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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二十七章

  这回少有的争吵发生在快要吃午饭以前,贞之助和悦子都不知道,阿春也正好因事外出了;而且自始至终双方都没有大声嚷嚷,只是关在餐室里用平常说话的声音交锋,所以连厨房里的女佣们都没有注意到。可是刚才那声砰然巨响却非同小可,吓得阿秋跑到走廊里来了。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把餐室的门推开一道缝儿往里面瞧时,才发现刚才还在那里的妙子不见了,幸子和雪子正从餐具柜的抽屉里拿出桌布,收拾小花瓶。

  “有什么事?”幸子问。

  “没有什么事……”阿秋慌忙回答,正想缩回她的头。

  “细姑娘刚才回去了,午饭只有太太和我两个人吃。”雪子吩咐说。

  “像今天这种程度的话有机会早该和她讲了。”后来雪子对她姐姐仅仅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件事在她就像已经被忘掉了似的,所以那天上午发生的一幕悦子和贞之助完全没有觉察出来。只是第二天妙子一整天都没有来芦屋,悦子和阿春觉得奇怪,悦子就说:“细姨今天怎么啦?是不是感冒了?”

  “细姑娘今天大概难得缺席吧。”幸子若无其事地说,不过她心里却在暗暗担心她从此以后说不定就不再来了。可是第三天上午妙子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样满不在乎地又来了。而且毫无抵触地和雪子交谈,雪子也高高兴兴地应酬她。提起奥畑时,妙子说:“看去他大概不去满洲了。”雪子只应了一声“是吗”,以后就谁都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又过了几天,幸子和雪子在元町街头偶然碰见了井谷,听到一件意外的事情——井谷不久要把她的美容院出让给人家,自己再度赴美研究最新式的美容术。朋友中间有人劝她说,目前正是世界大乱的时候,担心日美之间可能发生冲突,莫如稍等一段时间去。可是井谷说只管等着没用,日美冲突的可能性不会因此消失,即使发生冲突,也不是马上就会爆发,她打算抢在冲突发生之前快去快回。最近出国护照很难办,她因为有特殊的门路,已经把护照办妥了,预定去美国半年至一年。短短的一年半载,照说用不着出让美容院,不过她近年来一直想去东京发展,所以趁现在这个机会离开神户,回国后就在东京开业。她这个计划幸子姐妹并不是第一次听说,去年她那位因中风长期卧病的丈夫去世的时候已经听说过了。举办了丈夫的周年死忌后,现在无非是决心实行她的计划罢了。所以她大刀阔斧办妥一切,准备马上离开神户。美容院的继承人选已经决定,出让手续也办好了,连坐船的舱位都似乎预定了。她说:“这件事情要是在朋友们中间传开后,肯定要举行欢送会什么的,可是由于时局关系,我想就免了。而且由于行色匆匆,实在没有时间领受诸位的好意。恕我放肆,还希望朋友们原谅我不挨家逐户去辞行。”

  那天晚上,幸子就和贞之助商量说:“不管井谷本人怎样说,她那个美容院在神户是相当有名的,她又是知名人士,说不定总有人发起要给她开欢送会。特别是她为雪子做了几次媒,即使人家不举行欢送会,我们也得单独为她设席送行。”第二天早晨随即收到了她的铅印告别通知书,那上面写着坚决辞谢一切送别会,而且还写着明天夜车动身去东京,启碇前住在帝国饭店,已经没有时间应酬任何招待了。因此幸子决定一两天内姐妹三个拿着礼物去送行,此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由于礼物难挑,当天没有去成,第二天早晨贞之助上班后,幸子和雪子正在商量究竟送什么样的礼物时,井谷来了。

  “哎呀,您这样忙还光临。今天我们三人正打算去拜访呢。”

  “不敢当,请免了吧。三位即使打算去,店铺已经出让了,冈本的住宅也让给我弟弟和弟媳妇了,他们今天就搬去住,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所以我亲自来辞行。时间实在紧迫,哪里都去不了,唯独您这里要是不来,就放不下心,并且还有一件事情想奉告……”

  “总之,请里面坐吧。”

  井谷看了一下手表说:“那么就打扰一二十分钟吧。”她边说边走进了会客室。

  “我在美国不会呆多久,马上就要回来的。可是神户今后就不会再来了。一想起来,真有点依依不舍。特别是府上几位,恕我放肆说这样的话,无论是太太、雪子小姐还是细姑娘,都是我最最心爱的人……”井谷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快,—个人滔滔不绝地想在十几分钟内把她想说的要点毫无遗漏地都说出来,“莳冈家的三位看去似乎相像,可是个性判然不同,各有各的特点,无例外地都是好姐妹。老实说,神户这个地方并不值得久恋,可是一直打算长期交往下去的莳冈太太几位的友情,今后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亲密,真是莫大的遗憾。今天能够见到两位,我很高兴,可惜没有见到细姑娘。”“细姑娘马上就来,打个电话去吧。”幸子正要站起来,井谷欠身说:“不用打电话了,尽管遗憾,还是请代我向细姑娘问好吧。”接着又说:“在神户已经不能相见了,不过离启程还有十天,要是方便的话,三位能不能来东京一叙呢?”这句话一出口,她马上又解释说:“并非要三位去东京送行,其实我想在东京给你们介绍一位朋友。”

  井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随后又说出以下一番话。“本来我还有点儿踌躇,在这样忙乱的时刻,该不该当着雪子小姐的面把这样的话讲出来。可是一想到自己离开神户时最大的一件心事就是未能尽力促成雪子小姐的亲事而要就此分手。真的,决不是我说奉承话,世上难得找到像雪子小姐这样的一位好姑娘,家里有那样好的姐妹,我总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所以到了这个时候还一心想把雪子小姐的亲事尽可能搞出一个眉目来,了却这件心事,然后出国。

  “关于这事,我想提出一个建议请府上考虑。对方的姓名你们大概知道,就是明治维新时期的华族功臣御牧子爵。为国事奔走的是上一代的御牧广实,现在的户主是广实的儿子广亲。这人的年龄已经很大,曾在政界活跃过一个时期,属于贵族院研究会一派。现在他在祖先之地京都的别墅里过着隐居生活。我偶然认识了他的庶出小儿子御牧实。这人出身于学习院,据说曾在东大理学院肄业,中途退学去法国,在巴黎学过一阵子绘画,研究过法国菜,还搞过许多别的东西,可是都没有搞长久,后来就去了美国。进了一个并不怎样有名的州立大学学习航空,总算在那个学校毕了业。毕业后他仍然没有回日本,在美国到处流浪,还去过墨西哥和南美。中间有一段时期收不到国内的汇款,他迫于生计,当过旅馆里的厨师和侍役。此外又回头画过油画,搞过建筑设计,凭着他生来的灵气和见异思迁的性格,真可以说什么样的活他都干过了。倒是他的航空专业,一出校门就被他完全丢开了。八九年前他回到祖国,也没有固定职业,只是闲荡着。几年前有个朋友盖房子,当时他偶尔凭兴趣给他朋友搞了一个建筑设计,博得了意外的好评,因此渐渐有人赏识他这方面的才能。他本人因此也来了劲儿,在西银座某大厦的一角设了个事务所,一本正经地搞起建筑师业务来了。不过御牧的设计洋溢着西洋的现代趣味,豪华而又费钱,因战事影响,订货越来越少,工作几乎完全停顿下来,不到两年工夫,那个事务所关门大吉,事实上他现在又没事干了。本人的经历大致就是这样。这次并不是他本人想娶媳妇,而是他周围的朋友在为他操心,觉得非让御牧成家立业不可。据我所知,他今年四十五岁,由于在国外呆得久了,回国后也习惯于无拘无束的独身生活,不想成家,所以到今天还没有妻房或者类似妻房那样的人。不用说,在国外自然曾经沧海,回国以后也曾在新桥赤坂花天酒地过了一阵放荡生活,不过这种情况到去年为止,现在他似乎连涉足花丛的经济能力都没有了。为什么这样说呢,他年轻时从子爵父亲那里分到一笔财产,那笔钱维持了他半生的放荡生活。他这个人只会浪费,不懂积攒,所以大部分财产都被他花光,似乎已没有几个钱了。他想做建筑师,尽管晚了一点,毕竟是想借此自立谋生,要不是碰上这样的时局,也许会搞得挺顺利,不幸的是目下遭受了挫折。不过他这人属于常见的那种贵族子弟的类型,善于交际,说话风趣,兴趣广泛,自命为艺术家,是个天生的乐天派,所以本人丝毫也不为那类事情所烦恼。这次之所以要让他娶媳妇,也是因为本人实在太颟顸,旁人为他焦虑,觉得这样下去不成,应该设法使他有个家。”

