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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琵琶声自头顶飘落,声声如珠洒玉盘。忽而急如云涛四起,忽而清若雨打疏荷。曲调很奇特,然而技艺娴熟非常。这琵琶声一响起,整个街市仿佛都安静了许多,商贩们的叫卖声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哥舒唱忍不住停下脚步。

  他很少有这样的闲情来听曲,但是父亲喜欢听琵琶曲,家里经常请琵琶名师上门。这人的琵琶跟那些人都不同,仿佛可以把人的魂魄勾住。

  一个声音低低地响起。有轻轻的沙哑,仿佛这嗓音就是琵琶上的一根弦,被谁轻轻拨弄。乐声衬着歌声,歌声化在乐声里,分不出彼此。

  唱的是月氏方言,哥舒唱听不懂歌词,可音乐没有民族与地域之分,听来里面仿佛有历经岁月风霜跋涉而来的涩意,像茶,入口浓涩,回味甘甜。

  便在此时,楼上却又响起乐声,琵琶还是方才的琵琶,声音还是方才的声音,这一次,唱的却是汉话。

  只听她唱道:“太阳下呀,风尘沙呀,谁曾看见风中的玫瑰花?

  那野刺荆棘,是他为我摘下,他把它轻轻插在我的发,他说要带我回他远方的老家,他说世上只有我这一朵开在风里的花,我记得他,我记得他,眉呀眼呀永不忘他,可他怎么还不来,还不来迎我回家?难道他忘了我在这里等着他?”

  原来是段男女相悦的情歌,一个女子痴心的等待,被这婉转低哑的声音唱得荡气回肠。

  曲调都是一样的,仿佛是前面一段的翻译。

  一曲终了,楼下的百姓仿佛舒过了一口气来,纷纷交口称赞。

  向导见他凝神倾听,便把百姓们的话翻译过来告诉他:“他们说,楼上的人是明月小姐。”

  明月?

  这个姓氏让他猝然一惊,沉浸在曲调中的神思迅速收回来,吩咐道:“去打听一下,是哪个明月小姐。”

  向导听命而去,然而不用等他回来,哥舒唱已经知道她是哪个明月小姐。

  楼上的毡帘掀开,她笑着靠着窗栏,仰起头,酒杯高高地扬起,酒成一线,流进她的嘴里。

  她的唇鲜红,就像她唱的玫瑰花。

  她的肌肤雪白,更衬得那抹红夺目惊心。

  她睁开眼,一双碧绿的眸子在阳光底下粲然生光。

  这眉眼五官,无一处不像极了那黑衣黑甲的明月苍。

  向导回禀:“她是鬼将军明月阿隆的女儿,明月苍的双生妹妹,明月。”

  哥舒唱踏着窄小的楼梯上楼去。

  他的帽沿压得极低,没有人看出上来的是个汉人。

  向导用月氏话叫了酒菜,两人坐在一旁。

  明月所坐的地方在一个半敞开的雅间里,陪伴她的是两个英俊的少年,他们殷勤地帮她倒酒。她已经喝得半醉,碧绿眼眸波光潋滟,身子靠在栏干上,面若桃花。

  两个少年露出得逞的笑容,意欲扶她起来。

  她笑着推开他们,“小东西,你们以为我醉了吗?想占我便宜?”

  她开口居然是汉话,那两个少年显然听不懂,被推开又想扶她。

  哥舒唱想起明月苍,这两兄妹,汉话居然都说得字正腔圆。

  她又喝了一杯,醉意更深了,对着两名少年说了几句话。这下却是月氏话。向导告诉哥舒唱:“她让他们打一架,谁赢了她就嫁给谁。”

  漠上男子本来好斗,听到美人这样说,两人立刻跃下楼。叽里咕噜大声说了几句话,大约是要大家作证。

  明月趴在栏杆上,一手拎着酒杯,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这是个好机会,哥舒唱大步走到她面前,出手快如闪电,封了她的穴道。

  她妩媚的姿态僵住,眼珠转过来,竟然异常灵活,一点也不像喝醉的人。他在高,她在低,她毫不费力地看到了帽沿底下的脸,脱口而出:“哥舒唱!”

  哥舒唱一惊,飞快封住她的哑穴。不想引人注意,装作扶她的样子,半扶半抱地将她搀下楼,在楼梯上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罩在她身上,再从门口离开。

  在楼下打斗的两名少年吸引了许多人围观,没有人注意这边,天随人愿,哥舒唱顺利地窜进一条小巷。

  向导在小巷的尽头找到一间废弃的民宅,三人才要进去,忽有巡逻的士兵远远喝了一声。

  向导慌了神,“怎么办?”

