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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列塔尼游记

  九点半。在树林。

  去凯斯唐贝尔一趟,又原路返回;跑这一趟无所收获,但是一路景色宜人。

  坐在驿车顶上,呼吸着充满新开放的欧石楠花香的清晨空气,多么令人陶醉啊。

  大路仿佛喜逢节日:这是凯斯唐贝尔赶集的日子,头戴白风帽的妇女,三五成群,挎的大篮子里装的鸡鸭乱扑拉。男人则全戴着儿童式草帽,后面飘着两条丝绒带,有点儿嬉戏的意味。他们牵着小牲畜,当一辆大马车经过时,小牲畜就用力一挣,将主人拖进路边沟里。

  沿路两侧的路坡上,排列着绿橡树干和大头矮栗树,这给周围增添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破旧的小气相:我仿佛在梦游。

  在凯斯唐贝尔,少女们从修道院里走出来;那些小小的额头天庭饱满,好似古画上处女的前额;小白帽子紧紧裹住面颊,给她们的神态平添了一种奇特的严肃。

  我走进教堂:里面正在做弥撒。座椅上只有女人,所有目光都投向我,由于我的怪异的服装影响了仪式,我就立刻退了出来。

  荒原,无边无际的荒原,景象单调,甚至没有给人以辽阔的印象;松树、欧石楠,还有几条长橡木林,都从一人高处伐倒,树桩排列在大路两边的斜坡上,显得十分枯燥乏味,真让人以为总是行进在同一个地方。

  没有轮廓的一种景色。

  灰白色的云彩,灿灿炫目,漫射的光芒呈现单调的亮光:照下来热乎乎地压在肩上。

  走许多路,脚步不停,固执地还要走;走得叫人喘不上来气儿,直到肉体终于降服而歇下来。

  沿着明晃晃的道路,穿越松林,长时间寻找科埃德洛的水塘;就像偶然似的,在树木形成的一道幕的稀薄处,突然出现一片水光,只见水面向远方延展,呈天蓝色,青钢色,如同熔化的铅水那样明亮耀眼。

  不过,走到水边俯下身去,就看见水底粉红色花岗岩,有几处露出水面,就像从岸边撒落的岸石。

  再也没有比这更凄凉的景象了:这水塘坐落在荒原,僻远萧索,周围矮岸,矮岸一色覆盖着矮松树;这是一片死水,从未起过涟漪,完全处于封闭状态,水面没有一丝风吹拂,总是一成不变地映着同样的岸影。

  接着,吃力地登上一个山丘的陡坡,一溜儿下去便是乌斯特河谷的山坡。

  这里景色无限温馨,极其静谧,要离开我还真挺伤心。

  “主啊!我们留在这里就很好;你若是愿意,就给我们支起三座帐篷吧。”

  一路风景绚烂,我们任由所有的快乐、所有几乎未被觉察的温情朝身后逃逝。

  在谷底一处河湾,矗立一座青石板瓦的古堡,相比之下,它周围的白色农舍很低矮,而后面的粉红色荒原则居高临下,一条峰脊由灰色岩石构成。我站在枝叶相交的两棵栗树下。在斜坡的草场上,农妇垛起晒干的饲草;一种令人心花怒放的安谧气氛,笼罩并护住这一切;暮晚时分饲草飘着清香,景物也似乎生发出一种渗透肌肤的温情。

  必须离开了。

  我饿极了;普勒卡代克距离还很远。最后五公里的行程,我又热又累,形同一头畜生,完全迟钝麻木了。

  普勒卡代克村没有客店,只有农家。我走进一户,只见一个弯腰驼背的农妇正在烤黑麦面饼:我吃了一个;接着,她又给我煮了两个鸡蛋,我抹了黄油吃下去了。此外还喝了咖啡。黑麦面饼只是甜丝丝的,没有什么味道。

  我坐在板凳上,吃饭时一直同农妇聊天。她满脸皱纹,有点儿干瘪,皮肤黝黑,但是表情非常丰富。她过去摘下装在镜框里挂在大衣柜上方睡觉的照片:是姊妹俩的相片,两人现在都在巴黎。镜框玻璃很脏,满是苍蝇屎:她往上吐口唾沫,再用衣袖擦了擦,这才递给我。我接过来看,兴趣盎然地看了半晌。

  两个男人进来:身体魁伟,却长得孩子相,戴着小帽头儿,就好像开玩笑似的。

  几个孩子也到了,差不多还是小娃娃,脑袋特别大,脸蛋红红的,流着鼻涕,看上去健康极了;浑身的肉都胖出褶儿来。其中一个还站不大稳,他看到一个鸡蛋,就哭着要,直到父亲将生鸡蛋倒进他的食管里才罢休。

  “这样吃好像更有营养。”那人说道。我点头同意,可是看见黏糊糊的鸡蛋从孩子的下颌儿流下来,我就恶心了。接着,他就原地撒尿,看着地面低处渐渐汪了几洼尿,便格格笑起来。

  教堂很美观;房舍的过梁上画着夸张的形象。

  到了晚上,村子平静下来。我久久坐在一张长椅上,在旅途劳顿之后享受事物的温馨。

  有些孩子漂亮极了,一本正经的神态,若有所思。

  一些妇女在乌斯特河边洗衣服,捣衣之声伴随着清脆的欢笑。河湾那里,两岸树木相交的枝叶下面,一股神秘之水隐没在远方。

  到处是白帽子,可爱的白帽子;两条极轻的罗纱带随意飘动,在鬓角两边宛若鼓动的翅膀。一条黑色或紫色毛纺方围巾,让白衬衫领角和一点儿胸脯从前面露出来。

  市镇建在一面山坡上,老房子鳞次栉比;一直降落到码头。

  我的客房在广场边的山墙角,窗户对着“天父”街;同客店构成拐角的那所房子,一株鲜红康乃馨从那窗口涌出来。我挨得极近,几乎伸手就能摘到鲜花;那房间里说什么我都听得到,做什么我都看得见。

  洛克马里亚凯:这是苏格兰北部一个偏僻的小港口,或者挪威一条深峡湾的名称。

  暮晚时分,我独自去看史前巨石棚柱:最后归来的农夫,赶着装满收割的饲草的大车,相互以歌唱答,歌声消失在远方:麦田里蟋蟀高声鸣唱。

  在道路拐弯处,黑暗中模模糊糊一堆棚柱的灰色巨石,坍塌横卧在地,是从一整块岩石破出来的四块巨石,给人的印象就像一个被雷击倒的巨人,虽被击倒依然粗蛮而骄傲。

  我登上地势最高的街区,久久地观望在夜色中,灯塔一盏一盏点亮,继而观望更加明亮的繁星。

  在黑暗中,我沿着布满石棚的路下来,就有一种蛮荒孤寂的感觉;我在浓重的夜色中游荡,头顶只是偶尔透下一点夜空的蓝光;幽蓝的夜空几颗明星闪亮,望去非常遥远:我感到头上的岩石,想起维勒达<spanclass=""data-note="古代克尔特人及高卢人德落伊教女祭司。——译注"></span>,神思逐渐离开了现时的事物。

