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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5. 灯塔微光

  第十五章·chapter15

  灯塔微光

  那场火刑之后,我总是时不时地回忆起伯格带我去教会学校的那次经历,逐渐地,原本在当时并不在意的情节,如今却在反复的推敲下清晰起来。冥冥之中我总觉得那所教会学校的数学老师——奥德里奇·雷斯与这场火刑脱不了干系,可在尚未掌握令人信服的证据之下,我无法轻易质疑任何人。

  很快,某一天清晨,伯格在吃早餐时递给我一封信,让我亲自交到奥德里奇手里。

  “务必交给他本人,丫头。”伯格神色淡淡,语气像是在交代什么不打紧的小事,可他却把嘱咐重复了一遍。

  我伸手越过橡木长桌上盛着醇香咖啡的大银壶,接过了信封。

  我依照伯格的指示来到雷斯家的庄园门口,那是个被大片灿烂的花圃与绿油油的草地所环抱的旧城堡,还未踏进庄园,新鲜的花香就已纷至沓来。我站在大门口,等着守卫去通告他们的女管家,而充斥着鼻腔的花香持续地产生一种不真实感,在调查兵团旷日持久的打磨下,这种精致且不堪一击的香味并不能讨我喜欢。不一会儿从城堡里出来了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士,她身穿着颇有质感的深蓝色衣裙,束腰很紧但两只长袖被利落地挽起,她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和她的笑容一样。

  她自称朵兰娜·埃洛卡金夫,我朝她笑了笑。反正电视剧的女管家都长这样。

  跟着朵兰娜踏进庄园,我发现一大早便有数不清的花农和工匠在庄园里忙忙碌碌,规模已经能赶上调查兵团的晨练,他们每天都要比主人更早地迎来新的一天——等等,看来这后半句得收起来,因为我已经看到了花园里穿戴整齐的奥德里奇·雷斯。

  “早上好,杰瑞,朵兰娜。”奥德里奇迎着早晨柔和的光线走来,浑身透着沐浴过的干净整洁的气息,他提着一个画箱,胳膊下夹着一个大画板,左手的手指磨得灰黑。

  朵兰娜行过礼后接过了画箱与画板,再递上了手帕,等奥德里奇擦完手后拿着手帕退了下去。我打趣他,“少爷,闲情雅致。”

  奥德里奇微笑着打量了番穿着白衬衣和军裤军靴的我,“你来晚了,不然我能为你画副绝好的肖像,”他深呼吸了下,“这时候的阳光正好。”

  “得了吧,”我摆摆手,“公务缠身,光线再好表情也摆不对。”

  奥德里奇笑出了声,对我做了一个简单的邀请手势,我随他来到花园里的石圆桌旁,仆人们便立马就端来了花瓷茶具,快速无声地摆放完毕。奥德里奇不徐不疾地替我倒了一杯红茶,举手投足都透露着豪不张扬的绅士风度。

  不过在他倒茶时我便已经拿出了信封攥在手里,待他放下茶壶时,信已经静静地搁在了他的眼前。看到信时他倒茶的动作微微一滞,但很快又被游刃有余的笑容所取代。

  “伯格先生叫我亲自交给你。”

  “谢谢杰瑞,我亲自收下了。”他效仿我的口吻,一本正经地双手接过。

  我瞥了他一眼,顺手拿了茶杯咕咚咕咚喝下去,奥德里奇见状,再次提过茶壶想为我倒茶却被我压了下去,我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对他说,“让你见笑了,我骑马来的,口渴”不过我的表情可一点没有“让你见笑”的意味。好几杯红茶下肚,我晃了晃茶壶,大言不惭地问奥德里奇,“就没大一些的壶?你们贵族真是的。”

  奥德里奇被我搞得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用玫瑰水泡的小种红茶,很清新。”我这才细细地给出评价。

  “不错。”他微笑着对上我的视线,“被温特老师训练出来的?”

