了我。

  好多人都哭了。

  我的一只手chā在兜里,握紧了打算偷偷塞进老袁骨灰盒的小pào仗。我没有哭。一来老袁没那么伟大,二来我更差得远,我们只是这世间千千万万平凡父母与子女的其中之一,我幼时他养育我,他老来我伴着他,这种感情既不能以血缘二字轻率归纳,也毋庸以眼泪渲染。

  老袁离开之后,一连半个月我都会梦见他,但那些梦始终不清晰,常常是老袁已经老成了一颗老北京城里的歪脖子树,而我还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模样,有时那个皴着一张老脸又瘸腿歪嘴的老头就与我一街相隔,可每次我笑着向他跑过去,总会被不知哪儿来的人流冲散。

  时间定格又消散于我们相依为命的那一年。每一回都在梦里嚎啕大哭,每一回又在醒来时把眼泪擦干。如开窍一般,往往醒来以后我就会冒出许多离奇的想法,我想把这些想法全都编进《醉死当涂》。

  当我在家抓破脑袋编舞的时候,《遣唐》的首演在艺术中心一pào打响。在黎翘开启全国巡演之前,他来我这破地方找我。

  隔着两米远的距离黎翘望着我,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克制,缠绵地围着我绕着我,如轻柔的风稀疏的雨。他没走近,我也没迎上去,我们就这么互相看着,一眼两眼三四眼,仿佛十年百年千万年。

  他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爸过世了?

  “告诉了又怎样呢,人都走了。没事儿,走得不拖拉,不痛苦。”这个时候我已经放弃了与这人敌对的态度,再见到黎翘我挺高兴的,只是秋风有点凉,多少掐灭了一点常伴在我脸上的喜气。

  “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我能不能借一点艺术中心的场地?我现在缺一个排舞的地方,还缺……一个剧场。”

  “没问题。近两个月还有两场大型演出,只要和它们把时间错开,整个艺术中心随你用。”黎翘爽快答应,又问,“还有别的吗?”

  “没了,都挺好的。”难得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谈话,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提顾遥那笔烂账。我张开手臂,笑着跟他说,“我在新闻里看到《遣唐》要全国巡演了,祝你马到成功,抱一抱吧。”

  黎翘便走上来。他占身高优势,两臂张开,忽然将我完整裹进去。

  许是上回那失控的几个巴掌令他也感到后怕,一开始他抱我抱得小心翼翼,而后渐渐用足力道,我被他搂得呼吸不畅,一颗时上时下的心却终究平静下来。

  一直到黎翘离开,我们都没再多说一句。这阵子我听了太多“节哀顺变”的话,过多的安慰实不必要,我很享受这一刻的静默。

  《遣唐》当然会成功,但《醉死当涂》十之八九是要失败的。

  第三十八章 醉死当涂(下)

  我再见黎翘已是三个月后,期间他忙于《遣唐》的全国巡演,我也没闲着。

  活人不在身边,新闻却铺天盖地,抬头不见低头见。电视与网络上都常能看见黎翘与杨滟接受媒体采访。据那些新闻说黎翘还在巡演的某两站换掉了男主角,亲自上台过了一把戏瘾,除个别永远无法取悦的批评家,反响相当不错。杨滟的反响就更好了,她在采访中披露自己即将离婚,虽没点名道姓直指顾遥,但却光荣树立起一个为艺术牺牲个人生活的美女舞蹈家形象。偶有一个瞬间我望着屏幕上的俊男美女出神,我会觉得其实他俩在一起也挺好的。

  别的主创与群演早先一步回了北京,但黎翘与杨滟没回来,他们受邀赴美,结伴飞往了大洋彼岸。

  实则按照合同威尔顿这会儿也该飞回德国了,但黎翘又临时续约了他三个月,摆明了是要留他在北京,替我监一监《醉死当涂》。但德国佬依旧看不上我,从他时不时紧拧的眉头、斜睨的眼睛与耷拉的嘴角中都明确无误传递出这个信号。我有且仅有自知之明,舞美灯光之类的设计一切从简,若非遇见实在堪为我能力之外的问题,尽量别现身招人讨厌。

  我对《醉死当涂》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扩编,它由一支数分钟的独舞变成了一出由群舞、双人舞与独舞共五部分组成的小型舞剧,而改编的依据多半来自于这些年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来自于我怀念老袁时的梦境与我个人那少得可怜的舞台经验。所以遇上能力之外的问题也就在所难免。

  威尔顿本一点不愿掺和我这没头没尾的一出戏,偏偏我抱必死之心,只要他一出现,就亦步亦趋地尾随、前进,连他出恭亦不放过。古有杨时立雪于程门,今有袁骆冰蹲候厕所,威尔顿每每尿毕将一管毛茸茸的yáng jù又放回裤裆,转头就能见我一张笑得倍儿殷勤的脸。在我如此锲而不舍地胡搅蛮缠下,威尔顿最终作出妥协,但他要求我,《醉死当涂》的公开宣传过程中绝对不可以出现他的名字。

  我本来也没打算公开宣传。

  我不想伸手向黎翘要那笔解约费,一来当初是我自己一意孤行非签约不可,二来我也实在怀疑自己有没有那个立场。顾遥那声关于“狗”的比喻在某种程度上已将我牢牢挟持,我提醒自己毋须害怕雪藏,无非也就是三年不能拍戏,不能参加媒体宣传与商业活动。