  哥舒唱道:“他问起,就说我们是明月家的仆人,送小姐回家。”他一面说,一面把盖在明月身上的外袍脱下来,露出她一身大红的衣衫,明月双眼紧闭,面若桃花。

  哪知巡逻士兵一看见明月的脸,连问也不问,嘀咕一句便走开。

  待他们走远,向导翻译道:“他们说‘你家小姐又醉了吗?’”

  看来这位明月小姐白日大醉在临都城是件极平常不过的事,没想到明月苍有这样的妹妹。

  哥舒唱这么想着,忽见明月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来,还对他眨眨眼。

  哥舒唱一怔,沉声问:“为什么装晕?”

  明月眨眨眼。

  哥舒唱解了她的哑穴。

  “呼。”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嫣然笑道,“反正就算跟他们打眼色也没有用,那几个小兵在哥舒将军眼里算什么呢?再说,我要敢乱给他们打眼色,最终惹恼了你,吃亏的还是我自己吧?反正已经落进了你手里,当然要听话一点……要是你能让我动,我会更加听话的。”

  哥舒唱望着她,目光沉沉,“你知道我?”

  “嗯,哥哥跟我说过你。”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父亲的事。”

  “嗯,你父亲杀了我父亲。”

  她说话的口气轻松极了,杀父之仇,甚至不比一杯酒更能提起她的兴趣。

  她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关心。哥舒唱明白了这一点,微微惊讶,伸手解了她身上的穴道。

  她终于可以活动自如,伸了伸腰腿,挥了挥胳膊,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旋身在一张毡垫上坐下,托着下巴,道:“想知道什么,你问吧。”

  这所民宅大概废弃已久,屋内布满灰尘,那张毡垫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的姿态却十分娴雅,就在自己房里绣床上一样自在,腿极纤长,身姿曼妙。

  哥舒唱在她对面坐下,“你可知道你的哥哥带回来一个汉人?”

  “唔,莫行南。”

  哥舒唱挑了挑眉,“那么,你知道我的目的了吧?”

  明月很听话地点点头,“明白。”说着,解下腰上的璎珞,交给哥舒唱,“你把这个拿去给我哥哥看,他自然明白你的意思。呵,我想他一定很吃惊,绝对想不到晏军主帅居然一个人跑到临都来了呢!”

  向导找了个路人,许了点银子让他将璎珞带去明月将军府。

  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明月苍的反应。

  民宅里明月悠闲得很,仿佛一点儿也不为自己被挟持的事实着急,她问:“你施的是什么法术?为什么我突然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那是中原的武术。”

  “这也是武术?”明月讶然,“武术不是刀剑拳脚吗?”

  “这是点穴术,属于武术的一种。人身有三百六十处穴位,点中相应的位置,可以令人不能弹,不能开口,也可以让人晕倒,让人大笑。点中死穴,则令人死亡。”

  说着哥舒唱自己怔了怔,他为何要跟敌人的妹妹讲这些?也许是明月漫无目的的悠闲感染了他,在这语言不通的异域,他孤身而来,整个人紧绷成一把剑,绷得太紧了,自己也隐约感到疲惫。

  “中原可真是奇妙的地方。”明月笑着说,“我听说中原有个地方叫做姑苏,那是最美丽的一座城,你去过姑苏吗?”

  “那是我的故乡。”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明月从里面感觉到一丝惆怅,追问:“怎么?那儿不好?”

  “那里很好……我只有在祭祖的时候去过几次。”

  “哦,你的父亲是大官,你们一家应该都在帝都。”

  “嗯。”

  “所以,你有时会想念姑苏,是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俯过身来,碧绿眼眸直视他的瞳孔,那绿就像初春时候的水草,一望无际,哥舒唱忽然一怔,说不出话来。

  “我很想去姑苏。”明月说,“有人告诉我,姑苏的风是香的,有花的香、树叶的香、布料的香、流水的香、细尘的香;也是甜的,桂花酿的甜、酸梅汤的甜、汤圆的甜;还是软的,风中有软软的曲调,软软的歌喉,姑娘软软的手会伸进水里,采撷鲜菱。小伙子水性好,钻到水里,半天冒出头,拎一尾鲜活乱蹦的鲤鱼,中午,便有清蒸鲤鱼上桌……”

  她的声音有低低的沙哑,像她的歌声一样有浓茶的涩感,然而听上去却又特别舒服,就好像那一口茶之后的回甘。

  哥舒唱在她的声音里默然半晌,道:“告诉你这些的人,一定是个姑苏人。”

  “嗯。”她莞尔一笑,雪肤红唇,美艳异常,“是家母。”

  哥舒唱一怔,难怪这两兄妹会说汉话,原来母亲就是汉人。

  “想不到吧?”明月笑嘻嘻,“我也算半个姑苏人呢!”