  据井谷说,她认识御牧,还是她女儿光代给介绍的。光代去年毕业于女子大学,当上了《女性日本》杂志的记者。那个杂志社的社长国岛权藏非常器重御牧,那是因为国岛在赤坂南町盖造的那所住宅是御牧设计的,盖成后国岛非常中意。从此以后御牧常去他家,国岛夫人也很宠爱他。还有御牧在西银座开设建筑事务所时,和《女性日本》社近在咫尺,所以他天天去那里玩儿,和该社社员搞得都挺熟,和井谷的女儿特别友好,开口闭口总是“阿光、阿光”的。那是因为井谷的女儿也受到国岛夫妇的宠爱,几乎把她当作家里人看待了。井谷有一次去东京,光代领她去赤坂南町拜访社长,刚巧御牧也在场,第一次见面他就说说笑笑逗人高兴,所以两下马上就亲密起来。本来井谷在东京并没有什么公事要办,只因为女儿获得了国岛的赏识,去年曾三次去东京国岛家问候,内中两次碰上了御牧。据光说,国岛夫妇喜欢赌博,往往通宵玩纸牌、打桥牌或者麻将,御牧和光代就被拉去充当陪客。井谷一面说做母亲的称赞自己的女儿未免可笑,可是一面又说她的女儿性格很洒脱,颇有博弈的才能,不像二十多岁的人。而且好胜心强,有忍耐功夫,即使一两个晚上不睡觉,白天也照样上班,不觉得什么,干得比别人更有劲儿,说不定这就是社长夫妇所以看中她的原因。这次井谷为了准备赴美,曾经去过两三次东京,请求国岛为她设法办理出国护照以及其他别的事情,又和御牧见过几次面。而且最近在国岛家里常有当着御牧的面大谈让他娶媳妇的事情。国岛夫妇是最热心的发起人。国岛还认识御牧的父亲,只要御牧肯和适当的人选结婚,国岛准备去说服他的父亲多少再分给他一笔钱,让新婚夫妇得以维持当前的生活。于是国岛抓住偶尔碰在一起的井谷说:“你有没有合适的人?要是有的话,务必请你给介绍。”

  井谷一口气讲到这里,看了一下手表说:“时间不多了,让我赶快说吧。当时我听到这话,马上就想到这正是莳冈太太家雪子姑娘的理想姻缘。可惜时机不巧,假如我还呆在日本的话,当场就会应承说:‘的确有位好小姐,我准定介绍,’马上就做月下老人。无奈行色匆匆,想说而没有说出口。回到神户后,心里老惦记着这事,总觉得好姻缘错过可惜,得设法成全,因此才把对方的情况奉告以供参考。刚才已经说了,对方今年四十五岁,比您先生还年轻一岁。面容像长期生活在外国的人,头发已经秃了,棕色皮肤,说不上是美男子,可是外貌很神气,可以看出毕竟是名门出身。体格健壮,似乎胖了一点。他常夸称从来没有生过病,任何劳累都挺得住,身体确实很健康。其次,最重要的是资产问题,学生时代分的家,他拿到了几十万元,可是到今天可以说几乎一个钱都不剩了。听说后来又向他父亲央求过几次,有一两次也弄到几个钱,不用说那些钱也被他花光了。有钱的时候尽量挥霍,一夜过来又变得囊空如洗,所以他父亲说:‘那个东西无论给他多少钱也无济于事,在金钱上完全信不过他。’国岛也说:‘年纪到了四十五岁还过着游手好闲的光棍生活,实在太不应该了。难怪他的子爵父亲和社会上都不信任他。所以首先得为他成个家。不管一个月挣多少钱,要有个固定职业,凭自己的力量有个固定的收入。这样的话,子爵也放心了,多少总要贴他几个钱。不过那是经常性的补贴,真的‘多少贴几个’也就行了,用不着给得太多。依我看,御牧这人要是让他设计一幢精巧、潇洒的住宅,的确能发挥出他那优秀的天份,我觉得将来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住宅建筑设计家,而且我也打算竭尽绵薄帮助他。只是目前时机不好,生活有困难,但这也是一时的现象,无须悲观。所以我要去说服子爵,叫他答应办以下三件事:一、拿出一笔结婚费用;二、购买新婚夫妇的住宅;三、今后两三年中给予生活津贴。我估计多半是会成功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也许您多少还有些不满意的地方,不过对方毕竟是第一次结婚,虽说是庶子,到底是名门出身,身上继承着藤原氏①的血统,亲戚全是些知名人士,而且没有要他供养的负担。我还漏说一件事,他的生母也就是子爵的侧室,一生下他就死了,据说他对生母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本人趣味很广,通晓法国和美国的语言风俗,这些都是他的长处,我认为也符合府上的要求,不知道究竟怎么样?我和御牧相识不久,你们这里还可以好好调查一下。不过从历次的交往看出他待人和蔼可亲,没有显著的缺点。只是酒量极大,我曾亲眼看见他杯酒生欢过两三次,他喝醉了酒变得特别有趣,尽引大家发笑。……因此我觉得如果错过了这门亲事实在太可惜,所以怎么也不死心,一直在考虑能代我做月下老人的人选。说是说月下老人,其实对方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费不了什么事。只要首先作了介绍,以后有国岛夫妇从中撮合,看到双方有意,自然会妥为安排的。还有我的女儿光代也可为之奔走,别看她年纪小,却是个爱卖弄小聪明的傲气姑娘,所以适宜做这类事情,叫她当个联络员大概还能胜任。”

  井谷说到这里又看了一下手表,立起身来说:“糟了糟了。本来只打算打扰一刻钟的……真是对不起了。”说着又继续说:“该讲的话都奉告了,以后怎样,请您考虑着办吧。又,国岛社长要在东京设宴送别,不知道您的想法怎样,如果有意的话,太太和雪子小姐能不能作为神户方面的代表出席那个宴会?最好姐妹三位都去,连细姑娘也去。那样的话,就请御牧先生也出席,我可以当面介绍。至于事情的成败是以后的事,这回你们只算是去东京送我,和对方见一次面如何?您现在不用答复,等我到达东京后也许明天就打电话来听您的回音。欢送会的日期到那时再奉告。”说完她急急忙忙打了一个招呼,说声再见,就飞也似的走了。

  ①日本姓氏之一,天儿屋根命的后裔,中臣氏所出。

  第二十八章

  刚才由于井谷太匆忙,幸子竟忘了问她今夜乘坐哪班火车动身,于是往她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本人不在,代她接电话的人说:“送行听说一律辞谢了。”连开车时间都不讲。因此傍晚幸子看准井谷在家时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无论如何希望再见一面,因为还想和她谈一下刚才那件事,这才获得了九点半钟从三宫乘夜间快车出发的答复。动身时间知道后,三姐妹、贞之助和悦子全家都去送行。姐妹三个像这样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跟随着贞之助外出,从去年为已故双亲做佛事以来,这种场面已经好久没见到了。

  “细姨今天怎么不穿西服呢?”姐妹几个全都穿着停当,一起进晚餐时,悦子看到妙子难得穿了一身绿底子起大朵白茶花的纯棉外褂,就直盯盯地瞅着问。她面对着母亲和两个姨妈光艳照人的风姿,觉得有点像每年赏樱花时那样兴奋。

  “怎么样,小悦,我穿和服合适吗?”

