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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渝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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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穿漆黑色“浸法玄衣”的凌骑就仿佛夜幕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落在钟楼平台四角。

  原来他们一直都在这里埋伏着。

  “李师兄……”方敬信左手按着胸口的伤,右手则挪向了背后的佩剑,“念在你我终归有段同门之谊,可否给个明白话: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你要弃绝武林中人的道义、名誉、尊严,投身成为净族的走狗?你这样选择,就不怕后悔吗?”

  李宏孝没有很快回答——从神色上来看,这并非是由于净军就在左右,而是由于方敬信的问题本就不易回答。

  “我只是不想再像个草虫一样地活着,这个理由够么?”他自嘲般地答道。

  方敬信闻言,当即摇了摇头。“在你眼里,那么多顶天立地的汉子,难道都是草虫?”

  “顶天立地?”

  李宏孝重复一遍,仿佛听到了最稀罕的字眼;随即,他又爆发出了一连串大笑。

  “你是指谁呢?”笑意未尽时,他便反问方敬信,“施凝吗?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所以才用那么多卑鄙手段、只为争个武林盟主之位?他顶天立地,所以可以不把一些小角色的性命放在眼中、任意生杀予夺?或者你是指王毅震这些淮宁好汉?他们顶天立地,那是因为他们身在淮宁省!而一旦出了这荆襄之地,你以为他们会是什么德行?一样的卑屈、猥琐!”

  他一连反问,又自问自答,幽蓝磷光映照下的面孔变得疯狂而扭曲。末了,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话音里怒气犹在:“他们都是伪君子!师弟,你被他们骗了,就像很久以前的我,也曾被这群混账骗得很惨——当然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过,如果要我从这世间指出一个所谓的‘顶天立地’的男人来,我倒也能指一个,那就是你:方敬信。你是我见过的最与众不同的人,跟这个世界简直格格不入。我敬重这样的人,更不愿意杀一个这样的人。所以,我给你一条生路:交出渝熙,说出渝熙神力的启用方法,我保你和你的家人平安离开汉州——这是为兄以紫桐派掌门的身份给予你的承诺。”

  方敬信耐心地听着,一直到他说完——这份耐心是出于他一生养成的习性;若无这习性,他可能早就笑出声来了。

  他想笑,倒不是因为李宏孝仍在以紫桐派掌门的身份发言这一点,而是因对方对他的赞许。那赞许让他产生了某种奇怪的感觉。从小到大,他都未曾得到过如此的称赞:他的父亲常说他是“书呆子”,母亲爱叫他“傻儿子”,连妻子在无人之时、也常戏称他为“呆瓜”;他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日后史书上注定不会有他半点评语;他本也做好了准备、打算这样平淡地过完一生……

  可就在将死之际,却突然有个“顶天立地”的赞誉落到了他的头上,如果这便是对他的盖棺定论,那他是否该为此感到庆幸呢?

  或者说……这只不过是个蹩脚的考验?

  “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方敬信淡淡笑道,“只不过,从现在起,你再不是紫桐派的掌门,所以也无需指望我会相信你以掌门身份所做出的承诺。”

  李宏孝嘴角微挑,冷哼了一声。“师弟是想将我废黜?”

  “若让净党坐上了掌门之位,紫桐派的尊严又将置之何地?单为我们的后人着想,敬信也不得不做此抉择。”

  “尊严……后人……”李宏孝颇有些认真地品味着这两个词语,“方师弟,你果然是格格不入。如今这样的年代,所谓‘尊严’到底能值几枚铜钱?而眼下人人都想着自己、想着今世,后人如何,又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方敬信本是急于反对的——然而直到张开了嘴,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李宏孝说的似乎并没有错……如今的世界,不就是这样吗?儒家那连篇累牍的道德文章,早已被净族证实了不过是一层为世界遮羞的、薄而脆弱的纸;所谓尊严、信念、仁义、道德,也全部成了空谈,没有人会真正在意——因为当危难临头之时,人们根本无法指望用这些东西来保护自己。

  然而他方敬信却依旧选择相信这些,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天光不绝,孤峰依旧……”他喃喃低语,蓦地为自己找到了答案,“人活在世上,总要保留一些真正宝贵的事物,不然我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李宏孝一怔,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当他是个怪物。

  “意义?意义是用双手创造出来的,与其他东西无关!”他斩钉截铁道,“如果你还相信你存在的意义维系在什么尊严、什么信念上,那你就是迂腐至极、无可救药!”