  见他不说话,她又道:“嗯,你一定在想什么样的因由,让一个姑苏女子嫁到这万里关山之外?对不对?”

  哥舒唱微微诧异,这个女孩子眼睛利得很。

  “因为这也是我很好奇的事情呀!”明月托着腮,看着他,嘴角有丝不怀好意的笑,“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哥舒唱淡淡道:“做子女的不该这样议论父母的事吧?”

  “噫,原来是个道学先生,我还以为你挺有趣的呢!”

  没过片刻,她又问:“喂,你想不想知道?点个头,我就告诉你。”见哥舒唱不搭理,她噘了噘嘴,“哼,明明心里很想知道,嘴上却这样硬。你们这些男人啊,承认对这种事情有点兴趣会怎么样?”

  哥舒唱道:“我想你更应该考虑的是你哥哥会不会来接你。”

  “说不准,我哥做事一向不靠谱。他也许高兴,就来,也许不高兴,就不来了。反正我的死活都已经捏在你手里,我是已经认命咯。”

  她说得随随便便,轻松无比,那感觉怎么说也不像一个已经认命的人吧?

  然而大半天过去,明月苍真的没来。

  这名人质却十分悠哉,问:“有吃的吗?肚子有点饿。”

  于是向导出门买了食物回来,她看了看,皱皱眉,“哎,没有我爱吃的羊肉卷饼。”

  哥舒唱再镇定冷静,听到这句话,额头还是暴了暴青筋。

  聪明的人质立刻察觉了,马上灿烂地笑,“不过这些也不错,呵呵。”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夜幕已经降临,明月苍依然没有动静,人质已经在询问休息问题:“有被子吗?晚上会很冷。”

  若不是两人长着如此相像的容貌,哥舒唱一定要怀疑眼前这个女孩子到底是不是明月苍的妹妹。

  明月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亲妹妹落入别人手里居然还能耐得住?

  就算明月苍不把亲情放在心上,也应该猜到挟持妹妹的人除了哥舒唱不会再有别人,他不是心心念念要为父亲报仇吗?现在哥舒唱把自己送入了临都城,他怎么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天黑了,失去太阳的照射,沙漠的冰冷面目慢慢露出来,风往残破的窗棂里灌,寒气重起来。

  明月不断地对着自己的指尖呵气,靠跳动着来取暖,一面悄悄看到这个年轻的大晏主帅,他靠在墙边,闭着眼睛,眉头微微皱起。

  真是英武的男子,连皱眉的样子都十分迷人。

  蓦地,他睁开眼。

  她吓了一跳,后退一步。

  他捉住她的手臂,“带我去找明月苍。”

  “他不来找你,你就去找他?勇气倒是可嘉,可是很冒险呃……呃……”

  他的手一带,将她背在了背上,她的话说不下去了,只怔怔问:“你真要去?”

  “嗯。”

  “那边可能已经是龙潭虎穴……纵使这样你也要去?”

  哥舒唱“嗯”了一声,用腰带将两人绑在一起,顺便点了她的穴道,避免背后受敌。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了出来,“那个莫行南,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要为他这样拼命?你知不知道你是三军主帅,怎么能这样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因为战争不能让老百姓丧命。”

  “那家伙不是普通百姓。”

  “但也不是军人——往哪边走?”

  “我不信!”她仿佛赌气似的,“你骗我,这不是理由。”

  “是什么理由重要吗?”哥舒唱停下脚步,“告诉我将军府怎么走。”

  这一句已是命令,明月却像是没有听见,道:“一个为了把敌方将领陷入埋伏,不惜让自己的兵士驻在风沙里的人,绝不可能只为单纯一个百姓不顾生死——哥舒唱,你来临都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她说这些话,脸上已经没有了平常那种漫无目的什么都不关心的神情。她的眉头紧皱,语气里也有一股急迫,哥舒唱讶然地回头,正对着她那对碧绿的眸子。那一个刹那哥舒唱有种极怪异的感觉——背上的人,好像不是明月,而是那个黑衣黑甲的明月苍。

  认真起来的明月,像极了明月苍。

  “你真想知道?”