  “细姨还是穿西装好。”

  “穿和服似乎太胖了些。”幸子说。

  妙子近来常常穿和服。她的小腿有曲线美,穿西服时会使人对她产生一种少女的好感,穿了和服,小腿的长处就被掩盖,莫名其妙地变得又矮又胖了。原因之一是病后食欲旺盛,吸收了过多的营养,反而比生病以前胖了。不过据她自己说,她原来两腿温暖,自从那场大病以后,不知是什么原因,一穿西服,腿就冷得受不了。

  “日本女子年轻时不管多么时髦,到了一定年龄就不怎样爱穿西服了。像细姑娘这样的,已经是老太婆的明证吧。”贞之助说。“比如井谷老板娘那类人,曾经留学过美国,以她的职业来说也应该穿西服,可是她不是经常穿和服吗?”

  “真的,井谷老板娘总是穿和服。不过她确实是个老太婆了。”幸子说。“只是刚才那桩事情今晚怎样和她讲呢?”

  “这件事我是这样想的。今天晚上不要过多地谈到婚姻问题,只算是要去东京参加井谷老板娘的送别会就成了。即使根本没有攀亲这件事,不是也得去东京送行吗?”

  “真是这样,一点不错。”

  “照说我也应该去,偏巧这一阵子有事去不成。你和雪子妹妹两人去好了。如果细姑娘能去那就更好。”

  “也让我去吧。”妙子说。“正好天气又暖和,一则去送行,顺便还可以逛逛久别的东京。今年的赏樱花我没赶上,这回要不捞一把的话……”

  妙子和井谷老板娘的情份没有幸子和雪子那样深。尽管她也是井谷美容院的常客,只因那个美容院收费昂贵,所以妙子有时也去别的铺子理发。只有雪子常常麻烦她做媒,妙子在这方面从来没有欠过她的情。不过她对于井谷那干脆爽快的性情脾气以及豪迈任侠的男子汉作风一直深怀好感。特别是去年她被逐出莳冈家以后,不知怎的她觉得有点儿无地容身似的,过去一直很亲密的朋友一下子都开始用奇异的眼光对待她,觉得很不是味道。唯独井谷的态度一如既往,对她还像以前那样亲热。尽管井谷是最容易散播那类丑闻的美容院老板,妙子的种种丑闻以及其中的内情她也许早已洞悉无遗,然而她仿佛根本不理会妙子那些阴暗面,只肯定她好的一面。妙子平常就很感激井谷那种宽洪大量的态度,今朝她居然特地来辞行,还说“想和细姑娘见见面”,甚至希望她一道去东京,她听到了这样的消息,禁不住产生一种感激不尽的念头。对妙子来说,每当有人为雪子提亲时,自己往往被当作见不得人的障碍物。现在井谷居然站在她的一面说话,仿佛暗中在为她辩解莳冈家有这样一个妹妹并不丢丑,倒应该承认妙子的特长,正正当当地把她推荐出去,叫人家知道莳冈家还有这样一个妹妹。对于井谷这番苦心,妙子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必须参加这次东京之行。

  “那么细姑娘也去吧。这种饯行宴会,多去些人凑凑热闹才好。”

  “可是,关键是雪子妹妹……”幸子回头看着笑嘻嘻的雪子说,“却不怎么想去。”

  “为什么?”

  “她说:‘三个人都去了,家里只剩下悦子一个人了……’”

  “可是你要知道雪子妹妹是非去不可的呀。反正不过两三天工夫,悦子会乖乖地呆在家里的。”

  “阿姨,你去吧。”悦子的口气仿佛像大人那样,她近来慢慢的懂事起来了。“我会好好看家的,有春倌陪我,一点不寂寞。”

  “可是雪子妹妹去东京还有一个条件啦。”

  “嗨,什么条件?”

  雪子只是笑笑不说什么。幸子就说:“雪子妹妹说:‘不去东京吧,觉得对不起井谷老板娘;可是去了东京,结果说不定会独自一人留在涩谷,所以不愿意去。”’

  “可不是吗。”

  “不去涩谷不就行了吗?”妙子说。可是贞之助反对说:“那可不行,还得去露露脸,否则以后让长房知道就麻烦了。”

  “就是由于这个原因,雪子妹妹希望我和涩谷方面讲妥下次有机会再从从容容去涩谷,这次就一道回芦屋,如果我能作出保证,她说她就去东京。”

  “雪姐这样厌恶东京,这次的亲事看来希望不大。”

  “我也觉得准定不行。”悦子接口说:“阿姨要出嫁是无可奈何的,可是我想最好不要嫁到东京去。”’

  “小悦,你懂得这种事情吗?”

  “要是嫁到东京那样的地方去,阿姨太可怜了,是不是呢,阿姨?”

  “得啦,你住口吧。”幸子制止了悦子。“我是这样想的,那位御牧先生是公卿的后代,论血统是京都人,只是现在住在东京过着公寓生活罢了,说不定有朝一日能住到关西来。”

  “嗯,这种可能性说不定是有的。如果我们给他在大阪一带找个职业,他也许就能住在关西了。首先,他身上至少有京都人的血,这是不会错的。”

  “尽管说是关西人,京都人和大阪人在气质上有很大的区别。京都的女子是好的,男子就不怎么样了。”。

  “喂,喂,你那样挑剔可不成呀。”

  “不过那个人说不定是东京出生的,又在法国和美国呆了那么久,也许和普通的京都人不一样。”

  “东京这个地方我不喜欢,至于东京的人说不定还是好的。”雪子说。

  贞之助建议送井谷的纪念品可以留待欢送会后再决定,今天晚上姑且先送一束花。为了买花,吃完晚饭五个人提前去神户,在元町买了花。在月台上献花的任务交给了悦子。候车处本来应该有许多人去凑热闹,不过由于故意隐瞒了开车时刻,所以场面比较冷清。尽管这样,送行的人还是有二三十个,为首的是井谷的两个弟弟——大阪的开业医生村上医学博士和国分商店店员房次郎,以及他们的妻子。特地盛装赶来送行的莳冈家三姐妹,顾虑到周围的气氛,连大衣都没有脱。幸子走到井谷身边说:“今天上午劳驾光临,非常感谢。和我先生一商量,对于您临动身出国之前还那样惦记着舍妹的亲切情意,我们感激得不知该用什么话表示才好。后来又听了您那番介绍,我们更加感激。即使没有那桩亲事,我们三人也是应该出席欢送会的。”幸子说完,贞之助又再三再四称谢。

  “啊!我真高兴。你们全家都来了。”井谷十分欢喜地说。“那么我准定在东京等候三位了。详情明天一定打电话告诉你们。”火车开动后,她在窗口道谢时,还一再那样说。

  第二天晚上,井谷果真从帝国饭店打来了电话。告诉幸子欢送会决定大后天下午五点钟举行,地点在帝国饭店内,出席人数总共九个,井谷母女、国岛权藏夫妇和他们的小姐、御牧先生以及你们三位神户方面的代表。井谷还问:“来东京后你们住在什么地方?因为长房在东京,我猜想你们大概要住到那里去。可是为了联络方便,索性住在帝国饭店怎样?从这个月到下个月,东京将举行二千六百年祭,当地所有的旅馆都住满了人。凑巧国岛先生的亲戚预订了帝国饭店的一个房间,他愿意让给你们住,他自己住到国岛先生家里去。”经她这样一讲,幸子马上想到这次妙子也一起去,雪子又提出了那样的条件,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不让长房知道这件事。于是幸子回答说:“既然这样,恕我放肆,务必请那位先生把他预定的房间让给我们吧。我们大抵乘明天的夜车或者后天的早车动身,照说应该留在东京等到开船那天去横滨送您上船,可是三个人不能长时间离家,事出无奈,参加了欢送会之后我们就打算告辞。旅馆只住明天、后天两夜就行,可是还想看一次歌舞伎,所以也许要多住一夜。”井谷马上说:“那么我给你们买歌舞伎的戏票吧。说不定我们还能奉陪看歌舞伎哩。”

  第二天恰好买到了从大阪开出的夜车卧铺票,三姐妹因此整整忙了一天准备行装。幸子和雪子本想赶在今天去烫头发,但是井谷的美容院停业了,不知去哪家好,只盼妙子来领她们去她所熟识的店铺。姐妹两个还抱怨细姑娘今朝来迟了,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可是在这方面挺善于安排的细姑娘,到了下午两点钟,独自一人烫好了头发来了。

  “怎么啦,我们还等着你来领我们一起去烫发呢!”