  还记得我们上渡船时下起雨来;两岸之间只有十米宽,可是狂风大作,根本无法摆渡。我们就站在原地等待。

  狂风一阵一阵,携雨横扫过来,三个衣衫褴褛的穷人为了躲雨,就俯身贴着船帮跪下,真好像在祈祷。后来去朝香,我还在圣安娜见到他们;他们就像是卡洛<spanclass=""data-note="雅克·卡洛(1592—1635),法国画家、雕刻家,有独特的系列画《乞丐》等传世。——译注"></span>的模特。

  穿过田野,走很远的路去洛克马里亚凯;地势平坦,景物的轮廓;海岸就像水塘的岸。大海在同陆地玩捉迷藏的游戏,深入所有的低洼处;海岸是抹圆形的,轮廓模糊不清,一溜儿平平,海水可以“随意”<spanclass=""data-note="原文为拉丁文。——译注"></span>漫过。

  有些小小村落,只有四五户农家,楼梯建在户外,灰色花岗岩构造,小门是罗马式的,非常纯正,周边饰有精致的雕刻。

  洛克马里亚凯:偏僻,孤零零的,远在单调的荒原上不为人知的地方,在莫尔比昂省的入口,一退潮时,就露出铺了一层绿色海带的淤泥滩。

  一幅美妙的水彩画,色调融合,几乎没有线条。

  大海漫过淤泥滩,浑然一体,海水一片汪洋,平展展的呈蓝绿色,海蓝和水绿。吕伊半岛日久年深冲成圆形,伸展深绿色单调的长带,仅仅略高出海面。天空灰暗,是一种微显愁惨的灰色,远处连着几片色调深得多,令人感到那里在下雨。所有色彩都潮乎乎的,简直湿漉漉的,都美妙地融合了:只有一排排黑色木桩割断这一致的色彩,正如当地人由于顺口谐音的缘故都这么说的,那圈起来的是牡蛎“养子”场<spanclass=""data-note="应为养殖场。——译注"></span>。

  (类似景物的一幅画陈列在卢森堡宫——为伊萨贝<spanclass=""data-note="若望·巴普蒂斯特·伊萨贝(1767—1855),法国细密画画家,曾给拿破仑一世画过好几幅肖像画。——译注"></span>所作。)

  从瓦讷开往圣安娜的三等车厢

  刺鼻的气味真叫人受不了。

  三个戴白色风帽的女人,半截身子埋在几只大筐中间。一股股大蒜味从她们那堆里散发出来。

  五个男人,其中有一名士兵和一个农民:那农民的罩衣里面,穿一件绣花的旧时代背心。

  一个女人把裙子搂起来,怕压皱了,她一弯腰,就露出一直拉到膝部的黑袜子。

  另一个挨着我坐的女人,双手捂嘴憋住笑,而无声的笑使她浑身直颤动。

  那些男人都对着瓶口喝酒。

  好大气味儿!

  现在我还恨死自己了,何不整夜留在教堂,待在那些跪着祈祷的女子中间呢。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客店老板娘嘴甜甜的:“令郎先生利用暑假,出来游一游吧?”

  我母亲容光焕发:“我儿子结束学业了,太太。”

  于是,老板娘又问:“哦!真的吗……这么年轻!!”

  今天早晨,她还悄悄地说:“令郎学习一定很勤奋,从他那心事重重的样子,就能觉出他是个勤奋的人!!!!!!”

  在朗沃荒原,为了排遣孤寂,就学习里什潘的十四行诗:

  妙语!可是大海哟,你的更壮丽,<spanclass=""data-note="引自法国作家若望·里什潘(1849—1926)为赞扬米什莱的《海》所作的十四行诗。——译注"></span>

  我忽然发觉,我的皮包丢了。

  哼!我心中好笑:这是埃米尔<spanclass=""data-note="埃米尔·隆多,玛德莱娜的父亲。下面“小姐姐”即指他的表姐玛德莱娜。——译注"></span>的皮包,我拿来好爱惜,你给的,小姐姐。皮包里装着我在巴黎生活的几页记录……丢了《吉塔尔押韵词典》之后,又失落皮包,这是剥夺我这城里人的第二步。

  我感到一种纯粹皮浪如是说,我心中想道。

  在洛克马里亚凯,白色小房间,干干净净的农家小屋。女店主跟农妇相差无几,她亲自侍候吃饭,每上一道菜,还迟迟不离去;陪着说说话,“曲意逢迎”,正如我们去年找贴切的词儿时所讲的。

  我步行后到,在村子里寻找母亲,很快就有城里的两名船夫跟上我,争着明天载我们,要知道我喜欢雇用哪一个。

  他们逢人便问:“有没有瞧见您那位先生的妈。”

  我真想打发他们见所有的鬼去。

  在圣安娜旅店用餐,两张餐桌坐满了客人。离我们不远,一个声音升起来,那是个“侃家”,他控制了全部谈话,只听他说:“原先有伊索和费德尔,可是又出来个叫让·德·拉封丹的。”

  他就这样侃下去,可是旁边的人说话,下文我没有听见。

  乘船行驶在莫尔比昂河上,凉爽的顺风吹起几面帆,船偏向一侧,就仿佛受到过分的爱抚。

  大海首先是黑色的,不过涌起的波涛映现蓝天,犹如鱼鳞一样熠熠闪亮;继而,天空开始阴云密布,可是,一种天蓝色调突然浸入水面,使海水和裸露的淤泥滩浑然一色。

  岛屿星罗棋布,包围大海:给人的感觉就像行驶在湖中;可是,船逐渐驶近海岸时,又看见陆地分开,一道细细的海湾从岛屿之间溜进去,折折曲曲,不知所终。

  船陷入两片绿色淤泥滩之间的狭窄航道,行驶极其缓慢,因为海水刚刚开始回潮。船帆都放下来,摊在船上不动,只有帆布拍打桅杆的声响。我们原地不动,等待潮水上涨,将船从淤泥地托起来。微波细浪轻拍船底,汩汩的仿佛弹奏乐曲,听来好似亲吻之声,又像窃窃私语。我久久聆听,并极力领悟这么长时间,波浪究竟能向航船讲述些什么。汩汩声时而忧伤,时而温存,但始终略带嘲弄之意(却又十分温柔!),我的神思受这种单调的哀怨之声所吸引,跟随着波浪的节奏,渐渐沉入一种缥缈而波动的、难以捕捉的幻想。

  温暖的阳光特别安抚人心,我感到自己整个儿融进一种无限的、扩展到所有事物的柔情里。多么难以描摹的时刻,我像一股雾气化为乌有,觉得自己就是絮语的波浪,就是歌唱的轻风,就是爱抚的阳光,仅存生命之感了,而这种感觉十分强烈,向外扩散,在飞跃所停之处,激活周围所有的光线、所有的和谐……

