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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互利

  沈稚从凤濮山峰顶断崖上纵身跃下时, 耳畔只听得风声疾疾。

  她当时万念俱灰,一心想?着宁愿将尸骨葬于崖底,也不愿活着落进宇文氏族手里?。沈稚天生?畏高, 起初并?不愿睁眼。只是?柔软地舒展开身体, 在生?命最后的刹那里?,去仔细感受着属于人世间的阳光和清风。

  不曾想?半山处枝繁叶茂,屡次有细小的叶片触碰到她。

  沈稚心底并?不真想?死, 她还?有关州,有北境,有依附于沈家而生?的诸多家将部族……只要想?到她死了,这些人的命运就会通通交到沈瑞手里?,她就不自?觉的头皮发麻, 手心出汗。

  即便不为这些,重活一世她非但没将上辈子的大仇得报, 反而愈加早死了几年。想?想?也是?足够憋屈。

  沈稚的不甘心促使她压抑住极度的恐惧,睁开双眼。

  她仍在疾坠。令人惊喜的是?, 总有些藤蔓、树枝触手可及!沈稚从五六岁起就和红袖姑姑学养身功夫,危急关头竟真的派上用场。

  多亏了这些生?机旺盛的藤蔓、树枝不断伸出山腰被她扯断,沈稚坠入源江时才不至粉身碎骨。

  饶是?如此,水流的巨大冲击也撞去她小半条命。又被湍急而寒凉的江水裹挟着,顺着激浪急流冲出去几十里?……

  幸亏途中她眼疾手快抱住了半截断木,这才能勉力支撑到一处水势稍缓的河谷, 挣扎着上了岸。

  沈稚的脚踝伤了, 坠崖时小臂、手掌也刮出不少的擦伤。然而这些还?不是?最致命的——

  她迷失了。

  沈稚不认得方?向和路。没有援兵、没有补给, 孤身一人在深山茂林里?逃避追杀。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阿蛮小的时候,是?常常经历这些吗?他那时才多大呢?又是?如何逃出命来的……

  或许是?不该多想?,或许是?这一天的境遇太过糟糕, 沈稚夜里?发起烧来。

  她迷迷糊糊寻了一个?被野兽抛弃的湿冷山洞藏身。每日里?只靠一点清水和洞口?附近的青涩果子充饥,身体越来越虚弱。沈稚知道,再拖延下去,只会越来越糟。

  然而此处月明星

  稀,林深叶茂,只能听闻虫鸟之声却不见半分?人烟。

  即便有人家,她也不敢贸然上前——截杀她的人必会追下来。她一旦露了行迹,那些人便会找上门来。

  沈稚连生?火都不敢,就捧着点儿清水喝几口?,摘几颗半涩不熟的野果咬着生?吃。夜晚山洞里?格外湿冷,她每每冻得浑身发颤失去意识……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吃过这样多的苦。

  沈稚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即便此刻能打到些野物?,她也只会眨眨眼睛看着,不知如何下手处置。更勿论她如今还?伤着,行都迟缓……别的更不用多想?。

  只希望红袖姑姑和金衣侍能将娘亲平安送到云南。

  *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她一日早上醒来,境况大不相?同。

  不仅夜里?没觉得冷,便连脚踝伤处都消肿许多,走起路来没那么疼。她还?在山洞口?捡到几颗小红果子,汁水甜润,咬下去满口?生?津。

  沈稚喜出望外,一口?气将它们都吃光了。默默揉了揉肚子,从前挑食只爱用些粥和点心,此时饥饿几天,疲乏的身体才怀念起米饭和荤食的香甜。

  却不知茂密树影后默默藏了一个?人,自?己的一举一都落入对?方?眼中,深邃的金棕眼瞳躲在暗影之中,晦暗不清。

  当看见她将果子吃光时,那双金棕的眼瞳不可思议地睁大。异族人困惑地低头,颠了颠手中有些分?量的红果。足有六七颗啊!

  那人默默。从前他经常恃宠生?骄,与她同桌而食。以小姐的胃口?……这样大小的果子顶多吃下两颗。第三?颗若多咬几口?,橘绿都会劝……生?怕耽搁她下一餐正经吃饭了。

  此刻她竟然全都吃掉了?然后还?……揉了揉肚子?她是?饿了多久?

