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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八回 都护玉门关不设 将军铜柱界重标

  当晚韦小宝和双儿在总督府的卧房中就寝,炉火生得甚旺,狐被貂褥,一室皆春。

  这是他的旧游之地,掀开床边大木箱的盖子一看,箱中放的却是军服和枪械。双儿微笑

  道:“相公盼望箱子里又钻出个罗刹公主来,是不是?”韦小宝笑道:“你是中国公主,比

  罗刹公主好得多。”双儿笑道:“可惜你的中国公主在北京,不在这里。”韦小宝道:“好

  双儿,咱们今日算不算‘大功告成’?”双儿嫣然一笑,双颊晕红。她虽和韦小宝做夫妻已

  久,听得丈夫调笑,却仍有羞涩之意。

  韦小宝搂住了她腰,两人并坐床沿。韦小宝道:“你拼凑地图,花了不少心血,咱们终

  于拿到了鹿鼎山,皇上封我为鹿鼎公,这座城池,多半是让我管了。这山底下藏得有无数金

  珠宝贝,咱们慢慢掘了出来,我韦小宝可得改名,叫做‘韦多宝’。”双儿道:“相公已有

  了许多金子银子,几辈子也使不完啦,珠宝再多,也是无用。我瞧还是做韦小宝的好。”韦

  小宝在她脸上轻轻一吻,说道:“对,对!这些日来,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要是掘宝罢,只

  怕挖断了满洲龙脉,害死了皇帝。皇上向来待我不错,害死了他,未免对不住他。不掘宝

  罢,又觉得可惜。这么着,咱们暂且不掘这宝藏,等到皇上御驾升天,咱们又穷得要饿饭

  了,那时候再掘不迟。”刚说到这里,忽听得木箱中轻轻喀的一响。两人使个眼色,注视木

  箱,过了好一会,却更无动静。韦小宝双掌轻轻拍了三下,双儿过去开了房门,守在门外的

  四名亲兵躬身听令。韦小宝指着木箱,低声道:“里面有人!”四名亲兵吃了一惊,抢到箱

  边,揭开箱盖,却见箱中盛满了衣物。韦小宝打个手势,亲兵搬开衣物,揭开箱底,露出一

  个大洞,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巨响,洞中放了一枪出来。一名亲兵“啊”的一声,肩头中

  弹,向后便倒。双儿忙将韦小宝一拉,扯到了自己身后。韦小宝指指炭炉,作个倾倒的手

  势。一名亲兵过去端起炭炉,便往洞中倒了下去。只听得洞中有人以罗刹话大叫:“别倒

  火,投降!”跟着咳嗽不止。韦小宝以罗刹话叫道:“先把火枪抛上来,再爬出来。”洞中

  抛出一杆短铳,跟着一名罗刹兵探头出来。一名亲兵抓住他头发一拉,另一名亲兵伸刀架在

  他颈中,那兵胡子着了火,兀自未熄,只痛得哇哇大叫,狼狈异常的爬了出来。韦小宝道:

  “下面还有人没有?”洞内有人叫道:“还有一个!投降!投降!”韦小宝喝道:“抛枪上

  来!”洞口白光一闪,抛上来一柄马刀,跟着一团火烧了出来,原来这名罗刹兵烧着了头

  发。在门外守卫的亲兵听得大帅房中有警,又奔进数人。七八名亲兵揪住了两名罗刹兵,扑

  灭了两人头发胡子上的火焰,反绑了缚住。

  韦小宝突然指着一名罗刹兵叫道:“咦,你是王八死鸡。”那兵脸露喜色,道:“是,

  是,中国小孩大人,我是华伯斯基。”另一名罗刹兵也叫了起来:“中国小孩大人,我……

  我是齐洛诺夫。”韦小宝向他凝视半晌,见他胡子烧得七零八落,脸上也熨得又红又肿,但

  终于认了出来,笑道:“对啦!你是猪猡懦夫!”齐洛诺夫大喜,叫道:“对,对!中国小

  孩大人,我是你的老朋友。”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都是苏菲亚公主的卫士。当年在雅克萨城

  和韦小宝同去莫斯科。两人在猎宫随同火枪手造反,着实立了些功劳。苏菲亚公主掌执国政

  后,酬庸从龙之士,将身边卫士都升了队长。其中四人东来想立功劫掠。当兵败城破之时,

  一人战死,一人冻死。余下这两人悄悄躲入地道,想出城逃走,哪知城外地道出口早已堵

  死,两人进退不得,终于形迹败露。当年韦小宝分别叫他们为“王八死鸡”和“猪猡懦

  夫”。两人哪知其意,只道中国小孩发音不正,便即答应。听公主叫他为“中国小孩”,初

  时也跟着一般称呼,待得韦小宝立功,公主封了他爵位,众卫士便称之为“中国小孩大

  人”。韦小宝问明来历,命亲兵松绑,带出去取酒食款待。众亲兵生怕地道中尚有奸细,钻

  进去搜索了一番,查知房中此外更无地道复壁,这才退出。亲兵队长心下惶恐,连声告罪,

  心想真是侥天之幸,倘若这两名罗刹兵半夜里从地道中钻将出来,刺死了韦大帅,自己非满

  门抄斩不可。次日韦小宝叫来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问起苏菲亚公主的近况。二人说公

