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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九回 南山归暮

  大雪初晴。

  而阴霾沉沉,郁结未散。

  青凌堡中的血劫在淡淡湮化。

  暮云山四恶人一齐走到门外的雪地上,东方世站在中间,微笑道:

  “没有找到么。”

  陈铁掌道:“浪子兴的伤愈合得应该没有这么快才对。”

  东方世抿抿嘴,无所谓道:“这样也好,他若能活着,那事情总会变得有趣一些。”

  碎玉仙把玩着手里的小刀,看着他:“苏红袖那里你打算怎么处置?”

  东方世摇摇手指:“现在还不到与她摊牌的时候。”

  鸠盘婆粗哑着嗓子咯咯笑起来,说:“反正我们都已等了十几年,再多一些时候也无碍。”

  陈铁掌道:“只不过到时,你莫要忘了对我们的承诺。”

  东方世一点头,笑道:“绝对不会。”

  风雪静寂。

  夜已过去了一半。

  五人留下的脚印,掺杂着血水,默默烙印在恨铃谷之中。

  三州坛主身体已能活动,东方世留她们不死的理由,是很简单,也很明显,只是单纯的羞辱,刺激,以及留给她们深深的悔恨。

  东方世喜欢看着别人绝望,喜欢看着希望的光芒从别人眼中消失。

  他享受那种无上的快感。

  陈玉瑶,花慕芸,白雪香,三人蒙着厚厚的血垢,凌乱的头发缺断不全,她们的心已崩溃至麻木,静静跪在那里,一点一点捡拾姐妹们的残肢。

  窗外绵延的冰雪,或许要到很久以后才能融化。寒冷终究会过去,但若心死,心底的灰白会黯淡了世界所有的色彩。

  方未央立在了门口,苍星般的眼眸,点缀了荒寒的冬夜。

  十八年前的秦淮河畔,那个无奈的谎言,让彼此天涯相隔。他心里一直爱着她,因为有了她,心里才会有了希望,才会往往复复踏过了千山万水。

  而爱情,就是含笑饮毒酒,爱有多深,痛就有多切,黄泉碧落的离别,让他的愁眉,再无人为之舒展。

  他走过去,脚步缓慢,仿佛在走过了多少个日夜。她白发如洗,干枯憔悴,静静躺在那里,眼角流下的不甘,是为了自己涉世未深的孩子?还是那毕生都等不到的爱情?

  那袭桃花树下的红衣,碧水般的眼眸,还有微笑时打着旋儿的酒窝

  风吹过,风还很冷,他胸膛起伏着,没有流泪,他的眼泪,还留在眼睛里留在心里,留在没人能看得见的地方。

  但世上却没有什么能比这看不见的眼泪更悲惨。

  窗外,已没有雪花飘下,唯有挥之不去肃杀空冷。

  午夜,山中已无人,晚风中却传来一阵阵悲恸的哭声,如冰原狼嗥,如巫峡猿啼。孔云霄背负着双手,在山谷外的苍茫夜色中,满面老泪纵横。他实在不能了解这个倔强孤漠的人。哭声犹未绝,这中年人似乎想将满腔悲愤与悔恨,在一夕间哭尽。孔云霄垂首低语,喃喃道:“你为何要等到无人时才哭呢?你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

  远山,寒树,淡蓝色的明月隐现。

  灰蒙蒙的天空,开始露出了鱼肚白。

  这一夜即将过去,可这其中的杀孽,枉死的灵魂,又岂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冲散?

  阳光温柔地洒满了窗纸,浪子兴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门外晶莹的冰雪,一个纤长苗条的白衣人,鬈发流瀑,眼眸宁静而忧伤。

  满山空冷,衬着她一身白衣如雪,随风曳动的腰肢就像河畔的春柳微拂。

  浪子兴挣扎着想坐起,他上的衣衫已被寒露湿透,但全身却灼热地如同火焰中一样。

  全身的痛苦使他四肢痉挛,冷汗簌簌流下,几乎又晕过去,雪衣少女立在那儿,一双秋水般的明眸看着她:“你内伤很重,最好是安安静静地躺着,不要下床。”

  她的声音柔和而轻淡,听来仿佛很遥远。

  浪子兴闭上眼睛,昨夜发生的事,立刻又全都回到他眼前。

  剑光,血影,呼喊,残笑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鸠盘婆破门而入,娘与姨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他推出窗外。

  他浑身登时颤抖起来,似已沉沦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但现在,雪已停风已止,微冷的空气流淌在山谷间的清晨。

  浪子兴再次睁开眼,眼前的视线渐渐由模糊到清晰。

  他看见了那张苍白瘦削的脸,还有那略带感伤的瞳孔。

  “是你”浪子兴喃语道:“是你救了我”

  苏然默默点了点头,轻语道:“你不会怪我吧?”

  浪子兴侧着头向她笑笑:“我为什么要怪你?”