  凶夷人耳力极好,远远的仍能听见她那声遗憾的幽幽浅叹。

  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都碎了。

  *

  沈稚全然不知旁人心思。

  事实上,她从未想?过这深山中会有别人。若是?红袖姑姑寻她,早就留下记号。若是?宇文氏族的追兵……只怕见面?就要手了。

  正午的时候,阳光正好。

  沈稚站在溪水旁犹豫很久,终于一咬牙,慢慢将衣裙解了下

  来。忽然听到密林中似有枯枝折断,骇得她心神急跳,慌忙扯过裙子挡好,谨慎地向林中望去……

  当然什么都没有。

  沈稚渐渐缓过神来,不愿再解里?衣,就穿着一层薄绸的衣裳慢慢下了水——她吃了甜润熟透的果子,刚恢复些力气,就忍不住沐浴了。

  沈稚爱洁,洗了许久,直到熟悉的冰寒之感渐渐弥漫进骨头里?,她这才察觉出不对?劲。从前沈稚也游过水,溪水虽凉,可不至于这般泡在冰里?似的……

  而且这冰寒来得怪异,似乎沿着经脉游走一般。

  她忽然想?到沈媛难产挣扎时,曾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当时似乎是?有些麻木疼痛。然而那时情势危急她并?未多想?……此刻回忆起来,只怕那一握并?不简单。

  沈稚凝神细端详手腕,皓如霜雪的肌肤上多了一道月牙形的浅浅印痕。颜色清水一般浅淡,若不是?对?着阳光,根本瞧不出来。

  沈稚慢慢闭目,这沈家的三?女儿,当真为宇文氏族鞠躬尽瘁啊。

  她慢悠悠上了岸。此刻多思无益,她索性不去理会,擦起了长发。

  林中的凶夷人始终紧紧闭着眼睛,两条手臂不自?主地抱住脑袋,背对?溪边有几分?狼狈地蹲在密林灌木中。他明明不闻水声、异不见水波,可是?却奇怪的脸颈胀红,呼吸微微急促,不敢稍一步。

  *

  山谷中忽然传来一声鹰隼的唳叫。

  沈稚飞快躲进巨树的浓密树荫下,悄悄抬眸向天空望去。她担忧是?宇文氏族派出来寻人的猎鹰。

  那威武的大鸟在高空中盘旋片刻,竟直直向她藏身的巨树飞来。沈稚心中缩紧,摘下一枚随身的长刺暗器,刚要猎杀,忽然瞳孔微放。

  “小梅花!”

  她讶然走出来,那鹰隼越降越低,渐渐看清了身形。威武的翅膀下,各有一小块杂色花纹,像极了两朵梅印。正是?当年阿蛮送给沈稚的那头小鹰。后来一直养在石芜院里?,沈稚很是?喜欢,常常陪它打猎玩耍。

  只是?,它怎么会在这里??

  小梅花亲昵将鹰脑袋拱进她的怀里?,尖锐的鹰嘴刮得沈稚手臂生?疼。沈稚笑意隐隐,“好啦,乖。你怎么找来的?”

  小梅花

  当然听不懂话,一抬爪子,竟掉出个?朴素的小布袋。

  沈稚疑惑地捡了起来,解开抽绳的一瞬眼睛就亮了,“米!”

  她抱过小鹰一顿揉搓,笑得眼睛都弯了,“小梅花你太厉害了!嗯,咳咳,偷东西是?不对?的……下不为例啊。不过,你是?从哪家农户拿的吗?可还?认得路?”

  倘若逃出一条命,她会记得让人去还?银子的。

  小鹰被揉得尖锐唳叫,扑着翅膀挣扎,奈何沈稚实在激……

  终于挣出来时,翅膀上毛都蹭掉了两根。呆呆立在矮枝上,双目隐隐有些失神。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它其实天生?有些对?眼儿的。自?带几分?憨气,十分?可爱。

  沈稚过了欢欣雀跃的劲头,这才想?起来考虑,米应该怎么吃呢?她知道可以蒸米饭,或者煮成粥。可是?……这些都是?传闻,她毕竟没进过厨房。

  见过的菜肴都是?盛在碟子里?的,或者是?军需里?的一个?数目。她能识得这东西是?生?米,都已经强过许多闺秀了。可愁人的是?,怎样把生?米变成熟饭呢?

  凶夷人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小姐对?着米先是?高兴了许久,然后一筹莫展,最后倒出一小把,犹豫着又倒出一小把,通通用大叶片包了,只装了一点点水,就放到阳光下面?去……晒。

  晒?

  凶夷人傻住了。

  迟疑地望着手里?的肥兔,真情实感地发愁着——假如让小梅花将“猎物?”带回去,她会不会连皮毛一起放在火上烧焦掉。

  总得试一试。

  *

  沈稚发现?米是?晒不熟的只用了一个?时辰。

  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羞愧。术业有专攻,她通内政、懂人心、会权衡,名下还?治理着一整个?州府。不会煮饭又怎么了?

