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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二回 猩红之忆

  冰雪还未融化,在微茫山之顶,四下的凄凉萧瑟流淌进每个人的心底。

  迟暮,天地昏暗,夕阳远挂。

  方未央与孔云霄慢慢走上了山顶,在他们后面,留下了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丁沐华,沈泣,朝天霸,殷婷,沈湘都紧随其后,脚下咯吱的白雪,在寂寞的空气里微微的呻吟。

  夕阳将影子拉的更长,几人停驻了脚步,静静环视着四周。

  方未央脸上是麻木的苍白,他嘶哑道:“他们还没来么?”

  孔云霄默立了少顷,之后,他向着东侧的山岭小道望去,说道:“他们已来了。”

  夕阳的金光洒下,映照在四个人身上。

  “四大判官”。

  红衣首判崔珏,身穿鲜红的官服,头顶油亮的乌纱,苍俊冷漠的面庞,随风而动的胡须,深水一样的眸子,闪烁着刀锋的锐利,每步跨的不长不短,稳健有力,脚下,却全然没有半丝脚印。

  察查判官赵有眼,瘦弱扶风的身躯,在白雪间摇摇晃晃,凌乱不堪的长发披在两肩,似乎从未梳洗过,他的双眼,几乎一直是闭着的,双手不断地摸索才跌跌撞撞地前进。

  赏善判官谢必安,一袭银白色的袍子,眯着双眼,笑容可掬,异常修长的手指拢在一起,似乎眼前发生的所有事都能令他感到开心。

  罚恶判官范无救,漆黑的布衣,漆黑的刀鞘,甚至连他充满着死亡之息的眼眸也都是漆黑的。他腰板挺直,双拳紧握,即使再凌寒的天气也不能让他动摇半分。

  四个人,慢慢地走过来,没有多说什么,眼神中,都是始终如一的坚定。

  殷婷悄悄在沈泣耳旁说道:“赵有眼,那个好像瞎子的人,他的眼睛是否跟你的一样,有着别人无法企及的能力?”

  沈泣轻轻道:“他那一双眼睛,自出道后只睁开了两次,据说每次睁开之后,都会带来万劫不复的恐怖”

  殷婷手颤了一下,这时候,四人已经走近。

  崔珏停驻脚步,微微躬身,向方未央与孔云霄拜礼。

  两人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道:“你们这次来,会找到你们想要的答案。”

  范无救那沧桑的声音响起:“十八年前的大屠杀,阴天子的失踪,关岳的崩溃,我们一直等到了现在。”

  沈泣轻声开口道:“不,还不止这些,回云峰崖下的断剑,血面人的来路,丁沐华与殷婷背后的刺身,这所有事情的谜团,都会在今天揭开它们原本的面目。”

  方未央颤巍巍地走上前几步,膝盖一弯,坐在了厚厚的雪地上。

  他爬满皱纹的眉宇,在渐渐紧锁,缓声道:“或许,我们可以从阴天子,也就是呼延啸的故事说起”

  时光的记忆在慢慢飘散,岁月的薄雾笼罩了他的眼睛。

  二十年前的一天,不在这里,在千山万水之外的滇西,那个盛夏的明媚,至今还未曾走远。

  昔日笙箫的百转千回,在时光的长河里慢慢沉淀,那个时候,天是靛蓝,河是碧绿,空气中的花香沉浮。

  他黑色的长袍,黑色的长发,寂夜般幽邃的眸子,在这个七月的阳光下渐渐隐现。

  山谷间的淙淙流水带来了远方的微风,他静静走至河边,坐下,将剑沉入水中。

  他默然看着清澈的河面,透过阳光下,已经开始锈蚀的剑刃,沾着点点血斑,凉凉的绿水拂过,化作一飘淡淡的红云,消散在了两忘的清影里。

  他确实犯下了太多杀孽,等到他停步回首自己走过的路,那些名望,权力,威赫无不都是用别人的生命一一垒叠,可是他杀人,只是为了不被人杀,江湖之上,哪有什么是可以让自己选择的。

  他已久负盛名,却已不再年轻,累累的血债让他付出的代价,不仅是灵魂的残缺,还有容颜的衰老。

  十余年的武林风波跌宕,让他懂得,没有人会是永远的巅峰,就如同没有任何皇帝能永远坐的了江山一样。

  爬得越高,背后就是无底的深渊,所以他想放弃了,离开了,他打算在自己最全盛的时候消隐,在人世间一切灾祸与复仇赶来之前,留得一个完整的后路,以及不可多得的余下时光。

  所以他一路辗转来到了滇西,这个远陲边疆的地方。

  两岸青翠的山林,山脚下开着一簇簇的山茶花,淡粉与雪白,浅紫与杏黄,一星一点地涂抹在朦胧的烟水里。

  细细流水的河面上,各处飞着红蜻蜓,彼岸的渡口,栽着鲜艳的合欢树,那凤凰般的花蕊,迎着暧昧的朝阳,河上飘过的蓬船,圆顶的蓑笠,清亮的渔歌,回转在巨大的山水长廊间,像久闻不见的天籁,清旷邈远。