  迂腐至极……这倒是个比“顶天立地”要中听得多的评价。

  方敬信那本就不多的迷惘立时烟消云散,如同夜雾遇见黎明,连痕迹也未残留。他突然抬起凌厉视线,右手“铮”的一声、将背后的佩剑拔出,摆好了迎战的姿势。

  凌骑们也条件反射地纷纷高举蜂弩。

  相对的,李宏孝却如遭雷击一般,只怔怔地盯着他手中的普通铁剑,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不是渝熙?”他冷冷喝问,“渝熙在哪儿?”

  “那把剑本是掌门的信物,此刻已经转给了真正适合成为掌门的人,很庆幸,我事先便已料到那人不会是你,”方敬信冷静回应,“有句话,师兄终归是说对了的:我方敬信是个迂腐至极、无可救药的蠢货,因此,也只懂用迂腐的方式做出决定!眼下兵刃已各自在手,师兄就请接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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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渝熙!?”

  方璘凝视着被母亲放在自己掌中的剑形玉石,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是你爹要我转交给你的……”封回雪口中解释着,一双眼睛却也盯着那玉石,目光空洞,魂不守舍。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世间最糊涂的妻子,这么明显的迹象,她为什么竟全没察觉?——若不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敬信又怎么会提前把渝熙安顿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如今才想到这一点,岂不是太晚了?“你爹说……渝熙是紫桐派掌门的信物,如今还可能有资格持有它的,天下间便只剩了一人。他要你带这宝剑去找离春府的薛铭师叔,就近地察看他……若果真是个不孚众望的人物,便将剑转交出去;不然的话,便由你自作打算……”

  方璘怔怔地听着母亲转达的吩咐,却忽略了里面的内容。他从中只听明白了一件事——此刻父亲手里是没有渝熙的。

  而这一段话,与其说是嘱咐,又更像是种遗训!

  于是他不遑多想,再次要冲到门外、赶回汉州去。

  “璘儿站住!你爹的苦心难道你全不明白吗?”母亲紧忙死死抓住了他——方瑢也赶来帮忙,却起不了多大作用。

  “姓李的可是内翊司的督监!”方璘急得几乎要流出眼泪了,可母亲就是挡在门口、寸步不让,这让他恼羞成怒,险些就要用力把封氏推开。“如果爹落入了内翊司的陷阱怎么办?他手上没有渝熙,怎么是净军的对手!我要把渝熙给他送去——”

  “然后呢?把你爹最后的希望也拱手奉给净人?!”

  封回雪几乎是尖叫着喊出这句话的——很显然,对方璘起效了。儿子的身体顿时僵硬了起来,似乎终于开始变得慎重了一点。

  抓住这个时机,她连忙又劝道:“其实你也并不需要这么紧急的,事情未必如你所想——别忘了,你爹还不知道李宏孝的真实身份呢,内翊司又何必对他下手?此时渝熙不在他身上,断了那起人的念想,于他反而还更安全些……眼下的情势,你,还有薛姑娘,才是最危险的,曹经纬掌门有办法把你们送出汉州,你们一定要听他和你爹的安排。如此一来,内翊司也就没有必要再找我们的麻烦,你爹那边也就安全了……娘说的这些,你懂不懂?”

  她一连劝慰了这许多,起初本是连她自己也不大信的,可劝着劝着,她便觉得似乎确有些道理,心里亦随之安定了不少。

  而方璘,虽然心里仍有疑惑,到底还是被母亲这番话点醒了——李宏孝要除掉的只是他和玲烟,跟他父亲终究是没什么相干的;他不去露面,反而确实对父亲更有利……这样一想,便也停止了挣扎,只瘫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

  封回雪见劝说终于见效,不禁疲惫地长舒了一口气。

  平静片刻后,她又抓起了儿子的手,“现在再说说别的事吧。那玄武之玉,此刻还在你身上吗?”

  方璘闻言,先是一怔,待反应了过来,又不由自主地转头望向弟弟。

  方瑢只好对他歉疚地耸了耸肩。“我已经全说了……在京城那晚的事,还有薛铭师叔、江山如梦的事……”

  就像小时候说了谎话、最终又被父母揭穿,方璘的肩膀沉了下来,愧意和惧意一齐涌上心头,使他连日来积攒的成就感、自信心,也都一股脑化成了飞烟。“对不起,娘,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们的,也没打算一直带着那东西,只想找个机会、便物归原主……”

  封回雪轻叹一声,伸手抚摸过儿子的头发,“娘不是在责怪你。只是要你实话实说:那玉石还在不在你身上?”