  我眼底含笑地耸了耸肩,“我们军团里最难对付的两个祖宗都是茶如命。”我淡淡地一言不发地看着仆人上前来加茶,他们真的换了个更大更漂亮的茶壶,然后我在他们退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之后再次开口,“伯格先生近期很忙,如果你想联系他,我很乐意代劳,”我轻轻歪了歪脑袋,“比如说跑个腿捎个回信什么的。”

  他望着我,温润的蓝眼睛清澈地倒影出我似笑非笑的脸。他点了点头,“悉听尊便。”

  “奥德里奇,”我拿起茶杯,感觉袅袅的热气正孜孜不倦地熏染着我的下巴和嘴唇,“我目睹了最近那场针对五个异端分子的火刑,我在那里看到了教会学校的学生。”

  奥德里奇怔了怔,眼里顿时有一种悲悯在流淌,“女神保佑。我们核实过了,那个孩子名叫哲罗姆·斐奇,成绩很好,但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我们都很爱他。”他凝视着我,又低头由衷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他会坠入这样的深渊。”

  “我查阅了报纸,近五年来被政府抓获的异端分子的年龄逐年递减。也就是说,越来越多的孩子正在不要命地向往可怕的墙外,然后被烧死。”

  “这的确是个令人恐惧的趋势。”他蹙起眉头,“罪恶总是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嗅到可乘之机,学校需要整顿,我不会再让我的学生坠入同样的深渊。”

  我清楚他说的“罪恶”和“深渊”是指什么,然后我站起来,带着仿佛从沉痛里清醒过来的笑容,“我该走了。”

  奥德里奇也清醒过来,“我送你。”他有些仓促地说。

  一个月后,我打听到教会学校被政府勒令停课接受审查,但伯格似乎对其没有任何反应,我也装作一个不太知情的路人,勤勤恳恳地在后勤部忙碌,心里越疑惧,我越是警惕自己要置身事外——起码看上去。

  终于,几个星期之后,伯格的信箱里出现了奥德里奇的回信。伯格从我手里接过信件,他笑了笑,戴上眼镜慢悠悠地拆读,于是第二天清晨他便出门了。我照例到他的办公室报道,却只在他的桌上发现一张留言。

  “替我整理阁楼的右室,另外,别让亨利饿肚子。”

  那间阁楼的右室我从未踏足,从我成为伯格的助手就一直被锁着,已经生锈的锁上蒙着积年的灰。我拿着笤帚和水桶走上楼梯,听见木楼梯嘎吱嘎吱地摇晃,这阁楼摇摇欲坠。我走到楼梯尽头右转,这间屋子的门已经被撤了锁,我开门走进去,一股难以言喻的霉味扑面而来,我戴上口罩,发现这屋子是个收纳室,拥挤地摆放着各种器皿:手绘花瓶c水晶器具c陶瓷大翁。它们现在正无辜地盯着我这个突然的闯入者。我定了一秒,提着清扫工具走进这飞扬的灰尘中。

  用灰浆把墙上的缝隙抹平,把器皿一个个擦干净再分类归置。我是这间屋子里唯一发出声音的动物,脚步来来回回间我鬼使神差地发现。在木地板的覆盖下某个地方好像是空心的。好奇心害死人,我放慢脚步,将笤帚反过来一点点敲击着地板,仔细辨别声音,终于在一块地上蹲了下来,我伸手去摸了摸木条之间的缝隙,一咬牙,鬼使神差地撬起了一块木板。

  上午八点,阳光还像水一般清凉,一屋子的灰尘像精灵似地在阳光下跳舞,我半张着嘴,愕然地发现这地板下居然藏着数目惊人的信件与书籍!

  我慌乱地合上地板,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拿起抹布擦地上的手印子,骤然间,我反应过来了什么,立马扔开抹布重新撬开地板——这次我撬开了两条木板,我把手伸进去,从这些信件和书籍中抽出了一张纸。这张纸如砖末般粗粝,边缘已泛黄,但上面字迹清晰,开头写道,

  “不论是否能被看到,我在这张纸上所做的努力,希望日后它能适当地为我将功折罪,如若不能,在可行的情况下,我也希望它能为人们的生活增添便利”