  沉静,一切都是沉静,不仅仅是他的双眼,还有他的心。

  他竟想不到有时候片刻的安逸也是一种奢侈。

  河岸边的合欢树,树下有可以休憩的阴凉。他踏着湿漉漉的鞋子,踩着光滑的鹅卵石走过去,靠在树下,不言不语地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

  就在这时,一种有如羽毛般柔软光滑的触觉轻轻扫过了他的手臂,他睁开薄薄的眼皮,在他身边,卧着一只翠绿的孔雀,黑晶晶的眼睛也在一动不动看着他,纯粹的天真里夹含着可爱的疑惑,七彩的尾毛在凉风中翕动,好若初霁的虹桥。

  丝丝的僵麻溢上嘴角,这时呼延啸才发现,自己在笑,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河岸边,清脆的水声悄悄的响起,一个女孩,一只手挽着满头长发,一只手提着鞋子,赤着脚在滑滑的鹅卵石上跑着。

  水花打湿她的裤脚,她不在乎,她的脚趾纤美而秀气,凉凉的河水轻抚着她的脚底,痒酥酥的,麻酥酥的,她也不在乎。她就是一只飞出笼子的莺儿,心底的每一处都在欢跳,都在歌唱。溪水清澈,水滴落在上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又正如春天少女们的心。

  呼延啸坐在树下,山光水影映在了他的瞳孔,身旁的孔雀,稍稍昂起了头,朝河边的女孩眨了眨眼睛,慢慢走了过去。

  女孩灿烂的笑着,阳光洒下来,连同衣袂都明媚生光,她把孔雀抱在怀里,细嫩的手指抚摸着柔顺的彩羽,仿佛是抱着一件珍贵的宝玉,她的眼神中,也是如水的爱怜深深。

  日薄西山,呼延啸才立身站起,他忘了自己手中的剑,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忘掉自己所有的过去。

  也就是那一瞬,女孩看见了他。

  未有暮色,但呼延啸那颗曾想横霸武林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她贞静而美好,穿着布衣素裙,面色瓷静如一轮新月,婷婷立在眼前,静若初荷,她从晚霞深处缓缓走来,是含笑出水的莲。

  呼延啸感觉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在慢慢化开,就像冬日的冰雪,沐浴在春天的暖阳。

  她叫翠翎。

  至少她是这么说的。

  翠翎翠翎呼延啸在自己心底默念着。就在那样的暮夏霞光里,满树芙蓉满溪碧水中望进她的眼眸。

  风起,呼延啸的黑衣长发在风中飞舞。

  向前一步,是江湖,退后一步,是眼前的安逸。

  他为自己做了唯一的选择。这个选择,也许会让他用鲜血堆积而来的荣耀名望在顷刻化为乌有,也许会让那些追杀仇恨他的人找到目标,但他至今无悔。

  任何一件事情,只要心甘情愿,总是能够变得简单。

  那一年,盛夏,滇西的明山绿水,合欢花开。

  呼延啸度过了从未有过的日子。粗茶淡饭,渔歌回转,晨起的朝露会沾满蓑衣,夜晚的星空能映出两个人眼中的幸福。而他,也愿用毕生所有的财富与声望来换取这样的日子。

  当你一心一意爱一个人的时候,其他的一切都会变得不重要,感情的起伏,时间的流淌,岁月的长河不会湮没爱情的火花。

  呼延啸爱翠翎,是发自心底的爱,无关身份,无关地位,无关容颜。

  翠翎也爱他,那个盛夏的季节一直在她脑海中未曾消散,这个憔悴忧郁的男子,外表似是坚强冷漠,但内心却千疮百孔疲惫不堪,他有着别人无法企及的名声,但真正适合他的,是生活,而不是江湖。

  什么是生活,在一起爱过,热烈的激情之后,剩下的才是生活。

  翠翎了解他,知道他想要什么,知道他生命中最缺的是什么。

  两年的光阴,合欢花开了又谢,又是一年的夏天,知了隐没在青山绿水里,唱着和煦的暖阳。

  呼延啸想起了两年前,自己放在溪水里的那把剑。

  他也找到了,剑身光滑如洗,但刃已卷蚀,上面的血斑早已被清澈的河流带走。

  那一刻,他仿佛觉得那把剑就是自己。

  两年前的自己,锋芒毕露,武林之间无人不晓,所犯下的杀孽,常人根本无可想象,他自创鬼阴司,手下上千徒众,统一了黑白两道,矛头直逼当朝皇廷,在那时候,人心惶惶,每每提及阴天子之名,无不响震失色。

  他拥有着旁人所毕生追求的东西,但谁人可知,自己手中的剑每切开一个喉咙,灵魂会遭受多大的创伤。

  呼延啸一直在犹豫,一直在徘徊,他想放手,想离开这种刀光剑影厮杀拼斗的生活,但他的名望,权力,财富却牢牢捆绑住了他,而他一旦停手了,数值不穷的血债与仇恨就会如潮水般涌来,所以,他别无选择。

  直到他遇见翠翎,那个穿着嫩绿衣服的女孩,呼延啸才明白了一切。

  人世间,能真正让人放下财富,权力,名望的,就是爱啊。

  他曾风尘仆仆,带着血剑,浊心。

  等到他爱过,对生活有着眷恋之后,剑上的血已无,刃已锈。

  他在这世上有了牵挂的人,开始尊重每一条生命,在那个时候,他的心,就慢慢被岁月的霜河悄悄洗濯了。

  水能洗剑,岁月洗心。

  他得到的,是不一样的人生。

  他爱着翠翎,有她一直守在身旁,呼延啸知足了。

  但这种知足能维持多久?