  重又绞帆之后,刮来稍大一阵风,就突然把船吹动了。

  事物乱纷纷的,两天工夫蜂拥而至,我只剩下深深的惊愕了:惊怪这仿佛随着祈祷风偃伏的白色帽子,惊怪这狂热的浪涛……而散乱的大段大段的话语,在混乱的形象中漂浮,我在孤寂中高声唱给自己听,还要写下来。

  从坎佩莱到普尔杜,森林中

  这两天,在岩石间攀援,受海风抽打,浪花飞沫湿了衣衫,我还有一种惊怪,惊怪使我狂热的生命力。

  我的血液沸腾,感到浑身肌肉在颤动,急不可待,要施展一种尚未使用的活力。

  昨天在旅途中,我一动不动,看见绿油油的牧场,就发狂似的渴望在青草上打滚,随便乱跑。

  噢!一连两年,埋头在书本里,往往超负荷学习,并自得其乐,抑制肉体的所有欲望,尽管肉体在抗争,渴求运动!头几趟奔跑累了之后,刚到大自然中一阵惊讶过后,多么强烈的渴望纷纷涌起,动摇了整个儿我这人。

  昨天夜晚,几乎没有睡觉,思绪翻腾得厉害,我幻想长跑,让疲劳降服肉体,在充满幻景的梦想中,展现金色的田野,一面面矮山坡,有远逝的溪流送爽,岸柳遮阴,好个清凉世界。我从车厢里又望见河中的孩子,他们肢体单弱,臂膀晒成棕褐色,扎进清凉的河水里游泳。

  接着,又十分气恼不是他们一伙的,不是这些无事悠哉中的一个人;他们到处游荡,整个白天就窃取阳光,夜晚躺在沟里或者草堆上,嘲笑寒冷和风雨,如果发烧了,就一头扎进清凉的河水中。

  因此,今天凌晨五点钟我就起床,赶到坎佩莱。这座城市很美,房舍和平台花园密密麻麻,沿斜坡一直延伸到河边。不过,我需要的是野外,于是很快穿过了城区。七点钟我就跑到旷野,沿河边走去,只见河里映着高大的树林、映着覆盖一望无际的森林的岩石;薄雾笼罩,给整个景物染上淡蓝色调,也给河流增添诱人的一种幽深的神秘色彩。弥漫的雾气也遮蔽了天空;大地仿佛飘浮在云中。空气过分温煦,它的爱抚令我发狂:对,我想自己要疯了,这是由于一阵阵引起幻觉的雾气袭来的缘故,我仿佛进入谵妄状态。我的感官变得异常警觉,连我自己都几乎吓坏了:色彩会欢悦我或者伤害我,就好像触摸到了似的。

  我开始奔跑,头上的矮枝负着沉甸甸的露水,经过时露珠就摇落到我的额头。我形同喝醉了的人往前跑,耳畔响着乐队撕裂的乐段,升C小调终曲的悲泣。

  敞开怀抱的森林更高,更壮丽,树荫如山洞一样凉爽,如教堂一样静谧。

  我的身心摇荡着无限的激情,诗句涌到唇边,我就高声唱出来。我享受自己的孤独而又痛苦;我将我所爱的人置于我的孤独中;我眼前轮廓逐渐清晰,显现那些孩子的柔软的躯体:他们光着身子在河滩上玩耍,那美姿始终萦绕我的心头;我多想和他们一起泡在河里,用手感受他们黑黑皮肤的光滑。可是我孤独一人,转念至此,浑身不禁打了个寒战,一个梦境崩塌,我像个孩子似的痛哭。

  路上,吵闹和歌声越来越近,猛然间,一帮奔跑的少年出现又跑远。

  我起身追上去。先是远远跟着,继而加入他们一伙,同他们一起欢笑,一起打趣。他们有八个人,大的不到十六岁,最小的勉强有十岁。他们光着脚,身上破衣烂衫,在参天的大树下,就像童话中一帮迷路的“小拇指”<spanclass=""data-note="小拇指,法国作家佩罗(1628—1703)的同名童话中的主人公。——译注"></span>。我排除了对这种杂处的憎恶。

  他们带着渔线和短裤,去圣莫里斯游泳和钓鱼。我陪着他们跑了一路,用了两个半小时,到了一条河汊,他们就从三个篮子里掏出面包碎块和水瓶,坐下吃饭。我想他们几小时之内不会游泳,就去找个地方用午餐。从五点半起来只喝了一杯清咖啡,吃了点面包和奶酪……到现在我还一点儿没吃没喝。我走在大路上,寻找一家小客栈。

  我走了一个半小时,本来就跑累了,现在又热又饿。不过,林间小路实在迷人,我穿越濒临河流的岩石上的松林。路不熟,绕了好多圈子。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附近,发现一座农舍,门前照传统习惯,插着一枝槲寄生,标明出售苹果酒。我只好将就吃点儿黄油抹面包,店家只能提供这些。我草草吃完饭,又循原路跑回去,再瞧瞧我丢下的那些孩子:他们已经洗完澡了,好几个穿上了衣服,只有一个还在河里捉螃蟹和黄盖鲽。可以说他就在烂泥中,海水退潮,露出发臭的灰色泥底,他就在那臭泥里行走,肮脏极了,脑袋成了陀螺状,仿佛由牛肺旋出来的,身体整个儿沾满了泥水。后来他上了岸,穿上衬衣,很长时间光着半截身子,用小刀刮脚上的泥。

  这叫我恶心。

  我离开了。

  我第三次走同一条路,我吃午饭的那个农舍距河边有五公里,这就是说,我走了十五公里,加上从坎佩莱到圣·莫里斯的十二公里,共二十七公里,再加上从农舍到普尔杜的六公里,总共三十三公里。

  ……天气十分炎热;我大汗淋漓,便坐到大路边的凉爽的沟里,考虑究竟是什么促使我不顾烈日、疲劳和饥饿,还继续往前走。根本没有一步一步走下去的直接意愿,也不是外力的推动,我想,走了二十五公里,那种冲动也消失了;忽然找到原因,不禁笑起来,心想是活跃的小小单子<spanclass=""data-note="单子,西方哲学术语,指物质的最小粒子。——译注"></span>趋向一个既定的目的;今天凌晨,单子对身体说:“你到普尔杜睡觉。”然后就似乎丢下身体不管了,可是它在那儿,现在我感觉到了,它潜伏着,注视躯体在机械地活动,而自身甚至还意识不到。意志可以沉默,一旦给了推动力,躯体还会久久照此动下去;人活动的动机往往怪得很:人躁动不止!