  主殿下总理朝政,罗刹全国的王公大臣、将军主教,谁也不敢违抗。两位沙皇年纪幼小,一

  切也都听姊姊的。齐洛诺夫道:“公主殿下很想念中国小孩大人,吩咐我们来打听你的消

  息,要我们见到你后,请你再去莫斯科玩玩,公主重重有赏。”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不

  知道是中国小孩大人带兵来打仗,否则的话,大家是亲爱的甜心,是好朋友,这仗也不用打

  了。”韦小宝道:“你们胡说八道,骗人!”两人赌咒发誓,说道千真万确,决计不假。韦

  小宝寻思:“皇上本是要我设法跟罗刹国讲和,不妨便叫这两个家伙去跟苏菲亚公主说

  说。”说道:“我要写一封信,你们送去给公主,不过我不会写罗刹蚯蚓字,你们代我写

  罢。”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面面相觑,均有难色,他二人只会骑马放枪,说到提下。”韦小宝微微一笑,道:“好了,你们下去休息。我们要

  去尼布楚,你们随着同去便是。”

  两人都是一惊,相互瞧了一眼,心想:“中国大军到尼布楚去干什么?难道是去攻城

  吗?”韦小宝道:“你们放心。我答应了公主,两国和好,不再打仗就是了。”两人又一齐

  鞠躬,说道:“多谢中国小……不……大人阁下。”

  华伯斯基又道:“公主听说中国的桥梁造得很好,不论多宽的大江大河,都可以用大石

  头造桥,下面不用石柱桥墩。公主心爱中国大人阁下,也爱上了中国的东西,因此请大人派

  几名造桥的工匠技师去莫斯科,造几座中国的神奇石桥。公主殿下天天见到中国石桥,在桥

  上走来走去散步,就好像天天见到大人阁下一般。”韦小宝心想:“罗刹汤一碗一碗的灌

  来,再喝下去我可要呕了。公主特别看中了我们中国的石桥,那是甚么缘故?其中必有古

  怪,每不能上这个罗刹狐狸精的当。”说道:“公主想念我,石桥是不用造了,工程太大。

  我送她几条中国丝棉被、几个中国枕头便是,让她抱住了睡觉,就好像每天晚上有中国大人

  阁下陪着她。”

  两名罗刹队长对望了一眼,脸上均有尴尬之色。齐洛诺夫道:“这个……好像……”华

  伯斯基脑筋较灵,说道:“大人阁下的主意极高,中国丝棉被、中国枕头就由我们带去,公

  主抱不到中国大人阁下,抱一抱中国丝棉被、中国枕头也是好的。不过丝棉被、枕头过得几

  年就破烂了,不及石桥牢固,因此建造石桥的技师,还是请大人派去。”

  韦小宝听他二人口气,罗刹朝廷对造桥技师需求殷切,料想必有阴谋诡计。他不知中国

  造桥技师当时甲于天下,外国人来到中国,一见到建构宏伟的石桥,必定啧啧称异,赞赏不

  止,何以拱桥能横越江面,其下不需支柱,更觉神奇莫测。罗刹人盼望学到这门造桥方法,

  倒是出于艳羡中国科学技术之心,并无其他阴谋。(按:康熙十五年,俄国派斯巴塔雷

  n.g.spatnary为钦差,率同宝石专家、药材专家来北京,提出多项要求,其中

  一条为:“中国准许俄国借用筑桥技师。”该钦差因不肯向康熙磕头,被清廷驱逐回国。)