  “在东京烫发多好,帝国饭店里就有美容院。”妙子满不在乎地说。

  “真的该去东京烫。”

  于是姐妹几个讨论了一阵该带哪些替换衣裳,把大小两个皮箱和一只手提皮包都装得满满的,等到吃完晚饭,装束停当,时间已经紧巴巴的了。

  第二十九章

  “抱歉得很,您是莳冈太太吗?”

  第二天早晨,姐妹三个一走下东京站的月台,一个穿西装的矮个子姑娘急急忙忙走上前来,像要搂住幸子似的招呼说:“我是光代……”

  “喔,井谷老板娘的……”

  “好久不见您啦。家母本该来接您的,实在因为事忙抽不开身,所以叫我代替她来接的。”光代看到三个人手里的东西,说声“叫个搬运伕来吧”,马上啪嗒啪嗒地跑去找来一个搬运伕。

  “啊,这两位就是雪子小姐和细姑娘吧,我是光代。真的多年不见面了。家母承蒙你们经常照顾,这次三位又特地一齐赶了来,实在不敢当。昨天晚上家母提起这事,可高兴哩……”

  大件行李交给搬运伕后,还剩下包袱、化妆皮包等几件零星东西,光代就说:“这些东西我来拿吧。不,不,还是让我拿,让我拿。”她边说边从三人手中硬把那些东西抢了过去,敏捷地穿过拥挤的人群,抢在头里走出去了。

  这个姑娘还是在神户县立第一高级女子中学读书的时候幸子们见过她一两次,所以并不怎样熟悉。和以前比较起来,现在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材了,要不是她自报姓名,都认不出是她了。她母亲井谷虽然瘦削,可是身材较高。这个姑娘以前就矮小,现在也一点没长高。以前是黑黑的圆脸,胖笃笃的身材,现在皮肤虽说变得白净了,脸和身子反而缩小了,手长得像十三四岁孩子的手,她的身材比三姐妹中最矮的妙子还矮五六分。和服外面罩着大衣的妙子,矮虽矮却很丰满。光代却像她母亲说的那样爱卖弄小聪明而且瘦弱。说起话来和井谷异常相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那副腔调,犹如一个早熟的孩子。年龄比雪子小十多岁的光代,口口声声“雪子小姐、雪子小姐”地称呼雪子,弄得雪子既不好意思,又不愉快。

  “光代小姐也一定很忙,让你来接我们,真是不敢当。”

  “哪里,请别客气。不过,说实在话,这个月正遇上二千六百年祭,要举办各种庆祝活动,我们杂志社也很忙。正在这时,母亲还让我给她干些杂差……”

  “前些日子已经举行过阅舰式了吧。”

  “阅舰式的第二天,大政翼赞会①举行成立典礼,接着靖国神社的大祭也开始了,二十一日还举行阅兵式,这个月东京可热闹哩。旅馆什么的都超额住满了人。……啊,对了对了,由于这样的原因,向旅馆订房间的客人纷至沓来。你们住的房间虽早已预订了,可是不怎么好。”

  “行,行,什么样的房间都行。”

  “房间狭小倒也罢了,里面只有两张单人床,那就没法对付,经过交涉,好不容易把一张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

  一路上光代在汽车里说着这类话,还解释说由于这种情况,原来准备买的今天的歌舞伎戏票就没有买到。不仅如此,连十天以后的戏票用普通方法都很难到手,靠杂志社的关系总算弄到了后天的票。到那时妈妈和我也陪同前去,大概还邀请了前天妈妈提到的御牧先生,不过六个座位怕不在一起。

  ①日本第二次近卫内阁创设的推进新体制运动的中枢机关。

  “这样一个狭小的房间!……而且这边没有太阳光,真不合适。请委屈一下吧……”

  光代把她们三人送进屋子,放下手中的东西,立即离去,当她走到房门口时又说:“家母现在出去了,不久就回来,她说一回旅馆就来拜访。……我这就去杂志社,随后再来看各位。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在银座代买吗?要是有的话,请随时打电话给我好了……”说着就用她那指甲涂了蔻丹的小手从提包里取出一张名片,“这里是我的电话号码。”

  幸子一直担心着头发还没有烫,想趁今天烫好它。可是昨晚坐了一夜火车,她和雪子都累了,觉得还是休息一下好。而且井谷不久就要来,这时也不能倒头大睡,只能解下腰带稍稍休息一下。她自己倒无所谓,所担心的是雪子。雪子脸上那块褐色斑也许因为不断打针而见效了,虽则没有完全消失,近来却比以前淡得多了。不过雪子的经期快要到来,再加火车上一夜的劳顿,因此她脸色有点灰暗。幸子看到她这副模样,联想起这种时候褐色斑总特别显眼,所以觉得这种时候决不能让她过于劳累。

  “怎么样,雪子妹妹?我们明天去烫头发吧,今天太累啦。”

  “今天去烫也没关系。”

  “欢送会是下午五点开始,所以明天不是没有时间。今天就歇息吧。还是去银座走走吧,还得买许多东西呢……”

  “让我躺一下吧。”妙子一走进这间屋子,毫不客气地占据了一张最舒适的沙发,精疲力竭地横靠在上面。当姐姐们讲话的时候,她又脱下外褂,解开腰带,换上浴衣,赶快倒卧在双人床上。如果在以前遇到这种场合,即使稍稍有些疲倦,也决不表露到脸上来,她会抛下两个姐姐兴致勃勃地出去玩儿。可是近来她渐渐失去了以前那个活泼劲儿,动不动就随地伸出两条腿、或者枕着手臂卧倒,或者唉声叹气、生来那种恶劣的举止变得更加恶劣。说不定那是健康还没有真正恢复吧,不过身体反而更加肥胖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仿佛很吃力的样子。

  “雪子妹妹也稍稍躺一下吧。”幸子说。

  “嗯。”雪子一边答应,一边走近妙子先前占据的那张沙发。沙发上还搭着妙子抛在那里的外褂,雪子轻轻把它拿开,腰带都不解,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这个屋子里只有两张床,到晚上只能由她和妙子睡在双人床上。说是说双人床,却比正式的双人床狭小,她暂时不想爬上床去挤妙子,另一方面她考虑到应该让幸子在单人床上休息。可是她一坐下去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幸子大概看出了雪子的心意,于是就爬上空着的单人床。可是只有独自坐在沙发上的雪子睡着了,幸子和妙子都睡不着。

  “细姑娘,我们趁现在洗个澡吧。”

  幸子和妙子轮流洗了澡,又把睡着的雪子也叫醒,让她洗了澡,然后同去餐厅进午餐。可是期待着的井谷始终不来,因此,姐妹三个下午就去银座购买悬而未决而且非买不可的送行礼物。她们在银座街头的商品陈列窗前东瞧瞧西看看、左思右想的结果,觉得送东西给出国朋友,时髦货不中用,反倒要送外国人所喜欢的日本土特产。无意间在服部商店的地下室里看到一只螺钿匣子,决定买下作为幸子送的礼物。在御木本商店又看到一只镶嵌珍珠的玳瑁别针,买下作为雪子和妙子合送的礼物。三个人就这样已经累得够呛,在高龙巴茶室休息了一下,还想买点东西,妙子先站起身说:“还是回去吧,回去吧。”所以四点半钟就回到了帝国饭店。走进屋子一看,桌上摆了一瓶兰花,旁边还有井谷的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归后请即通知,等着你们来一同喝茶。”

  “又是喝茶,刚才不是喝过了吗!”妙子又占据了那张沙发,仿佛抬都抬不动她似的。另外的两个也很想休息一会儿,躺在床头松松劲。还不到十分钟,电话铃响了。

  “是井谷老板娘打来的。”幸子拿起听筒,果然是井谷打电话来催她们去喝茶。

  “今天上午出去了,非常对不起。我刚刚回来,已经吩咐准备下茶点,请诸位到休息室来吧。”