  我噎在喉中,一时间发不出声音,脑子里浮现出当年自己的笔尖划过纸张那急迫有力的沙沙声。我放下这张纸,再次探身去,从这中空的地下翻出了几本书。我发现这些书的创作日期都在一百年之前,甚至更久。头一次,我在这些书里发现了“大海”这个词语,这本书中描写道大海是人类不可跨越的神圣领地,它将通往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被海里的巨兽所守护,那些皮肤光滑的神兽会喷出几十米高的水柱。书里写道,在这个世界上,人类的活动范围只占据了小小的一块儿,大地向南覆盖着广袤无垠的绿色植被和大沼泽地,向北则是寸草不生的冰川与雪山。

  我的目光移向另一本书,《孤独觉醒》这本书厚得像个字典。我有些颤抖的手毫不迟疑地翻开这本书,随着一目十行地读下去,我的身体不自觉地战栗起来。

  “所以我一刻不停地怀疑着,我是否正在被操纵,我发现我的喜怒哀乐总是算准了似地发生,我身边的人总是算准了似地到来或离去。我们的世界或许只别人杜撰的故事,而我们则是故事中的木偶人,被重复地操纵着。我甚至觉得我此刻的怀疑,也是那造物者的阴谋”

  我放下了这本书,直直地往后栽去,躺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我伸出胳膊,眼睛看着这双已经快属于自己了的双手。一双画里的手,带着劳动者的茧子,却拥有非常女人的肤色与温度。我出神地望着这双手,也明白了伯格这么做绝非偶然,我侧过身,熟练地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婴儿的形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途。

  晚上,伯格仍然不见踪影。我忙完了一天的活,踩着一地深夜的月光往兵舍走,长长的夜路有种欲说还休的寂静,我想也许是因为我过于焦虑,就在这时,一声不合时宜的响动突然闯进我的耳朵,很微弱,我警觉地转身,冷不丁地看见一个调查兵已经站在我身后,近在咫尺。

  他手里拿着一把刀。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当然不会问“你是谁你要做什么”,其实转过头的一刹我就发现其实也被惊了一下——我的警觉已经引起了他的高度警惕,这时我要是再有什么动静,估计身上得多出几个血窟窿。

  所以我只是盯着他,在心里深深地刻画着他的容貌特征。

  “舒曼·摩根,你果然在!”

  果不其然他先开口了,乘着他说话的当口我突然朝他冲过去,一个掌击狠狠敲在他拿刀的手上,同时附身用脑袋朝他腹部撞去,另一只手扭住他的胳膊,以迅雷之势朝外用力一转。他很明显是个打手,只是一时间没想到我有这样的身手,他摔倒在地后敏捷地准备站起来,同时右手朝衣襟摸去,我料到他身上还有武器,一脚把地上的刀踢起来接住,一个健步骑到他身上,拿膝盖压住他不安分的手,在他全力反抗前用刀尖扎向他的眉心。

  他的眉心很快开始渗血,我看见他浑浊的眼睛里倒影出令人胆颤的自己。

  “你是尼德拉的人,告诉我,你怎么进来的。”

  他裂开嘴嘿嘿地笑着,露出吸毒者蜡黄的牙齿,他毫不在意自己头上的刀已经一点点刺进了他的脑袋里,“你这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可老家里谁不知道,美人儿舒曼从不杀人,我他妈倒要看看你会不会为了老子破戒!”

  我没工夫废话,深知和他在这里僵持也是危险,我刚准备用刀柄把他敲晕,却发现不远处一个阴森森的枪口已经对准了我。我瞥了眼身下这个悠哉的不得了的,咬着牙扔开了刀子。

  “这就聪明了,美人儿。”

  几个穿着调查兵衣服的家伙举着枪从四面八方慢慢包围过来,他们像老狼一样围着我,有着地面上的人所没见过的阴森森的目光。我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无法动弹,但我知道他们也同样不能轻举妄动,他们要是在这时开枪保准会把其他人引来。可我没有想到,这些说的下面这句话,给了我重重一击。

  “安分点,如果你希望那对姓乔治的老夫妻活命的话。”

  他们用袋子罩住我的头,趁着夜色将我一路劫持上车,没有岗哨的询问,没有门卫的阻拦,我意识到这是场被精心策划的绑架,同时也在颠簸的马车上意识到自己正离调查兵团越来越远。我手脚冰凉,恐惧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过今晚。