  到达普尔杜已是四点钟,从凌晨五点钟起,仅仅喝一杯清咖啡,吃了几片黄油抹面包。可是,我还不吃什么:跑这么长路,泡个澡就太舒服了。我整个儿躺在一座沙丘的背阴下(因为一棵树也没有),等待着有利的时刻,眼睛接受天空的蓝和大海的蓝的爱抚,而天蓝海蓝之间只隔一条窄带,隐约可见孔卡尔诺村。

  海水很凉,清除了我的烧热:海水浴从未如此舒服。

  回到旅馆,我要了一升充气饮料,坐着观赏“这些先生”的作品,直到吃晚饭。六幅画和同样数量的纸板盒,画全部转向墙壁:马奈看了会脸红的。这些画幅笔力不够,就借印象派之题发挥,挨着点染一些耀眼的色彩;尤其是鹅黄色,配以靛蓝色,欧石楠紫色和玫瑰色,是我在任何画幅都未见到的。<spanclass=""data-note="指高更。——译注"></span>

  开饭的铃声响了,“这些先生”应声而至:他们一共三人。如果没有一个留着长指甲、浑身散发蜡味的骑自行车流动理发匠模样的人,我就单独同画家们用餐了。

  他们赤着足,衣冠不整:挨着我坐的一个人是穿戴最好的,他有一副悦耳的男高音,似乎唯有他还有点本事。另一个人,脑袋介于铁面人、行吟诗人和郊区演员之间,他要往地下扔一根骨头给他的狗,那动作和那眼神似乎说:“喂,给这可怜的伤员一点水喝吧。”<spanclass=""data-note="雨果的一句诗,引自《世纪传说》中的《战役之后》。——译注"></span>

  第三个人,一颗狮子头长在侏儒身上,勉强露出桌面,他的法语讲得很糟。他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唱起《阿莱城的姑娘》(也许他所了解的一切)。

  他仅仅说:“唔!真美!”合拢双手,眼珠一翻,头往后一仰,接着又换一个话题。

  他们的无知真够份儿,特别招人乐。<spanclass=""data-note="纪德在普尔杜遇见高更、塞律西埃和菲利热三位画家的场面,在《如果种子不死》中有描述。——译注"></span>

  我进入他们的房间,看到桌子上摆着巴尔扎克的《夏娃的后裔》和夏多布里昂的《文集》。

  从普尔杜到阿旺桥

  写于里阿一家客栈

  始终独自一人。在普尔杜过夜。

  七点半启程,十一点差一刻到达,行驶了五法里。<spanclass=""data-note="约合二十公里。——译注"></span>

  七点钟就热起来:万里无云,天空一片湛蓝。

  正是退了潮的时候,覆盖着松树和欧石楠的岩岸之间,一条狭长的海湾露出灰褐色淤泥底,夹杂着蓝斑,是一种宝石蓝。鸬鹚或者是我不知道的海鸟在觅食,全都发出沙哑的鸣声。

  在这家客店,一名还有几分孩子气的少女接待我,给我拿饮料。她一听说我要吃饭,脸就红了,神色有点慌乱,赶紧跑出去找她母亲;不大工夫,她就微笑着回来,手臂挽着一个有点驼背的老太婆。老人一见我,就惊喜得叫起来,用布列塔尼语讲了一大通;由于我承认根本听不懂,女孩就迟疑地用法语向我解释说,她母亲完全认出我来了,我是弗朗索瓦·寿蒙,说这么久没见面,我的模样一点没有变,我来看她真是太好了,没有必要装作惊讶的样子,布列塔尼语我全听得懂……接着格格笑起来,又连连问我,我根本插不上嘴。

  女孩对我以“你”相称,我想她是无意识的,我也乐得接受,而且忽然觉得十分温馨亲切,有点儿不愿意离开了。

  老太婆听说我还没有吃饭,当即在灶火旁忙活起来,煮鸡蛋,洗餐盘,取出苹果酒。在我用餐细嚼慢咽的时候,女孩在屋子背光的角落打毛线袜子,笑着同我说话,那模样儿就像《浮士德》中的玛格丽特。

  这工夫,老太婆也向我打听这些人的事儿,那些人的情况,而我一再说我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弗朗索瓦·寿蒙,我是来自巴黎,而不是坎佩尔,可是怎么说也没用,她总是微笑着摇头,就是不相信。后来我又转念一想,我要让她明白她看错人了,这是应该的,但是不妨暂时充当弗朗索瓦,于是我扮演起这个人物,直到吃完饭。在问起我父母的身体状况时,我就回答说他们身体都非常康泰。

  我还久久地注视打毛袜的女孩,只见她头往前倾,露出流线型的颈项,夹在白帽子的两条飘带之间,消失在孔卡尔诺人的管状褶裥大领里。

  我要走的时候,简直无法让老太婆接受饭钱,只好未付饭费就走了。

  我久久不能忘怀这间草屋。

  在美丽岛,一天傍晚我去首府广场看野台子戏:这是首次在当地演出。有关这次演出,我写了一长篇记叙文;但是不可能谈到种种小插曲。演员只有以某种方式在我的心灵上留下印记,对我来说才算存在,否则就会认为他们是一帮讨厌的家伙。还是印象重要。

  由于夜幕降临,我从首府出来,要观赏大海浸入夜色的景象。

  空气温煦。我一直跑到悬崖。远处的雾气染上丁香色的亮光,淡淡的,几乎觉察不出来,随着暝色渐升而慢慢淡去。整个儿变成一片无光泽的灰色,笼罩上给景物增添神秘色彩的这道夜幕。

  我沿着狭窄的悬谷下到岸边:海水在岩石之间的黝暗处,难以分辨,只是忧伤地汩汩而响。我走到近前,还只是听见波浪的声音,而浪声渐渐传给我一种莫大的忧伤:我感到异常孤独。

  我顺着岩石的线路;一条窄窄的走廊出现了。白砂地面仿佛照亮岩壁的黑暗;走廊的里端黑洞洞的,我进去,想走到头,眼前张开一个黑洞,深不可测。我朝前走了几步,寂静中听见不断从洞顶滴水的声音。

  有响动!模糊的轮廓,有个睡卧的怪物!我怕得要命,赶紧跑出来,也不敢回头看一看。寂静把我吓坏了。

  我一直跑着回到悬崖,黑暗中瞧不见,一脚踏进水坑里。

  悬崖上一片平静,这种平静令人心安而宽慰。我久久观赏夜色在海上蔓延,从谷底升起,像潮水一般,逐渐淹没所有景物的轮廓。

  远处海岸的灯塔,一盏一盏点燃;天上遥远的星辰,也一颗一颗点亮。

  月亮辉光皎洁;我的眼睛接受友善月光的爱抚,悄悄地回去。

  到达图迪,海岸敞开了;这是神父桥河口。

  从船上望去,河口湾非常宽阔,难以目测,就像东方一处风景;梦想过多少回的金角海岸。

  海水呈青绿色,突出的岬角覆盖着海松,树干细弱,树冠高高的,呈暗绿色,那姿影笼罩着金色的粉尘,看上去就像奇特的棕榈。

  很快就天黑了;我走进已经昏暗的教堂。两位女子跪在石板地上祈祷。昏暗中,她们的白色风帽显得尤其洁白,照亮了黑暗。一种巨大的神秘物,仿佛在拱形的门窗下游荡,使得半圆后殿充满一种莫名的恐怖气氛,那里半明半暗,祭坛后面幽幽亮着昏黄的烛光。