  公演的日子选在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六,考虑到影视公司的法务随时准备着细抠合同然后起诉我,所有的宣传活动只能偷偷摸摸暗中进行。Skylar想了个既节约成本又不易引人注目的法子——由她带着姑娘们去大学城还有居民区派发《醉死当涂》的门票。门票是老K设计的,主题是一代舞蹈大师王雪璟的谢幕演出,另附歪诗一首。

  众人拾柴之下火焰高不高是不知道,但最起码,不要钱。

  我跟姑娘们一起,既要登台表演,也要走街串巷。嫌雪佛兰行动不便,我以一辆小破自行车载着一个姑娘,在老北京的校园与民宅之间,迎着凌冽冬风,梭游如鲜活的鱼。我们不仅送票上门,还要竭力煽情鼓吹,逢不懂行的就说是告别演出以赠票回馈社会,逢较真些的就老实jiāo代,咱们虽不是文化巨擘,却有一颗追求艺术的拳拳之心。几天下来战绩可喜,接受赠票的那些人里十之七八是一转身就把门票扔在地上、踩在脚下的,但余下两三成当真表示极感兴趣,愿意前来。

  转眼日子过到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五,数千张门票悉数发完,有乐观点的姑娘问,咱们拿了艺术中心里最小的剧场,才两百来个座位,如果到时来的观众远远不止两百人怎么办?

  但大多数人没这么乐观,尤其是Skylar,于是我跟她发生了下面一段对话,充满了听天由命且悲己悯人的意味。

  Skylar问,公演那天……能有人来吗?

  我说,看老天爷。

  没想到老天爷最终还是涮了我们一把。周六凌晨突然变天,北京飞沙走石,大雨傍着大风。遇上这样的天,若非刀架在脖子上我都不愿意上外头载客去,更别说跑出门来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舞者跳舞。

  姑娘们刚刚跟着《遣唐》剧组经历了万人空巷的那种热闹,忽然又变回了冷冷清清、惨惨戚戚,自然对此不满意。

  “骆冰,剧场里都是自己人,这舞咱们还跳吗?”

  “哪怕只有一个观众,咱们也得认认真真地跳啊。再说人少吗,也不少啊,十来个了吧。”

  姑娘们一个个都垂头丧脸,非常泄气,所以我得出声鼓励她们。我笑着说自己还得去化妆间准备,刚刚转身背对众人,便觉得双腿一软,整个人都快蔫趴下去。

  老娘皮已经等着了,我与她全都黑发,红衣,赤着脚,我们将跳一支象征着传承与jiāo接的双人舞,这将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登上舞台。我一定想过无数次《醉死当涂》重回舞台的境况,但没一次会遭遇这样的冷遇。不堪承受老娘皮的眼神,在演出即将开始前我躲进了化妆间,凝视镜中那个年轻人。他红衣像蚊子血,浓抹了一脸舞台妆,却一点与红衣、浓妆相衬的喜气也无,反倒像刺秦前的荆轲,满目悲壮。

  我沉浸在自己酝酿的情绪里无法自拔,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些响动。

  我回头,看见湿淋淋的黎翘出现在门口。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的,总而言之就那么出来了。我眼前忽然浮现出我生命中最好的那个雨天。那个雨天与今天如出一辙,那张为雨水沾湿的男人脸孔今天依旧英俊,那天他像光一样乍现,今天依旧照在了我的身旁。

  “你怎么进来的?”

  “我的剧场,我不能来吗?”

  “不是……我是问,你怎么回来了?”

  “提前回来的,我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事情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最近事情太多,太乱,你问的是哪一桩,得容我想一想。”

  “明知故问,你知道我指的是违约金的事。杨滟的离婚手续办妥了,她把她知道的都告诉了我。”黎翘的目光在我脸上滚动一周,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打算求我帮忙?”

  不及细想,我本能似的脱口而出,那你求我吧,求我求你帮忙。

  黎翘作势又要兜我一个脑瓢儿,我明明可躲却不躲,所幸他及时撤力,只留下在我脸上的一记轻柔抚摸。

  就当我犯浑,当我拧巴,当我拿劲吧,我扭开头,仍不配合。

  “好,我明白了。”黎翘的嘴角微露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点点头,认真起来,“袁爷,我求你。”

  我打定了主意得跟这人打一场事关男人与舞者尊严的拉锯战,然而一声“爷”却叫得我心惊ròu跳,继而心花怒放。我甚至来不及回忆我已经多久没这么称呼过黎翘了,他已经跪下身,不仅将他这辈子估计从未献予他人的膝下黄金全给了我,还一头钻进我的红色长袍里。

  转眼,我的xìng器已握在五根冰凉修长的手指之间,黎翘用牙齿磕了一下它的前端——这个举动再次吓了我一跳,以前他从没伺候过我,都是我伺候他的。

  “袁爷,我求你。”

  黎翘将我的舞裤连同内裤齐剥下来,紧握我的xìng器,又将这话重复一遍——再一声“爷”彻底瓦解了我的决心,我定力全失,当场骨酥,ròu化,全身上下只剩一处不软反硬,渐渐挺了起来。

  命根子舒舒服服攥在别人手中,我仍口是心非,摇头说不,我说泄了就软了,一会儿我还得上台跳舞呢,不能软了。跳舞跟打仗一样,讲究筑墙养精,积粮蓄锐,我不能在战前最后一刻自拆城墙,自毁余粮。

  没想到这人比我还擅诡辩,说什么临阵磨qiāng,不快也光。

  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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