  再说?又没人瞧见。

  沈稚并?不气馁。反而灵犀忽然闪过,她开始尝试着生?火。

  大概试了十七八次吧,终于燃起个?小火堆。沈稚小心翼翼挑选了位置,在浓密树下,枝叶遮掩了烟气,白天并?不显眼。

  凶夷人眼睁睁瞧着自?家小姐花费那么多功夫去生?一堆火……然后她漂亮的桃花眼闪着亮光,喜滋滋将包裹着溪水和白米的大叶片放

  在火堆上方?。

  凶夷人瞠目结舌。

  果然,一小会儿功夫,树叶漏了。水淋下来浇熄了小火堆。

  她很沮丧。

  又在揉肚子了。

  凶夷人狠狠闭上眼睛,觉得从前最黑暗的时光都没此刻这般难受。

  *

  沈稚叹了口?气。

  小梅花只飞走一会儿,就带着猎物?回来。她这个?当主人的,却对?着野兔束手无策。

  或许是?巧合,小梅花的鹰爪极利,划开了肥兔的肚腹,内脏掉落一空,只剩下个?空壳子。沈稚试着剥皮,可那鲜血滑腻腻的触感……委实有些难为人。

  沈稚抱着小鹰,默默掉了两滴眼泪,就赶忙擦去了。

  “小梅花,乖小鹰……”她抚着它的羽毛恋恋不舍,“你别管我了,独自?走吧。从都城找来这里?,也算全了你我相?识一场的情谊。”

  许是?太久无人说?话,沈稚轻声与它交谈,“你可能想?不懂,但人就是?这样奇怪的,会同类相?残。我如今被人追杀,不定哪天就会有性命之忧,到时候若是?牵累到你,我会愧疚的。”

  “那个?游光风是?个?江湖杀手,武功极高极高,人又阴毒……我打不过。”

  “小梅花,主人放你自?由啦。从此天辽地阔,任你翱翔。”沈稚笑着亲亲它,鼻尖儿却有些发酸。见它懵懂地歪过脑袋还?有些对?眼儿,呆憨憨的似乎不大聪敏……沈稚又忍不住生?出几分?忧心。摸摸它的翅膀,轻声道,“如果你早就习惯了和人一起……”

  “那就去漠北吧,寻你另一个?主人。”沈稚眼眸低垂,“他对?我虽狠厉无情,待你确是?极好的…”

  *

  沈稚打发了小鹰,心中正觉孤寂失落,忽然闻见空气中隐隐有股血腥的味道。

  她有意绕开,奈何嗅觉却不似物?灵敏,辨不清具体方?向。走着走着,竟见前方?灌木中倒着一个?人,鲜血染红了地面?,生?死不知。

  沈稚有几分?意,她想?知道上面?情形究竟如何了。倘若是?一个?活口?……

  她谨慎地捏住暗器,小心翼翼凑上前去。

  不料那人竟没死,同时看见了她。

  拓跋临羌波澜不惊,抬手挡住她的袭击,“小姐先别手,

  我还?有用。”

  沈稚丝毫不敢大意,往后急退了几步,留出足够的距离才仔细去瞧他。

  那人浑身湿淋淋的,腹上被豁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正汩汩而出。左腿不知被什么割伤,一样的尚未凝止。血迹顺着草地,星散零落地蔓延到源江……

  难道他也是?从源江里?挣扎上岸的?伤重至此,不救治他会死。

  暂时没有威胁。

  沈稚仍不敢掉以轻心,暗刺仍对?准他的心脏要害,冷声问道,“你怎么会在此处?我留你性命还?得救治,你于我有什么用处?”

  拓跋临羌金棕的眼瞳微垂,似乎很是?谦卑。“回小姐,我同游光风手,虽杀了他,可也被他所伤,从崖顶坠了下来。顺着源江漂流,就到此处。至于我还?有何用处,阿蛮知道如今上面?的境况如何,还?辨得方?向。”

  “只要小姐此刻不杀我,我有把握带小姐平安去关州。”

  沈稚冷笑,“此刻不杀你,以后哪里?还?有机会。我怎知你不是?在骗人?等你缓过伤势来……”

  拓跋临羌低声笑笑,“那就先不缓过伤势,维持在一个?能让小姐安心的样子。你我互利,你别杀我,帮我止血保命。我带小姐平安上去。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阿蛮:委屈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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