  “好的,好的,我们正想给您打电话哩。……好的,好的,我们马上就来。”

  “我就免了吧,二姐和雪姐应邀前去好了。”妙子说。

  “那就对不起井谷老板娘了,细姑娘也去吧。我们也很累呀。”幸子硬拉着懒得动弹的妙子,三人一同来到休息室。

  第三十章

  井谷客套一番之后说:“售票处的某先生刚才来通知说后天的戏票已经买到了。你们三位座位相连,另外两张连号的,我和光代坐,御牧先生只能单独坐了。”

  品茶时从戏票问题扼要地穿插谈了些御牧的情况。幸子们只当作闲谈,从中知道井谷不仅和国岛以及御牧谈到了雪子,还把寄存在她手里的雪子的相亲照片给他们看了。他们对照片的评价很高,昨天晚上在国岛家里还专门谈论了照片上的人不像三十几岁的人。御牧说用不着见人,光看照片就满意了。只要莳冈家不反对,他已经做好娶雪子的准备了。井谷不愿做花言巧语的媒婆,所以把她所知道的莳冈的家庭情况毫不隐瞒地都交待了,例如涩谷长房和芦屋二房的关系,大姐夫辰雄和雪子、妙子两个小姨意见不和等等。不过御牧听了她那些话毫不介意,并没有改变他想结婚的决心。也许因为他以前有过放荡的经验,对于这类事情很能理解,或者由于他抱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根本不计较那类事情。

  雪子和妙子觉察到谈话内容一点点深入到那方面去了,她们俩喝完茶随即离席回房。井谷看到她们走得远了,马上望着雪子的背影压低嗓门说:“其实我连雪子小姐脸上有褐色斑也讲了,我觉得这比以后让人家发现要好,所以什么都预先交待清楚了。”

  “您这样什么都讲清楚好得很,我们反倒轻松了。……不过雪子后来一直在打针,像您刚才看见的那样,斑痕已经不大明显了,而且结婚以后会完全消褪,这层也希望说明一下。”

  “是的,是的,这个我也讲了。御牧先生说:‘原来是这样,结婚以后守着褐色斑逐渐消失,倒是—种享受。”’

  “哎呀!”

  “还有细姑娘的问题,我不知道太太您是怎样想的。纵使社会上那些流言蜚语都是事实,我觉得也用不着那样担心。谁家都会有个把特殊的人,有那样的人并不见得不好。御牧先生说:‘妹妹好不好没关系,因为我娶的不是妹妹。’”

  “哎呀,像他这样通情达理的人实在少有呀。”

  “他到底是酒色场中的过来人,自有他大彻大悟的地方。他说:‘妹妹的事情和我全然无关,毫不隐瞒地把她的一切告诉我自然很好,如果您不愿讲,那就不用讲给我听了。’”井谷看到幸子很放心的样子,接着就问:“不过雪子小姐的心情究竟如何呢?”

  “是呀,这……实在还没有问她哩。”

  说实话,幸子只是在听到井谷刚刚这番话以后才对这门亲事有意的。这次她们来东京的目的主要是出席欢送会,亲事问题脑子里虽则并非没有,但毕竟是次要的。幸子所抱的态度不过是见面以后看情况再作决定。这种态度不很积极,她所以抱这样一种态度,因为她对积极主动存有戒心,深恐积极过度的结果只是一场空欢喜。这就是到现在她还没有征求雪子意见的原因。目前各种条件都比较良好,这门亲事的为难之处就在必须嫁到东京来——这层前几天已经提到过了。雪子迟疑不决,肯定也是因为这个问题。不过更坦率地说,时至今日,决不会让雪子那样任性,何况她也并没有那样说。倒是幸子本身有点儿舍不得这个妹妹嫁到东京,要是可能的话,想让她卜居在京都、大阪、神户这一带,这是幸子私下所抱的愿望。因此她问井谷:“御牧先生将来住在哪里?您说他的父亲要给他买房子,买在什么地方呢?我这样说不是拿住房作为条件,难道他必须住在东京吗?如果在关西找到了工作,能不能住到关西来呢?这几个问题想打听一下作为参考。”井谷说:“好的,好的。这件事情没有动问过,我马上去问吧。”说完她又反问说:“我想大概是在东京,难道雪子小姐不愿住在东京吗?”“不,不,没有什么……”幸子慌了手脚,“我不是这个意思……”连忙打马虎眼。

  “那么回头再说吧……晚饭以后光代说不定和御牧先生一同到我这里来,届时希望你们也来我这里玩儿。”说完两下就分手了。

  八点刚过,井谷的电话果然来了。“各位都累了吧。可是客人现在已经来了,无论如何请三位都过来……”

  幸子打开衣箱,取出几个衣包,摊开在两张床上,先帮雪子换了衣服,然后自己和妙子也换了服装。换衣服的时候井谷又打了一次电话来催促。

  “请,请,请里面坐……”刚一敲门,光代走出来开门说,“屋子里搞得这样乱七八糟,真对不起。”

  确实是这样,五六个大大小小的皮箱、各式各样装西服的纸箱、各方面送来的礼物包以及各种旅途备用品堆满了一屋子。御牧看到三姐妹走进屋子,急忙从椅子上站起,经过介绍后,他没有坐回椅子。

  “我坐这里好了,你们请这里坐。”说着他自己就坐到暖气管上去了。屋子里只有四张形状各不相同的椅子,三姐妹和井谷各占一张,光代就坐在床头上。

  “怎么样?井谷太太。客人也都到了。”看去御牧似乎在继续说什么东西,“观众来了这许多,务必请你穿给我们看看。”

  “怎么也不能让御牧先生看到。”

  “尽管你这样讲,反正我要送你上船,即使你不愿意,也会让我看到的。”

  “不过开船时我也打算穿和服。”

  “嗨,你在船上也一直穿和服吗?”

  “大概不会一直穿,可是我想尽量不穿西服。”

  “这个主意可不高明。那你为什么做那些西服呢?”御牧又回头对幸子姐妹说:“啊,想请问一件事情哩,刚才我们在谈论井谷太太的西服问题,三位看到井谷太太穿过西服没有?”

  “没有。”幸子回答说:“从来没有见过。所以我们也说不知道她穿了西服究竟是什么样子。”

  “东京的朋友都这样说。连阿光都说没有见她妈妈穿过西服。所以一定要请她穿一次让我们看看的。”然后御牧又转向井谷说:“怎么样,井谷太太?趁大家都在这里的时候,不是有必要试穿一次让我们见识见识吗?”

  “瞧您说的!这个时候难道叫我在诸位面前光着身子不成?”

  “哪里,哪里,您换衣服的时候我们可以到走廊里去的。”

  “穿不穿西服无所谓,御牧先生。”光代出来帮腔了,“你可不能那样欺侮我妈妈呀。”

  “说起来,细姑娘近来也常常穿和服哩。”井谷好不容易脱了身。

  “真狡猾,枪花让您掉去啦。”

  “是呀,近来细姑娘穿和服的时候多了。”

  “人家说这是我渐渐变成老太婆的证据。”妙子一口地道的大阪话接在幸子后面说。

  “我这样说也许没有礼貌,”光代从头到脚打量着妙子身上那套绚烂璀璨的装束说:“我觉得细姑娘穿西服一定比穿和服好,不过决不是说穿和服不合适……”

  “光代小姐,恕我打断你的话,这位小姐我知道是妙子小姐,你为什么称她‘细姑娘’呢?”

  “哎呀!御牧先生还算是京都人呢,连‘细姑娘’都不懂吗?”