  暮晚的光亮从彩绘玻璃透进来,白天渐尽的淡淡的天光。外面的声响一点儿也没有传进来,教堂里一片沉静。这种幽暗充满了宗教的虔诚,寂静中仿佛飘浮着祈祷之声。这些事物静谧到了极点,我感到为之心动,不由得哽咽涌上喉咙。

  两个跪着祈祷的女子,完全进入心醉神迷的状态。

  五点半起床,六点半从坎佩尔启程。

  一路经过欧迪耶讷、杜瓦讷内、普洛戈夫、十字桥和拉兹角。

  一路行来,景物尽收眼底,但只留下物象逃逝的印象,几乎难以忍受,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坐在车厢里,从窗口观望在电线杆的跌落之间,争相往后飞逝的景物,看久了就会这样。

  夜晚睡得好,精神饱满,神思就更加敏捷,更加清醒,更加活跃,自然闲不住,我就捧起《如死一般强》<spanclass=""data-note="莫泊桑的长篇小说。——译注"></span>来读。我多多思考,多多观看,多多阅读了。

  我尤其着重考虑表达,考虑思想的表述。我很想描绘出来,为我自己,仅仅为我自己;几乎不描绘图形,只有色调,尤其这些转瞬即逝的事物,我从来没有,几乎从来没有看见复制出来,也许是不可能复制;如水的反光,映象的色彩与水底的色彩相交融而不可捉摸,再如水汽的透明度、阴影的奥秘;这种种色彩相聚,似乎揭示了心灵的某种东西。

  尤其是昨天(因为我独自行走时,这个念头就挥之不去,这情况已有三天了);要描绘的想法总纠缠我。每见一物,我都寻思如何表现出来,觉得当场如有颜料,我就能凭天性掌握调和色与和谐,揭示这某种我们认为不可传达的、在我们心灵深处颤动的东西。

  这是海水退去丢下的海藻的色调,绿色、褐色和黄色,在几乎是黑色的礁石上,那之间幽蓝的闪亮,可以看出映现的天空的碎片。

  这是俯临大海的岩石角上几棵松树干。太阳已经西沉,从树后照过来,因此只看到背阴面,色调很深,几乎分辨不出细部。这些黑褐色的树影,在颓岩之间蟠曲着,由金黄色的背景衬托得十分鲜明,显示极度的冷峻和粗犷,就像阿皮尼<spanclass=""data-note="亨利·阿皮尼(1819—1916),法国风景画家,纪德曾于1890年拜访过他。——译注"></span>水彩画所表现的那样:秋季的天空,夕阳染黄落叶覆盖的岩石上三棵光秃秃的高大橡树。

  在要离欧迪耶讷的时候,港口停满了从远海打鱼归来的渔船。船帆都已放下来,桅杆上则挂着湿渔网;渔网顺着桅杆落下,形成长长的褶纹,近乎透明而看不见,但因海盐浸染而呈棕色,淡淡的,几乎遮不住后面变幻不定的远景。而当一道波浪涌来,拱起渔船的时候,渔船便纷纷倾斜,挂在桅杆上方的渔网,仿佛相互致意似的,波浪状缓缓地从上往下走,看似顺着纹路流下来。

  在返回的路上,我感到自己思想处于创作前的这种奇特而迷醉的状态:我就像有时在巴黎那样,又看到《爱伦》和《情感教育》故事的片断,觉得它们突然变得清清楚楚了;我抓住所有细节,而且为了记录下来,还把一些语句唱给我的耳朵听。

  有三次我感到尚属陌生的一种激动,便停止阅读而观望景色:我就觉得景物变成了我,我完全吸收了景物;不知目光为何突然这样敏锐,我一眼就捕捉到所有细节、所有和谐,十分鲜明,现在我觉得历历在目。我再也看不见自然景物了,由于令人难以置信的调换,我看到的是已经作好的画幅。不过,我仍然完全保持平静;在激情特别强烈的时候,我甚至感到自己有一股力量,一种创作的潜在的力量,仿佛突然显露出来。

  现在我要弄明白,就想我对绘画的这种感觉,不过是我在另一类事物中经常感到的:事实或者思想的一种转移,譬如要进行文学改编。写《爱伦》和安德烈·瓦尔克纳埃尔的故事,还有写其他事情的念头,的确就是这样产生的。

  因此,脑袋似乎大了,装了一部杰作。

  到拉兹角一游煞了风景,一开始就有一行八人的队列紧紧同我们黏在一起,一步也不肯落后。这是杜瓦讷内的司厨长家族,从圣安娜起始,我们到处都碰见他们,说来巧合得真令人难以相信,这天晚上又是他们接待我们住宿。

  八个人都开怀大笑,拿老丈母开心:他们那种开玩笑的粗俗样子,令我不禁反感。

  沿路有流浪儿乞讨,他们按照施主的要求,高呼布朗热万岁或者打倒布朗热。<spanclass=""data-note="布朗热将军(1837—1891),1886年任国防部长,1889年当选巴黎议员,他带头掀起布朗热运动,准备当年十月大选,但以失败而告终。——译注"></span>他们还给人一束束花,给人导游图,图上标明值得观赏的景点,说明岩石的形貌。除此而外,大海平静得叫人大失所望!

  我想到那木板棚,旁边有告示牌:“从这里上白峰,大路因故不通。”

  这有点儿郊区的味道:萨拉·贝尔纳尔、拉萨尔和科克兰<spanclass=""data-note="纪德在给皮埃尔·路伊信上写道:“我见到了萨拉!青春!萨拉!美!”若望·路易·拉萨尔(1847—1909),巴黎歌剧院男中音演员。埃奈斯特·科克兰(1848—1909),法兰西喜剧院演员。——译注"></span>在这里留下一种蹩脚演员的气味。

  在游人留言簿上,在灯塔脚下,能看到一些看法与签名,甚至能看到诗句。

  我看到达旺<spanclass=""data-note="达旺(1852—1923),青年画家。——译注"></span>的名字。

  然而,我还是单独一人,落在后边;人的喧闹声,逐渐被大海浪涛的轰鸣所掩盖,我也逐渐忘掉其余的一切,被景物的美所感染了。

  我在拉兹角的尖端,就仿佛到了大地的尽头,尖端往外的礁石星罗棋布,一直到最后一块礁石上的灯塔:最后那块礁石最大,最靠前,活像对猛烈的暴风雨的一种挑战。在灯塔和陆地之间,涨潮时,激流汹涌澎湃,好似一条泛滥的大河,仿佛大西洋的水全要通过此处,注入拉芒什海峡。海水撞到岩石上粉碎了,浪花飞溅,又奋力将岩石覆盖,随即又粉碎,跌落下来,一片白花花的,形同瀑布的水帘。