  重获视力的那一刻,我发现自己身处一座高顶教堂,我被绑着手脚跪在地上,尼德拉正翘着腿坐在我面前,含笑俯视着我。

  “各位辛苦了。”尼德拉面不改色地开口,“让和这位杰瑞小姐独处一会儿。”

  “头,这跟着利威尔学了不少本事,你可得注意点。”黄牙笑嘻嘻地扔下这话,带着其余的人离开了。

  整个偌大的教堂只剩下我和尼德拉两个人,半晌,尼德拉站起来,慢悠悠地踱到我这,我听见他的皮鞋声缓慢地扣着地板,这声音对我来说就像丧钟,他走到我背后,冷不丁地抽走了我的发绳,他一点点地抚摸着我披散下来的头发,“一年多不见了,亲爱的舒曼。”我感觉到他的呼吸落在我的脖子上,嫌恶地扭过头。

  “——可惜了。”他由衷地叹了口气。

  周围的夜是寂静而冰冷的,正对着我的希娜女神像也是寂静冰冷的,月光透过彩绘玻璃窗,照不到我身上。一股寒意慢慢地侵袭上来。我知道我可能走不出这个教堂了,可是——

  “为什么选择教堂?”我问他。

  尼德拉夸张地盯着我,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为什么?为了你这个叛徒!”他的面具终于崩裂,露出阴狠的双眼,他揪着我的领子把我往前拖,我像一块地毯似地被他狠狠地拖到女神像前,他揪起我的头发把我的脸往神像上撞,“看看,看看你所信仰的希娜之神!我在你三岁时收留你,十四岁时你对着女神像起誓,永远跟随我。现在,我要你当着希娜神告诉我,你为了什么背叛我,背叛香邦,你把东巷的秘密告诉了哪些人——说!”

  他揪住我的脑袋往后扯,强迫我看着他,我照做了,但我没什么好说的,在我的最后时刻,我没有任何话要对这个讲。

  尼德拉嘲讽地笑了,放开了我,他整了整衣领,然后摸出了把手圌枪,“咔嚓”一声给枪上了膛。

  “说出来,我让你死得痛快点。”

  我淡淡地看着他,“你真是蠢。”

  “想激怒我一枪毙了你?”尼德拉转了转手圌枪,露出很野的眼神,“你真是变了,很好,我改变主意了。”话音刚落,他便蹲下来割断捆在我脚上的绳子,抓着我的脚踝分开我的腿往他这拖去,意识到他的企图,我惊叫着挣扎起来,他露出得逞的笑容,压上来撕我的衣服,我终于失控,哭喊着乱圌蹬。我感觉身上一阵阵的冰凉和刺痛,我尖叫,甚至哀求,可我被死死地钉在地上,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眼泪模糊间我望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神像——让我死吧。我对她说。

  “你他圌妈疯了?!”尼德拉突然停手,气喘吁吁地c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他一把掰过我的脸,发现我的嘴角不停地淌血,“现在才想立牌坊——”他用手帕堵住我的嘴,站起来,发狠地用枪对准我的腹部。

  砰!

  子弹穿过我身体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直到一秒后剧烈的疼痛将我撕裂,我感觉子弹在我的身体里高速燃烧,像把我的五脏六腑血淋淋地炸开。我在地上痛得不停抽圌搐,我看见鲜血正快速地弥漫开来,像不是我自己的。然后我看见尼德拉的腿在朝我移动,他脱掉外套把它用力按在枪眼上,剧痛让我的呼号像呕吐一样从嘴里冲出来。

  “不要怪我,亲爱的,把该交代的吐干净我会让你死得很舒服,现在好了,这颗子弹轻轻地擦过你的左肺,它会让你的左肺慢慢衰竭,你的呼吸会非常困难,但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舒曼,说出来没什么不好,如果你还这么固执,”他收起手圌枪,捡起刚才用来割绳子的小刀,“我每隔一会儿就会在你身上问候一下,我向你保证,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我脸上的泪干了,可是血是热的,我费力地呼吸着,像甲板上濒死的鱼。我麻木地望着教堂美轮美奂的穹顶。就在这个时候,我眼前触电般地闪过一个朦胧的画面,那还是一年前我拉煤服役的时候,太阳微熙的清晨,利威尔和汤姆在煤仓门口聊着天。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这么细枝末节的事呢?我恍惚地想着——汤姆,你是来带我走的吗?紧接着我听见玻璃爆裂的声音,无数彩色的玻璃碎片像下雨一样争先恐后地掉下来。穹顶上闪过一道黑影。