  “不在了,”方璘坦白道,徒劳掩饰着心里的遗憾,“我知道它是非多,所以入城前便把它埋在了西城门外的一株老槐树下面。”

  “做得好,”封氏点了点头,又回首望望里面的隔间——琬莘和玲烟都悄然无声了,也不知是不是在听着这边的动静,因此更压低了音量,“薛姑娘知道那玉的来历吗?”

  “可能多少知道些,我没问过。”

  封氏又点了点头。“不问也好,她是好人家的闺秀,你原不该跟她打听这个。”她顿了一下,“至于那个‘江山如梦’……娘虽然是鬼刃出身,却也从来没听人说过那组织;它究竟是个义党,还是一般的匪类,我与你爹都全无头绪,只是我们俩都确信一点:你觉得与那组织有关的薛铭,还有那玄武之玉的原主杨新冉,他们都是曾与净族对抗的人,或许眼下,他们还在继续与李宏孝这种净党对抗……这样的人,你爹认为是可以相信的,娘也同意他的看法,想必璘儿你也会同意的吧?”

  方璘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早在母亲这番嘱咐之前很久,他便已经相信了“江山如梦”了,所以此时便更没什么可疑惑的。

  “而且还有一层,”封氏又道,“离春薛家虽与咱们素无往来,可到底都是紫桐派一门的。薛铭的女儿,咱们自然要护她周全。这件事,也得落在你肩上了。”

  “那是当然的!”方璘急忙挺胸应道。

  可封回雪的眼里却忽然泛起了悲辛的泪光,抚摸方璘头发的手也更加温柔起来,“所以……你爹和我商量过了……璘儿,你得护送这位薛师妹到岭南去。”

  “岭南?”方璘和方瑢同时惊呼出来。

  “在潮同省会——沧州,有个叫冼云龙的豪商,是岭南商会的龙头。听说他也是薛铭的至交好友。你爹本来也想找个办法送你们去离春的,可北边净族眼线密布不说,‘薛门三侠’也早在多年前便不曾回乡了;到了那里你们只会更危险……思来想去,便觉得还是沧州那种化外之地、是最安全不过的……”

  她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泪珠大颗大颗地滚出眼眶,倒比刚才惶惑不安时更见沉重。

  而方璘看着母亲这个样子,自己也是悲从中来——毕竟这一次,他是真的要远远地离开父母身边了——只是表面上还努力维持着镇定,并不将悲凉之色十分显露。

  他觉得此时还应该表现得十足自信、才能给母亲以安慰,于是又极力自持地沉声道:“娘你放心,我一定会护得薛师妹万全。”

  但仅这句话却不能教封回雪满意。“只保她一个的万全?”

  方璘怔了一怔,才领会了母亲的意思。“我也……一定平安无事。”

  封氏紧紧地盯着他的脸看,生怕少了一个目光,以后便再也不能得见了。末了,她从泪光中又轻绽了个微笑出来。“娘相信你,”她抚了抚方璘的面颊,“我的璘儿从不说谎……你爹也是一样的相信你,他以你为傲,从来都没动摇过——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我知道。”方璘哽咽着回应。

  虽然话到这里有点突兀,但他还是立即便明白了母亲是指着什么说的。想到自己即将远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父亲,而之前的最后一面、却只留给父亲那样埋怨和激愤的目光……心里便后悔起来。

  如果当时能好好道一个别……该多好……

  他一边想着,一边将缩小的渝熙紧紧攥在手心,任由那剑形翡翠的尖端深深陷进了他的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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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所谓的‘真正适合成为掌门的人’,难道是指薛铭么?”

  李宏孝一边旁观着方敬信的苦战,一边冷冷问道。

  然而后者却无暇回答。

  周遭雨声渐响,蜂弩所发射的弩矢不仅不见踪影,更连划破空气的细小尖啸也被完全淹没了。方敬信唯有凭直觉闪避了所有的暗算,同时运气封住胸口的穴道,使之前所受的箭伤不致过于疼痛、阻碍到他的身手。

  两个凌骑拔出了蝉翼刀,朝他飞身逼近。双方在半空中各交了一剑。

  “师弟曾答应要将渝熙转让于我,”李宏孝还在继续高声问着,“可今夜来赴约,却并未将渝熙也带来……难道,是你早已有所防备了么?”