  她点头。

  “因为他是我师弟。”哥舒唱道,“我是三军主帅没有错,但同时也是他的师兄。我哥舒唱,不能眼睁睁看着同门被敌人掳去而束手无策。”

  “那你的军队呢?只顾你的师弟吗?你不想打这场胜仗吗?”

  “这场仗一定是大晏胜。”哥舒唱说得笃定,眼中有星芒如针如刺,“如果没有十足十的把握,我不会来临都。我会是一个尽职的元帅,同样也是一个尽职的师兄。”

  明月怔怔地看着他,“你这样有把握两者兼顾?”

  哥舒唱微微一笑,自信的神采令他英武的面容放射光彩,“我会是一个尽职的儿子,一个尽职的臣子,一个尽职的朋友,同样,还会是一个尽职的敌人——明月小姐,现在可以告诉我,将军府怎么走了吗?”

  她怔怔道:“这样……不辛苦吗?”

  他的声音轻却坚定:“这在我的能力之内,是我应做的。”

  明月呆呆的,似是痴了。

  夜露深寒,街上少有人行,他脚下飞快,不一时便到了明月将军府。

  明月将军府,是鬼将军明月阿隆的宅第,现在的家主,是明月阿隆最后一个儿子,明月苍。

  门前有两盏灯火,哥舒唱轻轻从墙头跃进去,落地无声。

  院子里静悄悄。

  哥舒唱低声问:“莫行南被关在哪里?”

  明月道:“西边的屋子里。”

  哥舒唱便往西行,明月低声在他耳畔指点,“这里有阵法,是我父亲布下的,你往南三步,再往西五步,然后是往西南三步,再往前一步——”

  哥舒唱按照她所说的踏过去,最后一步隐隐觉得脚底有些不对劲,然而想收回已经来不及,脚下传来“咔嗒”一声响,整个身子猛然往下沉,重重地跌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是个洞穴一般的牢笼,一丈开阔,四周都是光滑的石壁,出口高达五丈,他们没有摔成肉泥已是万幸,以他的轻功想出去根本是妄想。

  哥舒唱一把抽开束着两人的腰带,眼中神情又惊又怒,“你——”他没有想到这个一直无比合作的女孩子居然会使诈。

  “啊,对不起……”明月的脑袋搁在他肩上,懒洋洋道,“这地方我不常来,没想到步法已经忘记了。”

  如果他还相信她,那就是天字第一号蠢人。他想起她在酒楼看到他的第一眼,明明半醉却仍然灵活非常的眼眸——当初他就应该察觉,这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他伸手解了她的穴道,她刚动了动手脚,他的指尖又轻轻一点。

  这一点,并没有妨碍她的动作。然而她正要站起来,立刻有一股异样的刺痛散至四肢百骸。她呻吟一声,痛得坐回地面。

  “这也是中原武术的一种,名叫分筋错骨手。”哥舒唱淡淡地解释,“你身无内力,我也没有太为难你,只不过用了一成力气。如果你再不考虑打开这个牢房,我会再加一成。”

  “你……你……”她疼得额上冒出大颗的冷汗,咬着唇,“你……竟然对付一个弱女子……”

  哥舒唱再加了一成力道,她立刻痛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同意,就点头,如果不同意,我们就继续。”哥舒唱的声音镇静非常,一字字送到她的耳朵里。

  她立刻点头。

  哥舒唱收了手,那无法忍受的痛楚终于自她身上撤离。

  她喘息着,脸上有一丝笑意,“你说无论做什么都……都很尽职……我看,你做男人就差了一大截……”

  哥舒唱逼近她:“出口在哪里?”

  他眼神狠厉,一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明月噤口,喘了会儿气,道:“唯一有出口,就在头顶。”

  哥舒唱眉峰一皱,明月立刻道:“你能不能听我说完再动手?现在只有我大声叫人过来,把我们拉上去。”

  “惊动了人,我还能找到莫行南吗?”哥舒唱冷然道,“是我大意,竟然着了你的道。现在你最好老老实实告诉我,除此之外该怎么离开这里。”

  “这是唯一的出口。”

  看来她是咬死不松口了。

  哥舒唱仰起头,头顶一方星幕,看起来那么近,又那么远。

  他就那么站着,星光仅仅够在洞口,在落下来的时候已经消逝,洞中黑沉沉,明月碧绿的眸子隐约可见,谁也不知道那里面在想什么。

  半晌,哥舒唱忽然脱下自己的外袍,目光向她望过来,她倒不吃惊,笑道:“喂,你不会想……”