  “‘细姑娘’这个称呼似乎只在大阪通用。京都就不大讲。”幸子说。

  “来点这个怎么样?”井谷拿出一盒似乎是人家送的巧克力点心敬客。可是大家都吃饱了饭,谁都没伸手,粗茶却喝了不少。光代建议她妈妈招待一下御牧先生,叫旅馆送瓶威士忌酒到房里来。御牧一点儿不客气,吩咐侍役说:“服务员,把它放在这里。”叫侍役把一大瓶三角形威士忌放在他身边。他一面一点一点喝着酒,一面聊天。谈话由井谷巧妙地引向正题,圆滑周到地进行着。一开始井谷问:“御牧先生将来的家非得安在东京不可吗?”由此引起他谈出许多自身的境遇以及将来的计划。

  “刚才光代小姐说我是京都人,其实御牧一家从祖父那一代已经迁居东京小石川本宅,我是东京出生的。父亲那一代还纯粹是京都人,可是我母亲是深川人,所以我身上既有京都人的血,也有东京人的血。我年轻时对京都没有什么兴趣,毋宁说只向往着欧美的生活。近来对祖先发祥之地才一点点产生了一种乡愁。说起来,我父亲上了岁数以后也怀念起京都来了,终于抛弃了小石川本宅来到嵯峨隐居。想到这层,我觉得命运这个东西真是有的。从趣味上说也表现出这样的倾向,现在我一点点体会出日本古代建筑的妙处来了,将来时机一到,我打算再做建筑师。在此以前,我尽全力研究日本固有的建筑,大量应用到今后的设计中去。我反复考虑,说不定要在京阪地区找个职业,暂时定居下来,因为这样更有利于研究。不仅如此,将来我想盖造的住宅式样,比较起东京来,可能和阪神地方的环境更加调和。说得夸大一点,我甚至觉得自己的前途系于关西了。”随后御牧问到如果在京都安家的话,应该选择什么地方。幸子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又问他父亲的别墅在嵯峨哪里,她认为在京都安家无过于嵯峨一带以及南禅寺、冈崎、鹿角那些地方,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选择。谈谈说说,不觉已经夜深。这中间御牧把一大瓶威土忌喝了三分之一,还泰然自若;不过随着醉意的加深,他变得滑稽起来,不时说几句俏皮话,引得大家发笑。特别是他和光代两人似乎是老搭档,他们大肆辛辣的舌战,旁边的人简直像在听相声。听得幸子姐妹都忘了白天的疲劳,几乎睡意全消了。

  “哎呀,糟啦。电车快没有啦。”御牧慌忙站起身来,接着光代也站了起来说:“我们一块儿走。”他们走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那天晚上幸子姐妹都睡得很晚,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九点半以后才起身。幸子等不及餐厅开饭,就在房间里简单地吃了点面包,催着雪子去资生堂美容室。因为昨天晚上光代告诉她们,这个旅馆的地下室里虽然也有美容室,可是资生堂的电烫用的是新方法,那里使用一种叫做左托司的药水,无须把电烫器罩在头上,省了许多麻烦。所以光代劝她们去资生堂理发。她们到资生堂美容室一看,早就有十二三个人等候在那里了,看情形不知要等几小时才能轮上她们。如果是在神户井谷那家美容院里的话,这种时候就可以凭面子编几句任性话混在头里烫,可是在这里就不能施展那一手了。在接待室等候时,周围全是些不相识的地道的东京太太和小姐,向幸子她们攀话的人一个也没有。两姐妹压低着嗓门说上方话时还担心被人家听了去,怕怕缩缩的样子犹如置身于敌方境内。一面只能悄悄地倾听周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东京话。

  “今天人多得了不得呀。”有一个人说。

  “自然咯,今天是大安日,结婚的人很多,哪家美容院都是生意兴隆呀。”另外一个人搭腔。

  幸子这时才领会到今天原来是大安日,井谷所以选中今天举行欢送会,说不定也是为了给雪子取个好兆头。就在这样的时候,顾客还川流不息地涌进来,拿出那手欺人的老方法说声“对不起,我是预先约好时间的”,混到前面去两三个人。幸子姐妹是十二点钟以前来的,马上就是两点钟,她担心今晚五点钟开的欢送会很可能赶不上了。幸子忍着一肚子怒气暗自决心今后再也不来资生堂了,一面焦急地等待着。上午临出门前她只吃了几片面包,这时饿得她够呛。特别是雪子平常总说自己胃小,每次吃得很少,所以比一般人饿得快,往往引起脑贫血症。幸子知道她有这个毛病,担心她电烫时能不能忍受得住,所以一直在察看她闷声不响而又怕冷的样子。好容易两点钟过后才轮上了号,就让雪子先烫,幸子烫完发已经是四点五十分左右了。临走时听到“莳冈太太有电话”的通知,去电话间一听,原来是妙子等得心焦了,从旅馆里打来的。“二姐,头发还没烫好吗?快五点钟啦。”“嗯,知道了,刚刚烫完,马上就回来。”终于在电话里说出一口大阪话,姐妹两个急急忙忙跑出了资生堂。

  “雪子妹妹,你好好记住,碰到什么大安日,千万不能去陌生的美容院。”幸子气愤地说。

  那天晚上幸子赶去赴宴时,在宴会厅的走廊上竟然碰到五个刚刚在资生堂遇见的妇女穿了礼服走过那里。在欢送会的会场上幸子向井谷道歉时又搬出同样的台词:“来得太迟了,真对不起。……大安日这类日子,陌生的美容院去不得,这可不能忘了。”

  第三十一章

  她们逗留在东京的最后一天——第三天的上午到下午这半天中间,照例非常忙碌。

  幸子原来的计划是那天专门留下来看戏,第二天上午去道玄坂,下午购买纪念品,晚上乘夜车回去。这计划首先遭到妙子的反对,说什么来东京时已经吃足了夜车的苦头,至今还睡眠不足,所以希望早点回去在自己的卧室里美美地睡个觉。雪子也赞成她的意见。这次旅行固然大家都累了,可是她们的本意是想缩短去长房家的时间。总之,她们想乘明天早晨的“燕”号快车动身,今天上午买好东西,下午去歌舞伎座看戏之前,让汽车停在道玄坂门口,抽出五六分钟到长房家去一次。两个妹妹的这种心情,幸子也不是不理解。妙子厌恶长房固然不用说,雪子也一年多没有回长房了。去年十月长房通知妙子让她来东京,要是不来东京,就和莳冈家断绝关系,叫妙子自己选择走哪条路时,其实对雪子也说了大致相同的话。不过没有把她逼到进退两难的地步,只是隐隐约约透出点儿话声罢了。雪子也不明白长房的通知究竟当真到什么程度,所以就完全没有去理睬它。从那以后,对于如何处置雪子的问题,长房一直没有再来信催促。这可能是由于姐夫应付不了如何处置雪子的问题,为了避免刺激她而暂时对她采取放任的态度;不然就是雪子抗命不来东京,正中姐夫的心意,可以像对待妙子那样不声不响地和雪子断绝关系,两者必居其一。反正这次要是去长房家,大姐可能说出一些和这件事情有关的话来,所以不仅雪子本人不愿意去,连幸子也懒得去道玄坂。老实说,前月幸子环游富士五湖路过东京时,只和大姐通了一个电话,眼睛出了点小毛病固然是原因之一,另外就是怕大姐转达姐夫要雪子回东京的旨意,雪子如果不答应,松板夹骆驼,自己被夹在中间不好办。不仅如此,和以上这些事情无关,幸子又有幸子疏远长房大姐的原因。那就是今年四月里她写信给大姐报告妙子的病状时,大姐复了她一信。她读了那封复信以后,对大姐就一直抱有反感。由于以上种种原因,这次她本想根本不露面,悄悄地回家。可是一则贞之助说这事让长房知道了不妥;再则想到这次雪子的亲事如果成功的话,有必要趁现在这个机会多少给长房透点儿风。那是因为直到前天幸子对于这次的亲事还不抱多大的希望。可是前天晚上初次遇见了御牧,昨夜的送别会上经过介绍又认识了这门亲事的媒人国岛夫妇,从而知道了那些人的人品以及由他们酿造出来的气氛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先前藏在幸子心里的那种防止深入的警戒心一下子缓和了。在幸子的印象中,昨天晚上的宴会是—次不施展花招的自然的相亲,结果对双方都很圆满。最使幸子高兴的是御牧和国岛对待妙子都很体贴,他们相继敞开胸襟和她交谈。这可以看作对方不把妙子的事当作女家的缺点,暗地里在安慰女家。而且对方的应付方法非常自然,一点不带做作的味道。所以妙子也能老老实实地开诚相见,不惜一再表演她拿手好戏的俏皮话和鹦鹉学舌,以博取满座的笑声。幸子也看出妙子甘心充当丑角在宴会上周旋的那种做法,完全是出于她的一片友爱之情,所以幸子自己不由得眼头都发热了。妙子的那番苦心,雪子似乎也觉察到了,所以那个晚上她也高高兴兴、有说有笑地参加了宴会,这在她是很难得的。御牧在席上一再声明他打算在京都或者大阪安家。幸子觉得要是雪子真能由这样一些人介绍而嫁给御牧,家安在关西或者关东就都不是问题了。