  我又被粗圌鲁地提起来,毫无防备地看见带着立体机动装置的利威尔站在我面前,他浑身是灰尘和树叶,脸上被玻璃割了好几道。你来了,我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快乐地想,你不用救我,我也愿意这样死去。

  尼德拉的笑声把我拉了回来,我正被他提着,他的枪口抵在我的太阳穴上,而利威尔在距离我们两米开外的地方,一动不动。

  “利威尔兵长,”尼德拉收起笑容,咬牙切齿的声音从我头顶传过来,“这是老家的私事。”

  利威尔扫了眼我的左腹,轻轻地撇过头,缓缓地伸手,尼德拉一震,同时我听见枪上膛的声音,尼德拉的枪像是要活生生地顶圌进我的脑袋,我感觉到他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尼德拉,擦擦你的冷汗吧。”

  利威尔一边说着一边移动着他的压力转移带,他慢慢地,并且有条不紊地拆下了身上的机动装置,这让别人以为他接下来会伸伸筋骨。最后,利威尔把身上的两把手圌枪也拿了出来,扔在地上。

  “别耍花样,其实利威尔你再清楚不过了,这个女人必须得死,只是死在谁手里的问题。”尼德拉顿了下,底气渐渐回升,“你不该来这,除非你想看着她断气。利威尔,你早就不属于香邦了,但她还是,直到现在她都是,香邦戒律背叛者必须死,没有我照样有人结果她。现在,看在女神的份上,你能做的就是丢掉武器离开这儿,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像三年前一样,利威尔,撇下一个深爱你的女人对你来说从来都是轻而易举,不是么?”

  “她不是舒曼。”

  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尼德拉后来又说了什么我都听不见了。我怔怔地望着利威尔,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这一刻浩瀚地袭来,把疼痛c窒息c屈辱和绝望统统驱逐离去,我的心就像黑夜散尽的黎明,柔软得没有丝毫杂质。我凝视着利威尔,呼吸一点点衰弱,可我的手忽然紧紧地攥了起来。一个可怖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逐渐放大。

  我必须杀了尼德拉。

  血液直奔大脑,我全神贯注在正劫持着我的家伙身上——

  ——尼德拉,我不管你是什么香邦家族,我不管你背后有什么靠山,我要杀了你,因为你是东巷的主人,你的客人多得是政圌府的权圌贵,即使解决你对利威尔来说易如反掌,但你要是死在他的手上,那些早就看他不顺眼的权圌贵必定会想尽办法将他开除军籍拖他入狱,到时候这个世界就再没有利威尔兵长,再没有人类最强。尼德拉,你不配让利威尔付出这样的代价,你的生命不值得去葬送利威尔的一生。

  所以让我来杀了你,就算搭上我的性命。

  反绑着双手的我屏息凝神地注意着尼德拉和利威尔的对峙,突然侧身,飞起一脚狠狠踹向尼德拉,尼德拉猝不及防地没站稳,摔倒前冲我很迅速开了一枪,子弹擦过我的胳膊,但疼痛在这时就像身外事,尼德拉脸色骤变,双手握枪抖抖地爆出了青筋,他毫不犹豫地上膛,这次枪口对准了我的心脏。

  利威尔就在这时闪电般地出现在了尼德拉的身后,在尼德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胳膊夹住了他的脖颈,以极其精准的受力角度将尼德拉的头颅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在听到咔嚓一声的同时利威尔已经收了手,前后不到一秒。尼德拉就像个被突然拉掉提线的木偶一样睁着眼睛无声地滑落下去。