  两年,也许是最后的期限。

  等他发觉中原敌对势力开始找到滇西的时候,他的梦就醒了。

  他欠下的血债,终究是要偿还,而他不能把翠翎也卷进来。

  何况她已经怀了自己的孩子。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几乎是在一瞬间,他就下定了决心。

  呼延啸必须离开。

  离开是对翠翎最好的保护。

  他爱过,他深知爱一个人不但要学会相濡以沫,还要学会放手。

  只要翠翎活着,哪怕自己的生命即将消残,他也会是笑着的。

  那一晚,山风呼啸,把两山篁竹吹得声音极大,河上一片黛青色,黝黑地深邃。

  暗淡的烛光下,翠翎生下了两个女孩,呼延啸在一旁,为自己的孩子擦净身体,眼泪不住地落下。

  他流泪的时候,没人看见,他就任由泪水滴落在那长长宽宽的袍子上。

  孩子在哭,小小的脸庞,眼睛紧闭着。他拿起一只尖尖的竹签,手在颤抖。

  那一年盛夏,斑斓的孔雀,翠绿的身影,暧昧的阳光

  他呜咽了。所有的苦涩一时间涌上了心头。

  他已对生命有了眷恋,开始对爱情有了向往,但他必须要对自己所犯下的杀孽负责。

  两年,两年的陪伴,足够了。

  他用粗糙的手背擦去泪水,在两个孩子稚嫩的后脊上,轻轻画上了一只翠绿色的孔雀羽毛。

  翠翎,他要永远记住她。

  天地一片惨白,紧接着,狂暴的骤雨便倾盆而下。

  呼延啸抱着两个孩子,披上衣服,冲进了门外狂风闪电之中。

  翠翎满头大汗,一刹那间醒了,呼延啸的身影在她眼眸中消失,她害怕,她呼喊,下身的剧痛还在隐隐传来,但她顾不及那么多,也跑进了漫天风雨里。

  漆黑的夜空,冰冷的雨水,湿滑的道路,她就那样奔跑着,一刻不停地奔跑,她了解他,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她也不能失去他,呼延啸就是翠翎的全部,是翠翎拼了命也要去留下的幸福。

  震耳的雷声,雪白的闪电,疾风骤雨,她就在这个雨夜,悲恸地哭着。

  黑夜掩盖了悬崖,前方是被雨水冲坍的峭壁,她已看不见脚下的路,直到石块松动,她整个人就跌了下去,四溅的血花洒下,她的身体坠入了茫茫无尽的黑暗。

  雨一直下着。

  风在凄凉的呜咽。

  那朵盛夏的芙蓉花,却再也没有开过了吧。

  当雨停的时候,呼延啸的心也已死了,他整个人变成了空空的躯壳。

  生命中已没有希望,黯淡的灰白,占据了他的全身。

  他把自己的孩子,那两个女婴,交给了滇西两位老人家里。

  他最后的一点念想,就在她们上面。

  呼延啸,一代阴天子,就这样在滇西的故事里淡出了。

  等他回到了中原,那将是另一个故事。

  那两个孩子,已经在岁月的消逝中,独自前往了中原。

  其中一个曾被丁家收留,而另一个,被一尼姑抚养,当时正是樱桃结果的季节,便取名为殷。

  她们就是现在丁沐华,殷婷。

  雨后初霁,虹桥挂在天边。

  翠翎醒来的时候,阳光明媚如旧。

  她在悬崖下被一摆渡的老农救起,熬药照顾之后,近一个月才醒过来。

  但她已不再是翠翎。

  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呼延啸,忘记了刚刚出世的两个婴孩。

  翠翎几乎忘记了一切,失去了所有。

  有的人说,像她那样悲惨的女子,能忘了过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翠翎虽然失去了记忆,但她的脸上却依然没有笑容。

  她记不起曾经,记不起那个苍白憔悴的黑衣男子。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她的生活如常,平平淡淡。但每当盛夏,河岸边的合欢花开了,她就有着莫名的悲伤,泪水便悄悄缀满了眼角。

  她住在一个小屋里,平凡而寂寞。

  每天的清晨,她都会爬上开满山茶花的山岭,静静望着远处的那条河。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心里的痛楚,让她似乎在等什么人。

  而那个人会不会回来?

  七月的滇西,青山绿水,阳光洒满了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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