  因此今天上午幸子估计姐夫已经上班,就打了一个电话到涩谷,告诉姐姐这回井谷出国,她们姐妹三个来东京送别,预定明天乘坐特别快车回去。可是今天下午还得陪同井谷去看歌舞伎,所以只能在看戏以前抽出一点时间去看姐姐。幸子又向她姐姐透露井谷在欢送会上给雪子介绍了一门亲事,不过现在时机尚未成熟等等。她们姐妹三个一上午在银座东兜西转,在尾张町十字路口来回走了三四趟,在“滨作”吃了午饭,然后在西银座阿波屋鞋店前坐上一辆出租汽车驶向道玄坂,车上只坐着幸子和雪子两人。原来妙子那天口口声声说劳累叫疲倦,跟着两个姐姐到银座溜马路,在“滨作”吃饭时,把座垫儿当枕头躺了一会儿。当两个姐姐坐上汽车时,她说:“我不想去了,长房已经把我撵走,我去了大姐不好招呼我,我自己也不想去她那里。”幸子就劝她说:“你说的也是。不过单单你一人不去很别扭。姐夫姑且不提,大姐是不会计较什么撵走不撵走的。你去看她,她也一定在思念你。尤其是你害了那场大病以后,她更加想见到你的面孔,这是可以想象的。所以你不要那样讲,还是和我们一块儿去吧。”“我懒得去了。我在什么地方喝杯咖啡,先去歌舞伎座了。”妙子还是不肯去。幸子也就不再勉强,和雪子坐上汽车走了。

  汽车开到道玄坂,司机不肯停车等待,他说:“请您原谅,车子不能等待。”幸子就对司机说:“最多等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等车的钱照给。”几乎是打躬作揖地恳求司机把汽车停在大门口。姐妹俩走进楼上八铺席的屋子,和大姐面对面坐定,一边观看屋子里一如既往的陈设:一张红漆把腿桌,赖春水的横额,泥金棚架以及架上的座钟。家中除了一个六岁的梅子而外,其余几个孩子都上学去了,所以家里也不像以前那样吵闹了。

  “我说让汽车开走怎么样?”

  “回去时附近能叫到汽车吗?”

  “以前只要走到道玄坂,路过的空车子多得很……不过乘地铁也很方便呀,从尾张町到戏院走不了几步呀。”

  “下次来多呆些时候吧……反正最近还要来的。”

  “这个月歌舞伎上演的是什么戏呢?”鹤子突然问起这样的事。

  “‘茨木’、‘菊圃’还有别的一些节目。”

  雪子趁梅子要下楼时说:“小梅,我们下楼去。”便牵着她的手下楼去了。

  “细姑娘怎么样?”鹤子看到只剩她们两人时就说。

  “细姑娘刚才还和我们在一起,不过她说她还是回避一下好……”

  “干吗要那样?……来了不就好了。”

  “我也这样说呀。……其实这两三天忙个不停,她似乎累得够呛,不管怎么说,她的身体到底还没有全好。”

  幸子和大姐面对面地坐到一起后,觉得几个月来对大姐抱有的轻微反感逐渐消失了。天各一方的时候,光钻牛角尖,就产生一种不愉快的心情。可是现在对坐在一起,觉得大姐还是以前的大姐,什么都没有变。刚才当她问起歌舞伎杂剧的时候,幸子觉得姐妹四个偶然聚在一块儿,看戏时单单不邀请她,把她排除在外,真有点使坏心眼儿似的,很对不起她。大姐对此又作何感想呢?依照她不斤斤计较小节的性格来说,但愿她对这件事情不生气就好了。不过,不管她年纪多大,少女的纯洁心始终未失,听到有戏看,她总想一起去看的吧。再说,一向被长房珍藏的大部分动产,近来由于股票跌价,几乎跌得一钱不值,所以家计大概越发困难了。要不是遇到现在这样的机会,她根本别想去看一次戏。幸子这样一想,为了宽慰—下姐姐,只能言过其实地谈谈雪子的亲事,说什么男家已经决心娶雪子,只要女家答应,事情一定成功的。这次大概可以让姐夫、姐姐高兴高兴了。改天贞之助和男方碰头以后,还打算来京和你们商量。又说:“今天的歌舞伎座御牧先生和井谷母女都一起去看。”说完幸子起身告辞,“那么我下次再来吧。”姐姐跟在幸子后面下楼,一面说:“雪子妹妹也应该心情开朗地应酬人家几句,否则不成呀。”

  “这次她不像平常那样一句话也不说,而是圆滑地有说有笑了。她这样做的话,我看这门亲事有希望成功。”

  “无论如何也希望它成功。明年她不是三十五岁了吗?”

  “再见。下次再来吧。”在楼下守候着的雪子,和姐姐招呼了一声,像逃跑似的抢在幸子之前走到户外去了。

  “再见,问细姑娘好。”姐姐送到马路上,靠近汽车说:“井谷老板娘出国,我不去送行怕不好吧?”

  “不去也没有关系,因为你和她不相识。”

  “可是知道她在东京,不去和她见一面怕不成吧?……船哪天开呀?”

  “听说二十三日启程。因为她讨厌摆阔,所以谢绝一切送行。”

  “去旅馆看她一次怎么样?”

  “我想用不着了吧。”

  司机发动引擎时,幸子和姐姐隔着车窗说话,忽然发现姐姐一面说着话一面在淌眼泪。她奇怪谈到井谷时姐姐怎么会流泪,可是直到汽车开出,姐姐的眼泪一直没有停止。

  “姐姐哭啦。”车子开过道玄坂时,雪子说。

  “怎么搞的,真奇怪,怎么会为井谷老板娘哭呢。”

  “一定是为了别的事情。井谷老板娘的事只不过是一种掩饰罢了。”

  “不知是不是想我们邀请她去看戏呢?”

  “就是,她想看戏。”

  幸子这才完全明白姐姐是因为看不到戏而想哭的那种幼稚心理最初自觉惭愧而忍耐着,后来实在忍耐不住就哭起来了。

  “姐姐说要我回去没有?”