  利威尔来到我身边,料到我看到这一幕会站不稳直接伸手抱住了我,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扯下领巾放到我手里,再握着我的手捂住我腹部冒血的枪眼上,“按紧,我们马上去医院。”然后麻利地脱下外套罩在我身上,他发现我正紧紧揪着他的衣服,张着嘴费力地要说些什么,他忽然强硬地看着我,他说,

  “你听好,我不后悔杀了他。”

  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时,窸窸窣窣的声响四起,一辆大马车稳稳地驶来,停在了教堂正门口,皮靴踩踏的声响告诉我们来人不止一个,很快,四个衣着整洁c头戴贝雷帽的男人走进了教堂,他们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却凝固着高密度的沉稳,他们将教堂的大门往两边大开,似乎正准备迎接什么。

  随着马车上的人慢吞吞地走了下来,我感觉到利威尔的神色骤然变了。

  豪华的马车上下来了一个与“豪华”完全不沾边的胖老头,他留着浓浓的小圌胡子,穿着宽松舒适的麻外套,一本正经地戴着一顶旧贝雷帽,他走过来的时候让人觉得他就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老头,白天遛着狗或在咖啡馆“啪啪”地翻着新鲜的报纸,晚上好脾气地应付着家里更年期的太太和闹腾的孩子们。

  利威尔看着他,沉默了大约五秒钟,然后没有表情地说,“给我让开。”

  “利威尔,”老头宽容地看着利威尔,语气温和,就像面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听说小d找到了舒曼,特意过来看看。”他的目光到了我这,“舒曼,很久未见,你消瘦了不少。”他挪开脚步,看了眼教堂中那一排排的长椅,他身边的几个男子顿时会意,在老头走过去之前迅速地把桌子移开,将长椅搬到老头身后,接着往后退几步,自动与老头保持了些距离,他们无声却井然有序的样子让我的心紧紧地揪起来,但我的精神越来越恍惚,我渐渐地感觉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摧枯拉朽。

  老头懒洋洋地坐下来,他从头至尾没有瞧一眼边上死相狰狞的尼德拉,他看着我,然后微微皱起眉头,露出仁慈的担忧,“舒曼,你的情况很不好,如果不及时就医你可能撑不过今晚了。温斯顿——”他扭头示意了身后最右边的高个男人,“你是医生,我车里有些急救品,你拿来先为可怜的舒曼止血吧。”温斯顿忠诚地点头,老头又补上句,“顺道把他们带进来。”

  “是,杜威特雷。”

  我安静地看着他,疑惧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同时感到脊背上一阵刺骨的寒冷——这个看似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胖老头原来就是杜威特雷·香邦!王都地下街的主人,利威尔曾经的“教父”。

  “利威尔士官长,舒曼就交给我了,请你自便吧。”香邦先生温和地对利威尔说。他话音刚落,温斯顿很快就回来了,他一手提着急救箱,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类似于氧气瓶的罐子,身后跟着五个穿着调查兵制圌服的男人,为首的是黄牙,他们此刻正畏惧地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瞥着香邦先生。当他们见到尼德拉的尸体时,黄牙第一个没沉住气,悲愤地冲温斯特嚷道,

  “温斯特先生!你交易之前和我保证过什么你他圌妈忘了?!我们的协议里可没杀老大这条!你今天必须给老圌子和兄弟们一个交”

  “尤金,你们辛苦了。”香邦先生淡淡地打断他。

  温斯顿半蹲下来打开急救箱,慢条斯理地从里面找出一把小型手术刀,然后站起来朝尤金走去。

  尤金神色突变,他仿佛末日临头般一点点往后退,“香邦家族不会这样对待忠心的属下。”

  “错了,是忠心又优秀的属下。”温斯顿来到他面前,言简意赅地回答他,接着用旁人丝毫无法反应的速度割开了尤金的颈动脉,温斯顿放开尤金后,大量鲜血才从尤金的脖子里倾泻而出,我恍惚地看到尤金无助的眼神,他慢慢滑倒在地上,那弥留之际的无助逐渐蒸发得无影无踪。