  他抽下她的腰带,红缎滚边的袍子散开,他待要把袍子从她身上扯下来,她咬牙一声闷哼。

  “你放心。”他冷冷道,一面去扯那件被挂在她手臂上的外袍,“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声音蓦然止住,隐约星光下,看到她疼得发白的脸,艳红的唇也已经失去颜色。

  她的手臂以一种奇异的角度曲折着。

  哥舒唱动作一滞,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能刚才摔下来的时候,她的手臂脱了臼。

  他一用力,撕开她的袖子,沉声道:“忍着点。”摸索到手臂,“咔啦”一声,把脱臼的地方接上,明月一声闷哼,换着平常女子,早已痛得晕死过去。

  明月阿隆的女儿,明月苍的妹妹,拥有飞月银梭的家族后人,怎么可能是平常女子?

  然而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一个一点内力也没有的女人。想到刚才自己在她已经脱臼的手臂上使出分筋错骨手,哥舒唱的心里不知怎么滑过一丝极异样的滋味,他道:“你为什么不说?”

  明月喘息着,挣扎着坐起来,分明极狼狈,她笑得却愉快,“我没有想到你会帮敌人疗伤……看来我该收回那句话,做男人,你也是尽职的。”

  哥舒唱低低地“哼”了一声,没有答话,转而把脱下来的两件衣服撕成条。

  明月眼睛一亮,“你想用这个出去?”

  将布条接成细绳,他隐约记得落下来的时候,旁边有棵大树,现在,就指望他没有记错。

  明月圆睁着眼睛看他手臂一抖,那么长的绳子,居然被抖得笔直,直接往洞外飞去。

  “好厉害……”她不由自主地说。

  绳子那端显然缚住了什么,哥舒唱拉着试了试力道,回首望向明月,道:“明月小姐,抱歉,我要先走一步了。”说着,封了她的哑穴,足尖在石壁上借力,借着旋转的力量将绳子一圈圈绕在身上,缩短自己和洞顶的距离。

  离洞底越来越远,明月的身影看上去越来越小。

  夜晚如此寒冷,而她只穿单衣。

  她的手臂刚刚脱臼。

  还承受了他的分筋错骨手。

  哑穴被封,她甚至不能出声求救。

  一个个念头涌上心头,绳子上升的速度一分分下降。

  星光已然照在头顶,他想起她的琵琶和歌声。

  不管怎么样……她毕竟只是个女孩子……

  而他的敌人,是明月苍。

  是月氏。

  不是这样一个弹着琵琶唱着情歌的女孩子。

  绳子上升的去势止住了,他反着旋身,绳子一圈圈自腰间松开,身子落下去。

  洞底的明月悄然地站住,看着他旋着身子下来,如同天神降临。

  他的足尖轻轻点地,落在她面前。

  向她伸出手。

  只穿单衣的她看上去纤瘦单薄,目光却异常明亮。

  “我带你出去。”哥舒唱道,“作为报答,你必须带我找到莫行南。否则,我会杀了你。”

  她没有去握他的手,直接上前,轻轻地、不容置疑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整个人靠在他胸前。

  他的胸膛这样宽阔,仿佛自成天地。

  借着旋转的力道,绳子一圈圈缚在两人身上,两人贴得那么紧,就好像是一个人。

  星光隐隐洒下来,满头都是璀璨的星子。

  她微微闭着眼,头搁在他的肩上,感觉到星光洒满全身。

  自洞底到洞顶,五丈高的距离,时光这样缓慢又这样迅疾,心神恍惚,又莫名坚定。

  星光照耀她飞天。

  身子轻轻一顿,落地。

  哥舒唱解开她的哑穴,“莫行南到底在哪里?”

  “他不在这里。”

  哥舒唱眼中寒光一闪。

  “哥哥根本没有把他带过来,他半路自己逃了。”她说着,忽然一笑,“对不起啦,让你白跑一趟。”

  哥舒唱看着她,衡量她的话里有几成可信。

  “不相信的话,我每个屋子都带你看一遍吧。”她说着,往前面的屋子去,大大方方地把一间间房门推开,“喏,你看。”

  里面空无一人。

  她继续带着他往前走,路上碰到下人,向她躬身行礼,她仰首走过。

  偌大的将军府,绝大部分的屋子是空着的。

  “我本来有六个哥哥,都死了。”她很轻松很随意地说,“他们都是战死的……打仗除了死人,一点用途也没有。”

  “你错了,他们是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大多数人的平安。”哥舒唱道,“死在沙场的战士,都是英雄。”

  “是吗?”她笑,“我却觉得他们很傻。”回过头来,碧绿眼眸看着他,“你也是傻子之一。”

  不等他回答,她道:“这是我母亲的屋子,她怕冷,屋子很暖和,要不要进去暖和一下?”