  “幸好没有说。大概一心想着看戏的事了。”

  “是吗?”雪子大放其心地说。

  戏院里的坐位因为分成三个摊子,所以相互之间没法加深联系。尽管如此,他们还一起上了餐厅,御牧还特地利用五分钟十分钟的幕间休息邀请她们去走廊上散步。御牧对时髦东西兴趣很广,可是对歌舞伎却一无所知,正如他自己坦白的那样,他一点不懂旧剧。光代笑他连长呗和清元①都分辨不了。

  ①配合三弦、笛子唱的歌曲叫“长呗”。以三弦伴奏的说唱曲艺叫“清元”。

  井谷听到幸子姐妹明天上午要乘特别快车回去,就说:“今晚终于要分手了。我非常高兴能给你们留下这份上好的纪念品,还有许多要协商决定的事情,改天让光代去芦屋和您联系吧。”

  戏散场后,御牧提议走一段路。于是六个人联袂向尾张町走去。井谷和幸子稍稍落在后面,井谷简单扼要地对幸子说:“像您见到的那样,御牧先生完全醉心于雪子小姐了。昨天晚上国岛夫妇见到小姐以后,比御牧先生更加中意。因此御牧先生下个月准定西下,先到芦屋拜访你们,打算和您先生见见面。要是能获得府上的非正式同意,就要请国岛先生去和御牧先生的子爵父亲商量。”

  之后六个人又在高龙巴茶室休息了一会儿。御牧和光代向幸子姐妹说:“那么明天上午我们来送你们。”双方在西银座分了手。余下的四个人步行回到旅馆。

  井谷送姐妹三人回到屋子后又聊了一会儿,说声晚安就走了。幸子先洗澡,接着是雪子洗。幸子走出浴室,看见妙子背靠着沙发躺在铺了报纸的地毯上,身上穿的还是看戏时的衣裳,连褂子都没脱。看出她大概是由于跟着大家一路走回旅馆累得支持不住了,可是又觉得她那种精疲力竭的样子不同寻常,就对她说:“细姑娘,你身体还没有痊愈,可是别的地方是不是还有毛病?回去以后得请栉田大夫看一次啦。”

  “嗯。”她答应了一声之后,又费力地说:“不请医生看,我也知道。”

  “那么究竟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幸子这样一讲,妙子把她的脸靠在沙发把手上,用她的茫然失神的眼光注视着幸子说:“我可能已经有三四个月的身孕了。”口气还像平常那样镇静。

  “什么?……”

  幸子一下子气都透不出来了,睁大着眼睛瞅着妙子的脸。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说出下面这句话。

  “……是启哥儿的孩子吗?”

  “是三好的。二姐从老妈妈那里听说过这个人吧。”

  “就是那个酒吧领班吗?”

  妙子不声不响地点点头说:“没有请医生看过,不过我想准是怀孕了。”

  “细姑娘想把孩子生下来吗?”

  “不能说是想生。……如果不生下来,启哥儿是不会死心的。”

  眼看着幸子的手指、脚尖都惨白得毫无血色——这是她平常遭受极大惊吓时的老毛病,幸子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剧烈地发抖,觉得当务之急是首先使心跳平静下来,因此她不再和妙子说话。她摇摇晃晃地挨到墙根,关掉屋顶的照明灯,打开床头的台灯,钻进了被窝。雪子洗完澡出来时,她闭着眼睛装做睡着了。随后妙子似乎慢腾腾地爬起来走到浴室里去了。

  第三十二章

  不知情的雪子第一个睡熟,不久妙子似乎也熟睡了。唯独幸子连个盹儿也没打,不时拿毛毯角儿拭去夺眶而出的眼泪,她前前后后思量了一整夜。手提包里有安眠药片,还有白兰地,可是她知道这些东西对于今天晚上这种兴奋状态毫无用处,所以也不想服用。

  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每次来东京总碰上这样的倒楣事,难道自己生性和东京不合吗?前年秋天——从新婚旅行到现在时隔九年来到东京,就因为启哥儿揭发细姑娘和板仓搞恋爱的一封信把她吓破了胆,也像今晚这样兴奋得一夜没睡好。去年初夏第二次来东京时,虽说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正在歌舞伎座一道看戏的妙子却因板仓病危而被叫了出去。即使没有这些事情,一提起雪子的亲事就经常会碰到一些不吉利的预兆。这次相亲地点偏偏又碰巧在东京,不由得觉得兆头不妙,在东京说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俗话说“有两次就会有三次”,幸子头脑里是有这样的预感的。可是今年八月第三次来东京时很太平,时隔多年又和丈夫作了一次愉快的旅行,结果很美满。所以她尽量往好处想,认为和“东京之行”分不开的恶因缘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而且说句老实话,对于这次的亲事最初就抱有一种反正不会成功的自暴自弃的想法,所以不必迷信预兆的好不好。……可是现在看起来,东京毕竟是个鬼门关。而且这次由于妙子的怀孕,雪子的亲事因此要遭到挫折而告吹。……遇到这样好的姻缘,偏偏选上东京作为舞台,毕竟是雪子命运不济……幸子这样一想,更觉得雪子的可怜,妙子的可恨。一怜一恨的两种心情逼得她热泪纵横。

  咳!又一次……真的又一次被这个妹妹出卖了。……而且这次又能怪谁呢?应该责怪的不正是站在监督地位上的自己吗?……她说“三四个月”,那不正好是她大病初愈的六月份前后发生的吗?要是这样的话,中间该有一段时间患恶心呕吐的症状被她隐瞒过去了。这样的事竟然视而不见,疏忽过去,难道不是我们自己的粗心大意吗?就拿这两三天来说,这个妹妹连筷子都怕动,稍稍做点小事就喊累,仿佛无处安放她自己的身子那般。面对着这副情景,居然连做梦都没想到她怀了孕,自己真迟钝到何等程度呢?……这样说来,她最近不穿西服而穿和服也是有原因的了……在细姑娘这种人的眼睛里,我们一定是被看成天下第一大傻瓜了。可是,她这样做对得起她自己的良心吗?……听细姑娘刚才的口气,她怀孕并非一时冲动,而是预先和三好那个人商量好,有计划地怀孕的。那是把它作为既成事实,不管启哥儿愿意不愿意,迫使他不得不和自己断绝关系,同时也使我们承认她和三好的结合,才选中怀孕这一手段的。……在细姑娘来说,这也许是个绝招儿。站在细姑娘方面着想,好也罢,坏也罢,除此而外大概别无良策了。……可是,能允许她做这样的事吗?对于自己和丈夫以及雪子妹妹为了庇护她而违抗了长房的严厉命令,百般牺牲自己的那种好心意,细姑娘一概置之度外,难道她一定要把我们逼到不能在人前出头露面的绝境才痛快吗?……我们夫妇俩在人前丢尽脸面倒也罢了,难道她要把雪子妹妹的前途也彻底断送吗?……这个妹妹究竟为什么非叫我们姐妹再三受苦不可呢?……今年春天大病时,雪子妹妹是怎样尽心竭力看护她的呢?她难道不明白完全是靠雪子妹妹的献身精神才捡到那条命的吗?我还以为昨天宴会上细姑娘的尽力周旋,是为了报答今春雪子妹妹看护之恩的,哪里知道这是过高的估计她了。昨天晚上她那种欢闹,只不过是一种醉态罢了。……这个妹妹除了她自己而外是什么都不放在她心上的……幸子生气是由于妙子的厚颜无耻和冷酷无情的做法。妙子看穿幸子将为她的举动生气,贞之助也将再次不愉快,雪子将遭到难以逆料的灾难,这一切她都估计到了,但最后仍然认为采取她那套绝招儿对她自己有利。弃车保帅的手段从妙子这类人的人生观来说固然出于不得已,可是她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在决定雪子命运的关键时刻干这种事呢?换个别的时候使出这一手难道不行吗?妙子的怀孕和雪子的相亲在时间上的不谋而合,本是偶然现象,决非预谋。不过她平素一再声称“我的亲事要等雪姐结婚以后再说”,“我一定留神不连累雪姐”之类的话,如果那是出自她的本意,至少也该等到雪子的终身大事决定以后,再施展出任何手段也不迟吧?好吧,这些就不用说它了。……可是,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怀了三四个月的身孕,为什么还要跟随着来东京而不回避呢?在她看来,自己是莳冈家的三姐妹之一,长久未能在人前露脸,现在能在公开场合露脸,自然很高兴,同时还感谢井谷给了她这个机会,终于连自己容易疲倦的状态都忘了。哪里,她并不是忘了自己怀孕的特点,而是认为即使稍稍勉强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凭她生来的厚脸皮,恬不知耻地跟了来的。……后来实在难受得忍耐不住了,而且自以为抓到了好时机,她才把实情讲出来的……还有连骨肉至亲都没料到的事,遇到目光锐利的人,三四个月的身孕到眼前就会觉察出来的,而她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无其事地赴宴看戏,岂不是泼天大胆?首先,目下正是她不能随便坐车的时期,长时间在火车上摇晃,一旦有个闪失又将怎么办?她本人即使无所谓,幸子她们又将多么手足无措、丢人现眼呢?光想到这些,幸子的心就冷了半截。弄得不好,昨夜的宴会上说不定已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