  于是,我想到那灯塔:它是两名守护人的栖身之所,在一个月期间,将二人无可挽回地关在这个十分单薄的塔内,把他们同陆地隔开的,与其说是一望无际的平静的波浪,不如说是这永不静止的汹涌的激流。一个月期间,他们轮流守望,一个值白班,一个值夜班,彼此差不多不了解。我想到由黑夜包围,守在航灯旁边的瞭望者,他的眼睛窥视黑暗,却除了黑暗一无所见,除了涛声一无所闻……也许能听见一只迷航的船求救的信号划破夜空,因为驶近的船只总是遇险;也许还能听见在暴风雨的惊涛骇浪轰鸣中,从远处隐约传来的绝望的炮声,以及仿佛回音似的,海岸警炮的应答。

  继而,天色将晓,黑夜泛白,星光黯淡下来,就像夜开的花一见阳光便凋谢一样。

  我目睹过暴风雨肆虐,大海猛烈攻击灯塔,将浪涛的碎片投过去,飞沫将其覆盖,势欲将它掀倒。

  我想经过这样一个月的流放生活,人回来一定会脱胎换骨;在孤寂中,在期待中,在面对惊涛骇浪的不变景色的惶恐中,人的思想会异乎寻常地扩展。

  我返回的时候,心中的渴望就大大增长,日后一定要来,同灯塔的守望者关在一起,过一个月他们的生活,远离尘世,怀着惊惶的心情,念天地之悠悠,头脑因自然万物的宏大而迷惑。

  徒步从坎佩尔走到凯梅内旺。

  毫无缘由,只是偶然有此兴致,走了这一趟。手拿一张地图,倒也不怎么会迷路:我可以踏上陆续碰到的幽径,最令我迷恋的幽径。

  风景十分秀美,真想躺在青草上,懒洋洋地品味忘掉一切的乐趣。小径豁然开朗,眼前展现一片栗树林,走了一段路之后,觉得这里空气格外清新,荫凉可人,而在阳光中,能听见昆虫飞舞的嗡鸣;再往前走,小径夹在高坡之间,地面覆盖着条条裂缝,阴影憧憧,充满了神秘气氛,行至一个拐弯处,望见一顶白色女帽,给人添了一个欢快的生活音符;是一位讨点儿小钱的女子:我给了她,她便走了,并且不住口地为我的灵魂祈祷;我站住久久聆听,而她则继续赶路,又沿着小路拐了弯,声音逐渐消失了。再过一段,小路变成小溪,尽头是一片茂密的荆棘。我离开小路,在田野里游荡,在令人迟钝的阳光下,跳过一道道树篱和沟渠。

  有一阵闯到河边的铁道尽头,陷入枝条垂向河面的柳树丛中,荆棘和荨麻丛中,我终于无路可走了,只好爬隔板墙,还将隔板压断,总算到了铁道上。我再次攀援,又出了铁道线。

  我不知不觉登上环绕山谷的山顶:这地方很奇特,完全是世外之境。几乎被一片栗树园遮住的一处低洼地,一个村庄显露出来,我穿行而过,只见房舍聚在一起,中心连个钟楼也没有,一间间又小又矮,烟熏火燎,好似拉马卢附近塞文讷山区的农舍;房舍之间有一口井十分精美,井石满是小巧的雕刻,上面罩着一个帽子,井绳从滑轮垂下,水桶则放在井台上。

  小径尽头,地势突然变了;再往前走,又望见对面远处的山峦,因距离远了而色彩淡了。两组高高的栗树分列道路两旁,上面枝叶连理,形成一道风景的画框,忽见画中走出一名老妇,她背着木柴,几乎拖在后面,身子因为用力而前倾。阳光照在她背后,照得她的帽子通明透亮,就仿佛给她的头罩上了一个光环。见此情景,我不禁想到阿尔贝<spanclass=""data-note="纪德的表兄阿尔贝·德马雷斯特。——译注"></span>的《盲人》,而这个念头一生,孤寂中又没有什么来打扰,我就又久久想他的事儿,心想他也一样,感到了这种白色光环的美妙温馨,它既罩住同时又照亮一张愁苦的脸。转念至此,我立时感到一阵狂喜,不由得奔跑起来,一直跑到山脚下;这股激情不能通过话语流泻出来,便耗散在运动上。

  我再次错过了吃饭的时间,寻了好久才见到一户农舍,吃了一份荷包蛋、面包和黄油就权作午餐了。中午一顿饭,我一般要花六至十苏。我兴致大发,要跟小痞子们混一混,来到渔民家的孩子中间,瞧他们洗澡,而且不由自主地想到奥克塔夫。<spanclass=""data-note="指奥克塔夫·约翰·朗贝尔,纪德的一个远房表兄弟,二人年龄相仿。——译注"></span>

  然而有一天,我要喝苹果酒,时间太早了点儿,走进一间孤零零的农舍,一看就恶心极了,只见一个身上穿得很少的女人,正在一个婴儿的头上捉虱子,而婴儿则高兴地流着口水。不过,苹果酒倒进杯子里,那就得喝下去。

  至于虱子,我倒处于免疫的有利的地位,肯定爬走的多,接收的少,因此毫不担心跟任何人接触。

  收割的人全回来了。在美丽岛的船上,他们有一百多号人,个个手里拿着镰刀。潮水已退,船靠不了岸;一只舢板将他们从岸边送上大船,每一趟回来,他们都蜂拥而上,人堆人,挤出了当地的特色。接着,船夫们俯身划桨,划到大船,收割工又叫又笑,纷纷登上甲板。他们全都集中到船尾,围成圈儿,妇女坐着,男人则站在她们身后。

  船驶离岸边之后,他们就用布列塔尼语唱起歌,歌声舒缓,带几分忧伤,就像圣歌那样。妇女和男人轮唱:双方每段对唱。接着,他们又唱起轮舞曲:一位女子独唱一段,众人就随声附和。

  太阳给整个场面涂成金黄色,波浪声轻轻伴奏,船体轻轻而单调地摇晃,似乎随着舞曲的节拍。

  离我们最近的三个男子还很年轻,两个坐在机械箱上,另一个靠在那儿站着。他们臂膀裸露,十分健美,敞怀的衬衫露出金黄色的胸脯。有一个光着头,拳曲的头发很黑,另外两个人戴着大草帽。他们全身披着阳光,组成一个令人赞叹的小圈子。

  整个航程歌声不断,太阳照耀,海风送来浪涛的味道,摇晃着渡船,并吹动女人风帽的绢网。

  上午九时,我们乘车从夏托兰启程,约摸傍晚七时到达莫尔加。

  道路没有尽头,景色单调达到极致,越过梅内—奥姆峰时,真好像行进在没有树木的高地牧场上,空气特别生硬,草木低矮。山顶光秃秃的,前路一望无际,笔直地延伸。不过,山中却矗立一座美丽的教堂,我们走进去。装修工人在梯子上边干活边唱歌,他们仿佛将上帝从四敞大开的门驱逐出去,让尘嚣自由地涌入。