  尼德拉和尤金接连丧命,剩余四个尼德拉的属下也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至,他们颤抖地挤在一起对峙着朝他们慢慢走来的温斯顿,他们早就被搜光了枪圌械,在一小时前耀武扬威的他们此刻正屁滚尿流地哀求着c嚎叫着,温斯顿充耳不闻,他神色淡淡地走向他们,不出一会儿便用同样的方式一个个将他们如牲口般杀死了。

  面对这血腥的场景,香邦先生像是在闭目养神,接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慢悠悠地开口,“对了,东巷那边”

  “都清理干净了,杜威特雷。”另一位个头中等,带着白手套的红发男人立即答复。

  “唔这次给你的时间短了些,”香邦先生沉吟着点点头,“可你干得不错,杰拉尔德。”

  “是。”

  腥臭的血液像倒翻的颜料桶在地上蔓延开来,整个教堂早已杀气腾腾。温斯顿擦干净了身上的血渍,才提起急救箱朝我走来,利威尔挡在我面前,骇人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香邦先生,“东西留下,滚。”

  温斯顿在我们一米开外站定,将东西轻轻搁在地上,站起来耸了耸肩。

  利威尔毫不犹豫地拿过急救箱,接通气罐,将氧气罩装在我的口鼻上。我颤抖着望着他脸上久违的杀气,我想说话,想伸手阻止他,想用眼神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可是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利威尔站起来,转向香邦先生,

  “放过她,再谈你想谈的。”他说。

  “你知道这不可能,”杰拉尔德看向利威尔,他像是笑了笑,但嘴唇上扬的弧度没有任何感情,“作为杜威特雷曾经最得意的大教子,利威尔先生,你心知肚明我们会如何处理背叛者。就像我,谁要是在家族之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会把我的左轮手圌枪塞进他的喉咙里,把那些话统统打回去——所以利威尔兵长,我建议你还是离开的好,我们不想再和调查兵团扯上什么节外生枝的关系。”

  “办法总是有的,不然你也不会设这个圈套。”利威尔对杰拉尔德的话置若罔闻,他阴冷地审视着香邦先生,终于露出了像被兽群围追堵截到尽头的野狼的眼神,“条件,你要什么。”

  这时候香邦先生悠悠地开口道,“出门久了,是时候该回家了。”

  利威尔的表情凝固了一秒,香邦先生伸出了手,他身边的男子立即会意,从西装内侧掏出一支深绿色的小玻璃瓶,里面装着可见的流动的液体。

  “你威胁我。”利威尔扫了那绿瓶一眼。

  “我们曾相互威胁,利威尔。”香邦先生目露慈悲地望着他,“但我们终会团聚。”接过那支精致的绿瓶搁在手里,香邦淡淡地说,“当年埃尔文·史密斯以伊莎贝拉和法兰的性命要挟你入伍,我不怪你,正如协议上说的,我杜威特雷·香邦,从未将你视为背叛者。但你可别忘了,年轻的伊莎贝拉和法兰都死在了壁外调查当中,近期我也了解到汤姆的噩耗,我表示很遗憾。”香邦先生凝视着利威尔,沉稳缓慢的口吻显得语重心长,“军营不适合你的伙伴,利威尔,同样的事不能再发生在舒曼身上了。你回来后地位不变,我也属意将改造东巷的任务全权委托与你。而舒曼,她也不会沦为整个香邦家族的背叛者,我想我会想办法好好协调此事的——不过反过来,想想,身为军人的你该如何保全她的安危,”他很肯定,“你了解香邦,了解现在的政圌府,我想你已经很清楚了,如果你不适时地做些什么,舒曼·摩根的结局显而易见。”

  利威尔的眼睛在香邦先生的一字一句中逐渐黯淡下来,香邦先生慢悠悠地将绿瓶递了过去,他垂老的手搁在半空中,距离利威尔咫尺之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利威尔身上,利威尔一个人站在原地,背对着我。

  我终于意识到这根本是一场阴谋。一箭双雕。我望着此刻耐心的c泰然自若的香邦先生,慢慢移开了原本按在枪眼上的血淋淋的手,然后揭开了氧气罩,缺氧的一瞬我在心底问道——香邦先生,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心甘情愿做你的筹码呢?