  苏然手捏攥紧了衣角,叹气道:“娘在大堡主身体里种下了尸血符”

  浪子兴看着她,渐渐把目光转向了别处,静静道:“上一辈的恩怨,为什么要让我们后辈去偿还?”

  苏然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真是悔殒玉的儿子?”

  浪子兴道:“恩。”

  苏然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娘与姨母都已死了?”

  浪子兴道:“知道。”

  苏然道:“你知不知道青凌堡已被杀的片甲不留?”

  浪子兴道:“知道。”

  苏然叹了口气道:“但你的样子看起来为何一点也不像呢?”

  浪子兴道:“要怎样才像?要我悲伤绝望,捶胸顿足?”

  苏然又看了他很久,道:“这也许就是你,即使只剩得了一条命,别人也安慰不了半句。”

  浪子兴笑笑,不再说话。

  苏然靠近他,默默道:“为什么?”

  浪子兴轻轻道:“娘与姨母让我活着,不是为了让我痛苦。”

  苏然宁静的眼眸映出他苍白憔悴的侧脸,在她的记忆中,浪子兴是永远站在阳光下的,即使在这人心险恶的江湖也能有一份不可多得的单纯,单纯到相信一切美好的事物,单纯到让敌人变成朋友,单纯到让自己爱上他。

  苏然坐在他的床沿,悄悄将螓首伏在了他的胸膛,道:“你心里的感受,或许我永远也猜不到,不过我希望在你伤心难过的时候,你能和我说些什么,哪怕是打发时间的寒暄也好”

  浪子兴轻轻叹气,声音细微地连苏然也没有听见。

  少顷,他道:“我记得这后山有许多野兔,尤其是下了大雪之后”

  苏然道:“你想吃东西?”

  浪子兴道:“躺了两天两夜,难免不会肚饿。”

  苏然笑了:“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浪子兴无言地点头,苏然披上了外衣,走进了门外的满山白雪。

  浪子兴看着她纤秀苗条的身影消失在冰雪深处。他还是躺在那里,动也没有动,但这是他脸上流的已不是血,是泪。

  一阵风吹过,雪粒一滴滴落在他身上,脸上。他还是没有动,他的泪却已流干了。

  “现在你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条命。”浪子兴在心里颤抖地默念。

  东方世,暮云山四恶人,他们夺走了自己生命中的一切,而就在前几个月,他还与东方世喝酒聊天,彼此的脸上都有着春风少年般的神采。

  还有秦风,那个穿着蓝色衣袍的身影早已在他的眼眸里渐渐远去,没有声响,亦没有回头。

  人心会变,江湖会变,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些事,更不愿相信这些事。

  但他却不能不信,泪光比雪光更清冷。

  他本来有个温暖舒适的家,有慈祥的母亲,和善的姐姐,忠实的朋友。

  但现在,他还有什么?一条命,他现在只有一条命,这条命是不是还值得活下去呢?

  寒风满窗,孤灯未燃,也许灯里的油已干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冬天?这是个什么样的初晨?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门是虚掩着的,有风吹过的时候门忽然“吱呀”的开了。

  门外出现了条人影。一个瘦弱欣长的人影,黑色的衣服沾满了初起的晨露。

  浪子兴知道这是丁沐华,她已走过来,走到床前看着他。

  山谷间的穿风流动进来,轻拂起她长长的发辫。

  天地间一片死寂,也不知有多少人的生命在这中冬晨中慢慢湮没。

  她忽然问:“你失去了什么?”

  浪子兴道:“我没有得到,亦没有失去。”

  丁沐华道:“好,这才是你。”

  浪子兴看着她道:“你知道了一切?”

  丁沐华道:“群英的消息还算灵通。”

  浪子兴慢慢地点了点头缓缓道;“所以你也找到了后山这个小屋”

  丁沐华头也没回,指了指窗外。

  浪子兴望去,一只漆黑色的猫头鹰正在山谷间徘徊,料峭的寒风吹扎起了它的羽毛。

  丁沐华道:“沈泣的夜枭找到了你,我也就过来了。”

  浪子兴笑了笑。

  丁沐华道:“我要你跟我走。”

  浪子兴默默看着头顶的房梁,道:“去哪儿?”

  丁沐华道:“见一个人,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没再说话,也不想说话。

  门外冰风呼啸,吹刮起的雪花落在脸上,微微生疼。

  丁沐华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上面刻着云海图案,她把木牌放在门槛,轻声道:“若苏姑娘回来,就会知道你是被群英带走的。”

  浪子兴撩开额前的头发,望着无边无际的山谷白雪。

  虽说是清晨,但太阳却隐去,晦涩的天空没有一点生机。

  丁沐华黑色的长发飞舞在脑后,她看着远处的群山,又静默地把目光转向他。

  “你要记住,那些爱我们的人从未真正离开,他们永远会陪伴着你,在你心中。每时每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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