  在墓园中,有一块骷髅地非常奇特:十字架上钉的两名强盗,已经从架上坠落了。

  基督钉在正中的十字架上,在基督脚下基座石的上端,直接雕刻了一幅手捂眼睛、跪着祈祷的圣母像。

  我找遍教堂的各个角落,终于在一个灰渣和垃圾堆里,发现了埋在里面的一个十字架上的强盗,倒是保存完好,只是坠落时鼻子擦破皮了。

  这件事叫我气愤极了。

  上午乘船游玩,开始船家对我们说不可能,因为潮太大。

  海水由一溜儿岩石保护,起初还挺平静,后来,潮水突然漫过岩石,涌动起来,猛烈地颠簸着小船。这真是一种美妙的刺激,船在礁石的狭窄的通道行驶,穿过汹涌的浪涛,而桨手借一个更猛的浪头之势,将船径直投进岩洞的窄道,只见这道波浪拍在洞壁粉碎,浪花白沫在周围飞溅,吓得我们浑身颤抖。

  这个岩洞(魔鬼的通道)有两个通口,但是潮水太凶猛,有一个无法通行。我们从远处能望见一个亮洞,浪涛涌进去,訇然作响。

  我们由风、浪涛和潮水推动,到达魔鬼洞对面的祭坛洞。这个岩洞很深,射进去的光线不明亮,洞中大片角落幽暗,充满神秘感;岩石看上去呈现灰色、黑色,有的还发亮,或者呈现绿色。

  一小片鹅卵石滩,海水到此几乎悄无声息了,它仿佛远离汹涌的海面,埋藏在深不可测的海底。洞中的光线幽蓝,由透过阳光的波浪辐射,而蓝光映在水波里却很微弱。

  回头就能望见天光,就像通过地窖的通气孔那样,还能望见远处海面变幻的线条。

  岩洞中央的内湖里,屹立着一块岩石,那便是祭坛。

  不如说那是水精的卧榻,而且也隐约感到水精就在周围游动;的确,洞里似乎有居住者,弥漫着生机。我从船帮探下身去,心想扎进这清澈的深水中的快感是人所想不到的:海水的清凉,通过这种摇动蓝宝石水影的半明半暗,一直浸润到我们的心灵。

  我们回去就顶风,逆水逆潮流了,不像去时那样顺风顺水顺潮流。三名水手用力划桨,他们伏下身,腰背再猛一用力,船便往前冲去。有时,一道更大的浪涛涌起,船头就完全翘起来,只有船尾接触水面了,继而,浪头一过,船又突然跌落,溅起的咸水扑面而来。我让脸上的海水干掉,很高兴盐痕给我的肌肤增添了棕褐色。我的胳臂一直裸露到肩膀,伸进凉凉的海水中,我为之陶醉,感到生机侵入我的肌体。

  我们乘车到迪南湾。同车有两个美国人,他们已经和我们同船游览了,还有带路的司厨长。潮水很大,岩石很壮观,然而,这种景象未免强加于人:我这样讲挺没意思,这景象还保持客观性。由于同行的人不断打扰,我未能消化这些印象。

  同两个美国人一起游览。

  海雾升起,遮住了悬崖峭壁,看不清海浪拍击岩岸的情景。惊涛拍岸的轰鸣倒不绝于耳。

  今天收到阿尔贝的消息和路易的一封信:我已经什么也不记得了,我一无所见,毫无感觉,仅仅知道我曾深深地爱过他们……尤其是阿尔贝,我知道他很伤心:我真怪自己还这么快乐和幸福。

  森林景色极美;我坐下来,因是独自一人,我就作诗,到十一时才又起身;我是八时出来的。

  我走了许久,穿过杉树林和橡木林,现在来到牧场和溪流,两边的山丘长满了欧石楠:没有一间房舍,不见一个人;乡野十分静谧。头上烈日炎炎。

  要找吃饭的地方,我只好走,无休止地走,却又走不出去多远,只因溪流弯弯曲曲,往往迫使我走回头路。

  很快到了下午一点钟,饥饿变成了受罪;终于望见两间房子,两家农舍,坐落在长着山毛榉的高地。我走进头一家,只见四个孩子聚在冷冰冰的炉灶前;大孩子还不到十二岁。

  他不会讲法语,固执地只回答一声,约摸是一声拒绝。

  我走开了。

  另一家门上了锁。可是,我饿得很厉害。房舍附近有一个园子,我想种的是蔬菜:胡萝卜生吃也很好。我越墙进去一看,只有大棵卷心菜。我又离去。

  我从一块麦地里穿行,揪了几棵麦穗,搓出麦粒来权且充饥:而且,炎热和疲劳也几乎到了极限。

  下午两点钟了。终于望见一家房顶升起的炊烟:我得救了。我赶过去,走进堂屋,看见一个老妇守在灶火边,她脚下有个小女孩在玩耍。水房的门敞着,一个农妇在洗餐具。她听见我进门的声响,便走过来。我说明来意,她用布列塔尼语回答我。

  这时,我扫视屋子,目光瞄住一个大圆面包和一罐黄油;于是我掏出小刀,坐了下来;不过口还渴,我就指了指白兰地酒桶,做了个要喝的手势。我往水杯里倒了点儿酒,我这顿午餐就算解决了。

  老妇那张平静的脸又从炉灶黑黑的背景移出来,她安安静静地打毛线,嘴里喃喃地做祷告。女孩坐在她脚下注视着她。

  下午三时,我到达普拉旺,还以为是斯克里尼亚克:方向完全走反了。整个这段时间我往南行,还以为往北走呢。

  我又从普拉旺原路返回于埃尔戈阿,身体累散了架。现在我感到浑身肌肉有了弹性,又渴望再往远走了。

  今天早晨七点钟,我动身去斯克里尼亚克。十点钟下雨了,下起来就不停了。我钻进一片灌木丛,然而不大工夫,我就抖得不行,看看雨没有停的意思,便又赶路了。

  我顶着大雨,在大路上走了好久,已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径直往前。

  我登上山脊,恍若望见一座钟楼:视野开阔,远眺极美,不过,山谷浓雾弥漫,景物模糊,几乎隐而不见。

  根本没有什么钟楼。

  再往前走一段路,却看见了房顶,还有炊烟升起。

  我朝那里走去,至少可以避避雨。这不过是一间农舍,非常穷苦。

  炉灶里烧着晒干的杂草,两个老妇守在灶前打盹儿,听见我的脚步声便醒来。我坐下要吃饭,可是她们听不懂。外面下雨,我又饿了;我还是留下来。

  我看见有面包,就向她们打手势,表示要吃饭。于是,一个老妇站起来,给我端来满满一碗,看着就像刷碗水,她又往碗里放一只被嘴唇磨损了的木匙。

  她极为诚恳地请我喝,盛情实在难却,我勇敢地将匙子送到唇边。我想这是乳清,一搅动就泛起像冰铜一样的凝块。

  喝着有点甜丝丝的,寡淡无味,可是城里人就落到这一步。

  后来,一个汉子到了,他会讲法语,向我指明了道。我距斯克里尼亚克很远,倒是离贝里昂很近了。

  我离开他们,前往贝里昂。

  雨下得更大了,我湿透了,浑身沾满了泥,不过,毕竟还有个前往的目标,边走边想:“现在,不是过一点儿就是差一点……”