  大漠的夜晚的确十分寒冷,两人在冷夜里走过了大半个将军府,哥舒唱还好,但看得出明月已经抵不住了,他点点头。

  隐约有种感觉,自己一直被这个女孩子牵着鼻子走。没有找到莫行南,甚至不能肯定莫行南在不在这里,他要么独自找下去,要么赶快在明月苍发觉他之前离开,可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迈进屋子。

  屋子果然暖和,热气扑面而来。

  明月让下人们退开,自己倒了两杯热茶,递一杯到他面前。

  “你母亲?”

  “死了。”她说得仍旧轻松随意。

  真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她在意的。

  她忽然抬头看他,“想知道我母亲的故事吗?”

  “我没有兴趣。”

  “哎,那就算了。”她去衣橱里找出一件外衣穿上,看了看哥舒唱,道,“帮我把那个箱子搬下来好吗?”

  那是橱柜顶上的一只木箱,哥舒唱搬下来,明月打开来。

  一箱子的汉人男子衣衫,里衣,单衣,夹衣,外袍,袄,鞋,袜,应有尽有。

  明月找出一件外袍,扔给他,手指抚过这些针线,忽然叹了口气,“母亲,我打开它,你不会生气吧?我没有照你说的烧掉它……怎么能烧掉?这是你一辈子的心血……”

  她的声音低低的,目光迷离如梦,灯光照着她的雪肤碧眸,艳丽中别有一股凄清。

  凄艳。

  这是哥舒唱第一次看到她忧伤的样子。

  她忽地偏过头,嘴上已经带上了一丝笑意,“知道吗?这一箱子衣服,就是我母亲全部的故事。”

  没有等哥舒唱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在家乡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可惜父母兼他家贫,把她许配给了另一户人家。她跑去找他,告诉他她愿意跟他一起私奔。然而那个人一句话都没有给她。她绝望地离开了他的家门,也离开了自己的家门——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也不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她开始流浪,像浮萍一样,靠卖唱为生,流到哪里是哪里。有一天她到了大晏的边城,有人听她唱歌,给得赏钱很高。那个人每天都来,无论刮风下雨,从来没有停止过一天。”

  说到这里,她向哥舒唱眨眨眼,“猜到了吗?那就是我的父亲,明月阿隆将军。最后母亲嫁给了他。因为他真心对她好,也因为她太累了,虽然知道他已经有许多妻妾,还是嫁给了他。然后,就生下了我和我哥。可是母亲是汉人,在家里没有地位。好在,后来几位哥哥都死了,于是我哥继承了飞月银梭,母亲才过了两天好日子,可惜,不久就死了。”

  “在活着的时候,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拿来做这些衣裳。这衣裳的尺寸不是我父亲的,而是她当年青梅竹马。”

  这就是她母亲的一生,看得出来,她很依恋她的母亲,然而她脸上仍然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气。

  是不是因为在意的东西已经失去了?所以,才对什么东西都不在意?

  哥舒唱默默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明月忽然凑到他面前,“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哥舒唱不说话。

  她托着腮坐在他面前。他黑发黑眉黑眸,五官轮廓有逼人的英武,但这样静静地坐着,却又有股说不出来的优雅,她碧绿的眸子悄然变作浓绿,缓缓伸出手,指尖抵住他的下巴,低声道:“东方的男子,都是这样吸引人吗?”

  哥舒唱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移开,“明月小姐,请自重。”

  明月笑了,“喂,是你勾引我的哦。”

  哥舒唱站起来——她有怎样的经历,怎样的心事,都不关他的事,他没有必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要走了吗?”她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懒洋洋,“那就趁天亮前快些出城吧……莫行南真的不在这里,这一次,你应该信我。”

  哥舒唱打开门,大步离去。

  寒冷的晚风灌进来,吹得明月的头发与衣襟飘飞起来。

  凛冽的风给人一种飞翔的快感。

  她有些昏眩,轻轻俯在箱子边上。

  灯光照在那些衣衫上,深深浅浅的杏色,一针一线,都是母亲无尽的思恋。

  用一生的时间和回忆,去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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