  “若说敬信有所防备,也只能怪师兄你自己野心过大、多行不义!”方敬信一边以“千虹剑气”震开一名凌骑、又于警世钟上弹跳开来,一边回应着李宏孝,“本来终究是要给你的——只要你迷途知返,发下我先前要求你的誓言。可惜,你自己放弃了这一机会。”

  说话间,另一个凌骑也被剑气震得连连后退,靠着“罗睺素体神功”和浸法玄衣的力量才未受内伤——只是手中的蝉翼刀却震颤不止。

  李宏孝看在眼里,不禁发出一声冷笑。

  “师弟何必逞强呢?”他说道,“愚兄知道那渝熙其实就在你身上,你现在不用,必定破不了净族的护体秘法……到最后,我们仍可在你尸身之上将它搜找出来!”

  方敬信因他语气里那种全然的无情与冷酷而微微颤抖,又为自己的愚蠢大感失落——对这样的一个人,自己是有多么盲目,才会相信他是可以托付大事的旷世英雄?就因为自己的这般蠢钝,又有多少豪杰被耽误得失去了大兴义举的机会?

  念及此,便更不能原谅自己,于是将满腔怒火都发泄在了群起攻来的凌骑身上。同时又对李宏孝冷嗤一声:

  “那就请师兄试试看好了!”

  言讫,一招“乱石穿空”,将剑气化作无数飞矢,冲开了正面的净军阵势。同时起跃跳上钟楼房梁,将伏在那里的两个持蜂弩的凌骑也一剑扫下。

  而他刚才那一句话里的轻蔑态度也激怒了李宏孝。后者当即一声怒吼:

  “月冥卫相玄何在!?”

  如果说相玄是净军中的秘术大家,那么月冥卫便是整个净族阴邪秘术的集大成者。方敬信一听李宏孝指令,便即刻警惕起来——这及时的警惕帮助他瞬间察觉到了房檐下黑暗之中的诡异波纹:黑影形成了一只利爪的形状,正朝他心口急速抓来。同时他身后、左右也有类似的阴风一并袭至。他决定避其锋芒,先以足尖在房梁上轻踏借力,再向头顶挥剑,用剑气将那厚重庄严的房顶屋脊炸了个硕大的窟窿;随即提气从那窟窿跃出阴影之外——下方的影之爪扑了个空,彼此摩擦时发出了令人背脊发冷的怪异尖啸。

  “气者,聚于一点,发之一端,”李宏孝冷静的声音随之传到钟楼之上,“攻他上下左右!”

  凌骑立时依令行事,从四面八方袭来,更有一位抛出血滴子、站在那怪异刀轮的圆形顶盖上攻向方敬信头顶。月冥卫相玄也静悄悄飘出破碎屋檐,随时准备施展秘术,攻方敬信于不备之隙。

  面对如此围攻,方敬信却反而忍不住暗笑——李宏孝确是一语点中了千虹剑气每招只有一个发力点的特性,可若据此便认定它不能应对围困,那便是太小瞧这由方家传承千年的紫桐派绝学了。

  他一连使出四招,迅捷如在同时,又招招不同,恰好封得自己四面上下全无死角,这样便稍稍挡开了凌骑的齐心围攻;随即内力喷薄而出,竟不仅经由剑刃,更从他全身上下——他的肩、背、受了伤的胸膛、不握剑的左掌——同时迸发,在周围推出了一轮气浪。这景象就如同落水之石激起涟漪,只是气势要更磅礴、更具破坏力。就算有浸法玄衣和神功护体,凌骑们仍不敌这刚猛的攻势,纷纷被震得向外仰跌、口吐鲜血……

  这一瞬间,只有李宏孝注意到了方敬信其实并未占到上风:如此大规模催动气劲终究是要造成内伤的,尤其是方敬信为了给他疗伤、已经将内力消耗了不少;且气劲发出之时,他胸口的箭伤也明显被重新扯裂了。

  也许现在正是出手的时机……但李宏孝还是决定再谨慎一点,故依旧按兵不动,只耐心看着方敬信冲出重围、跃向钟楼边缘墙垣。

  而当对方一脚踏上墙头、刚好将视线扫向墙外的钟楼下方时,那张霎时变得苍白的脸,也令他忍不住露出了一抹冷嘲的微笑。

  “苍天在上……”

  方敬信倒吸一口凉气,视线一时无法从所见景象上收回。

  只见钟楼之下,幽暗之中,数百的净军如同鬼影,密密麻麻地占据了附近所有的街道。如此庞大的军力,仅凭内翊司的职权是绝对无法调动的——这说明朝廷根本就是有备而来。而更可怕的是,这么多净军同时涌入汉州,当地武林却连一丝迹象都没察觉到!这样的诡谲,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方敬信此刻骤然窥视到了这庞大阴谋的一角,不禁连骨头里也生出了凛冽的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