  屋内都一样,总是大炉灶,两边各摆一个板凳。我坐到一个板凳上,看着蒸汽从我衣服升起来。有人正在给煮三个鸡蛋。

  一个农妇在我旁边,擦拭我刚吃完饭的桌子,然后上楼到我的客房,抱下来一个刚两个月的胖婴儿。婴儿又叫又闹,直到奶他,让他吃个够为止。母爱妙不可言:喂孩子的菜汤太热,她就像鸟儿护雏鸟那样,先盛一匙汤放在口中,吸收了热度再喂给孩子。

  又来了一位母亲,抱着同样大小的一个婴儿,她搬过来第三个板凳,挨着灶火坐到头一个母亲身边。

  两位母亲久久拥抱并爱抚她们的孩子,同时彼此嘲笑对方。

  一整天我都逗他们笑,笑得前仰后合,我本人也装笑,因为我喜欢我周围的人都爱我;可是到了晚上,笑完了之后,我独自上楼回房间,坐下来,头脑则木然。

  大家都睡觉了。已是午夜时分,心想唯独我夜不能寐。

  屋里没有点灯,户外风在海上呼啸。这时,这种欢乐的全部虚假,如同反胃一样,又升到我的唇边:头脑装满泪水,我真想大哭一场。我任由自己在这种忧伤的情绪中徜徉,头埋在被单里,果然像孩子似的哭了。

  想必自己发烧了:我感到思想一阵一阵冲下来,犹如吹伏麦穗的风那样,来势很猛,摇我的脑袋,我一阵恐惧,想到自己会疯的。

  于是我站起身,要在房中踱步:我光着脚,浑身打了个寒战,一个非常痛快的寒战。海上风刮得一阵猛似一阵,走廊里也一阵阵响起哀鸣之声。我向外张望:凄凉而朦胧的光洒在各种物体上。能望见很远,景物全没有色彩。大海近在咫尺,波涛汹涌,堤岸和波浪都是灰色的,是暮晚的那种死灰色。景色凄凉,就仿佛夕阳让万物服丧似的。

  噢,日暮的黑纱。

  而波浪则彼此讲述逝去的阳光和已死的光明,听其声音恍若隔世。

  我心烦恼到了冰点。

  你还记得吧,亲爱的姐姐,三年前在拉罗克,我们有过类似的夜晚。我们在别人的欢乐中笑一整天,而且笑得十分开心,可是,欢笑总要挫伤心灵深处的某种温情。

  夜晚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不知是什么忧伤情绪的反应,我想我们都有点焦躁不安,流泪并祈祷直到深夜,内心对这种快乐感到恐惧,不免想起安娜<spanclass=""data-note="安娜·莎克勒通(1826—1884),原籍苏格兰,1850年作为纪德夫人的保姆进入家庭,后来两人成为朋友,直到去世。纪德在《如果种子不死》和《窄门》中对她有长篇描写。——译注"></span>和其他所有人,如同我们久久思考的《传道书》那样遗憾,精神既为过分高尚的思想所激励,又因事物的虚荣而迷失方向,一颗心也碎了,无限的爱化作泪水和祈祷表现出来。

  我不知道你祈祷,你也不知道我流泪,但是奇就奇在心灵感应,我们都隐约感觉到了。

  早晨,我们彼此未讲一句话,清澈到底的眼神深深看一眼,就能洞彻心灵,但是仅仅在我们之间才能如此,我们看出我们两人都久未能寐,哭泣并祈祷过。

  在于埃尔戈阿,两场婚礼舞会,由长笛和铜笛伴奏,连续三天夜晚一直跳到大半夜。

  这是乡村舞会,在广场上举行,是一个安了旋转木马的竞技场,而铜管乐奏出震耳欲聋的音乐。

  广场的另一端,有几盏灯笼和银白的月光照亮,参加婚礼的人酒足饭饱,跳起小步舞和法兰多拉舞,要跳个通宵。农妇的圆锥形高帽倾斜,转圈,在消失的暗影里,随着鞋底踏在石头路面上的响亮节奏,铜管乐的哇啦哇啦声和长笛尖利的装饰音,也升高,激烈,加快或者放慢。在法兰多拉舞的旋转飞舞中,有时闪现虹色,那是一缕月光照见的修士袍。

  我走出村子来到田野,月光柔和极了。

  维纳斯<spanclass=""data-note="即金星。——译注"></span>在月亮旁边:波德莱尔稍微寻找,很可能把它看成一颗美人痣,月亮卖弄风情,这样置放是为了更好显示她那忧郁的苍白色。

  今晚月亮遐想,尤为懒散。<spanclass=""data-note="引自波德莱尔《恶之花》的组诗《忧郁与理想》之一:《月亮的忧伤》。——译注"></span>

  最后一天,他们启程了:我在树下碰见了他们,继而,稍远一点儿,我又望见他们列队走在绕水塘的路上。长笛和铜管乐在前边开路,迎亲队伍严肃地跟在后面。

  安德烈·W<spanclass=""data-note="纪德已经确定《安德烈·瓦尔特笔记》(先称《爱伦》)的主人公的名字,还是仅仅指瓦尔特·瓦尔克纳埃尔,不得而知。——译注"></span>……

  黄昏时分,水塘在落日的余晖中闪着虹光。这是一首美妙的诗。万物平静下来;风也止了,水塘入睡,很快就没有涟漪了。

  这是饮牛的时刻:牛蹄子搅动了水,周围荡起波纹。赶牛的是一个男孩。

  太阳落下去,没有色彩了,只有色调,只有水映天空并反射给万物,笼罩住万物的金色反光。不过,整个一面塘岸已经蒙上阴影,变得朦胧而神秘了。夜色弥漫了山谷。森林一片漆黑了。

  由于维纳斯升起,青蛙便开始高歌了。

  同皮埃尔<spanclass=""data-note="指皮埃尔·路易。——译注"></span>一起。我们登上亲王殿下街一栋楼的七层,找一个地点,小团体好能聚会。这楼上有一间大屋,由于没有摆放家具就更显大了。门左侧天棚倾斜下来,如同阁楼那样。紧靠下面有一个活门,通向一大通间的阁楼。对面有一扇齐肘高的窗户,凭窗远眺,越过医学院房顶,越过拉丁区,能望见无边无际的成片灰色楼房、夕照中的塞纳河和圣母院,还能在升起的暮霭中,隐约望见很远处的蒙马特尔高地。

  我们二人都梦想住在这样的房间,过穷困大学生的生活,全部的财富,只够保证自由的工作。在它的桌子前,在它的脚下,便是巴黎。同自己的作品的梦想关在里面,只有携带完成的作品才出去。

  拉斯蒂涅站在拉雪兹神父公墓的高地上,俯瞰这城市,发出这声呼喊:“现在……咱俩拼一场吧<spanclass=""data-note="参看巴尔扎克的小说《高老头》的结尾。在高老头葬礼之后,野心勃勃的青年拉斯蒂涅面对巴黎,发出这样的挑战。——译注"></span>!”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