  “利威尔不会背叛埃尔文·史密斯,我也不会落得同样的结局。”

  谁也没有料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开口,他们望着我,准确地来说是望着他们眼里的舒曼——那个柔软的赖以男人而生的舒曼。我的手里握着温斯顿刚刚扔下的手术刀,我将这锋利的刀口搁在了距离心脏很近的位置,我看到利威尔的眼神骤然凝固了,像一刹那结冰了的汹涌海面,而香邦先生仍然平静而笃定,我张了张嘴,确定自己能够继续说话后,才对香邦先生说,

  “我理解您希望利威尔回归的心愿,可您有多需要利威尔,人类就有多离不开他。”我艰难地将一字一句发音清晰,“香邦先生,现在的利威尔,首先是调查兵团的士官长c埃尔文团长的属下,其次才是他自己。不论当初埃尔文团长用什么方式留下了利威尔,但说到底,从入伍到成为兵长,都是利威尔自己的选择”我垂下头,为的是抑制那些从我身体深处侵蚀而来的无力,其实意识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垮下,是件极其痛苦的事情。

  我在这痛苦中再次仰起脸,继续看着香邦先生的眼睛,“利威尔选择了调查兵团,选择一次一次出壁冒死去考察人类的天敌,选择在往后的任何一场战争中冲在第一线。香邦先生,露丝之城已经出现了巨人,但墙里的人类却连巨人怎么凭空出现的都搞不明白,可不明白的人类依然在作斗争——为自己的利益,为群体的利益,但是但是,总要有一部分人得为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作斗争,哪怕是献上自己的心脏”

  “而利威尔在这部分人当中,充当着引领者。”

  “所以,作为人类的一份子,我恳求您——”

  恐怖的寂静悄然降至。香邦先生灰绿色的眼珠里掠过一丝异样。杰拉尔德皱起眉头对我的突然静音表示不满。温斯顿察觉到我的目光已经直勾勾地穿过了香邦先生的头顶,他纳闷地顺着我的视线回过头去——

  而他看到的是,高耸的尖顶教堂的窗外,一只硕大的黑眼睛正紧盯着教堂里的人!

  “——保护教圌主!保护杜威特雷!!!!”温斯顿爆发出的嘶吼回荡在偌大的教堂里,一瞬间无人回应。几秒种后,杰拉尔德等人才反应过来,“保护杜威特雷!”他重复着温斯顿的话,手抖着掏出枪与其他头戴贝雷帽的青年一同挡在香邦先生四周,惊恐在此时分外团结地浮现在他们的脸上。香邦先生一言不发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下属的掩护下迅速往后门撤离,他的脚步是慌乱的,可他灰绿色的眼睛却久久地盯着窗外那头怪物。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未曾留意,就在他们的身边,一场人类和巨人之间微妙的对视正在发生。

  我想我湿圌润的双眼已经清晰地倒影出这头女巨人的黑发黑眼,过往画面无声地跳帧c回放,我听见了海水退潮的声音,那些海水化成了我脸上势单力薄的一行泪。我想起了我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像所有初生的婴儿,我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第一个画面,一直都是——

  是你啊。母亲。

  突然间,黑金竹索的收缩声压着地平线而来,没人清楚利威尔是什么时候装上的立体机动装置,也没人看清他是以怎样的速度与角度发射固定锚,只有气罐喷发出的灼热白雾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锚精准地刺进女巨人身后的建筑壁上,随之而来的巨大拉力将利威尔狠狠抛出一个夸张的弧度,这个弧度使得竹索紧地紧勒住女巨人的脖颈,利威尔收起一侧的固定锚,再次发射,以这头巨人来不及眨眼的速度随之俯冲,再度改变抛锚的方位然后拔圌出刀刃,他瞄准了她的后颈,回旋,让惯性带出力道,俯冲,他将把全身的力道集中到双臂——斩!

  又一头巨人无声地倒在血泊中。利威尔早已习惯了这个种族没完没了的死亡。他连一眼都不愿施舍给她。

  但当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掉落在地上的除了那块巨大的血肉崩离的后颈肉外,还有一条人的手臂。

  女主第一视角·结束

  一卷未完待续

  下节预告:利独番外《高尚者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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