  韦小宝心想:“你们越想要的东西,老子越是不能给你。”说道:“知道了,下去罢!”两

  名队长不敢再说,行礼退出。

  不一日,罗刹钦差大臣费要多罗,在尼布楚城得报清军大至,忙差人送信,请清军在原

  地驻扎,他立即过来相会。(按:罗刹国议和钦差的姓名是费要多罗·果罗文fedor

  a.golovin,当时不知西人名先姓后之习,故中国史书称之为费要多罗。)韦小宝

  道:“不用客气了,还是我们来拜客罢!”清军浩浩荡荡开抵尼布楚城下。萨布素、朋春、

  马喇分统人马,绕到尼布楚城北、城南、城西把守住了要道,既截住了尼布楚罗刹军的退

  路,又阻住西来援军。韦小宝亲统中军屯驻城东。中军流星炮射上天空,四面号炮齐响。

  尼布楚城中罗刹大臣、军官、士卒望见清军云集围城,军容壮盛,无不气为之夺。费要

  多罗当即备了礼物,派人送别清军军中,并致书中国钦差大臣,说道两国皇帝已决定罢兵议

  和,此次会晤专为签订和约,双方军队不宜相距过近,以免引起冲突,有失两国交好之意。

  韦小宝和众大臣商议。众人都说中华上国不宜横蛮,须当先礼后兵。韦小宝于是下令退

  兵数里,驻在什耳喀河以东;又令尼布楚城北、西、南三面的清军退入山中候令。费要多罗

  见清军后撤,略为宽心,又再写了一通文书,提出四点相会的条件:一、会见之所设于尼布

  楚城与什耳喀河之间的中央:二、会见之日,两国钦差各带随员四十人;三、两国各出兵五

  百,俄军列于城下,清军列于河边;四、两国使节之护卫亲兵各以二百六十人为限,除刀剑

  外,不准携带火器。他所以提这四个条件,因清军势大,俄军人少,倘若双方不限人数,俄

  军必处下风。但罗刹兵火器厉害,如双方兵员相等,俄兵即占优势,料想对方不允,因此先

  行提出,规定卫兵只可携带刀剑。文书中又建议次日相会。韦小宝和众大臣商议后,认为可

  行,当即接纳,连夜派兵搭起篷帐,作为会所。次日清晨,韦小宝、索额图、佟国纲等钦差

  带同随员,率了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来到会所。只见尼布楚城城门开处,二百余骑哥萨克兵

  手执长刀,拥簇着一群罗刹官员驰来。这队骑兵人高马大,威风凛凛,清军的藤牌手都是步

  兵,相形之下,声势大为不如。佟国纲骂道:“他***,罗刹鬼狡猾得很,第一步咱们便

  上了当。说好大家只带二百六十名卫兵,就只忘了说骑兵步兵。他们便多了二百六十匹

  马。”索额图道:“这件事提醒了咱们跟罗刹鬼打交道,可得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只疏

  忽得半分,便着了道儿。”

  说话之间,罗刹兵驰到近前。佟国纲道:“咱们遵照皇上嘱咐,事事要顾全中华上国是

  礼仪之邦,大家下马罢。”韦小宝道:“好,大家下马。”众人一齐下马,拱手肃立。罗刹

  钦差费要多罗见状,一声令下,众官员也俱下马,鞠躬行礼。双方走近。费要多罗说道:

  “俄罗斯国钦差费要多罗,奉沙皇之命,敬祝大清国皇帝圣躬安康。”韦小宝学着他的说

  话,也道:“大清国钦差韦小宝,奉大皇帝之命,敬祝罗刹国沙皇圣躬安康。”再加上一

  句:“又祝摄政女王苏菲亚公主殿下美丽快乐。”费要多罗微微一笑,心想:“大清皇帝祝

  我们公主美丽快乐,这句颂词倒也希奇古怪,不过公主倘若听到了,想必喜欢。”两人互致

  颂词,介绍副使。双方译员译出。

  韦小宝见罗刹官员肃立恭听,倒也礼貌周到,但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昂然骑在马背,

  手持长刀,列成队形,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情,隐隐有威胁之势,越看越有气,说道:“你们

  的卫兵太也无礼,见了中国大人阁下,怎不下马?”他说罗刹话文法颠倒,词句错落,但在

  恼怒之下,不及等译官译述,罗刹话冲口而出。费要多罗道:“敝国的规矩,骑兵在部队之

  中,就是见到了沙皇陛下,也不用下马的。”

  韦小宝道:“这是中国地方,到了中国,就得行中国规矩。”费要多罗摇头道:“对不

  起,阁下错了。这是俄罗斯沙皇的领地,不是中国的地方。”韦小宝道:“这明明是中国地

  方,是你们强行占去的。”费要多罗道:“对不起,中国钦差大臣阁下误会了。这是俄国沙

  皇的领地。尼布楚城是俄罗斯人筑的。”两国此次会议,原是划界争地,当地属中属俄,便

  是关键的所在。两个钦差大臣刚一见面,还没入帐开始谈判,就起了争执。韦小宝道:“你

  们罗刹人在中国地方筑了一座城池,这地方就算是你们的了,天下哪有这个道理?”费要多

  罗道:“这是俄国地方,俄罗斯人在这里筑城,中国人不在这里筑城,这就证明这是俄国地

  方。中国钦差大臣阁下说这是中国地方,不知有甚么证据?”尼布楚一带向来无所管束,中

  俄两国疆界也迄未划分,到底属中属俄,本来谁也没有证据。韦小宝听他问到这句话,不禁

  为之语塞,待要强辩,苦于说罗刹话辞不达意,寻常应答已感艰难,要巧言舌辩,如何能

  够?心中一怒,说道:“这是中国地方,证据多得很。”跟着便以扬州话骂道:“辣块妈

  妈,我入你鬼子十七八代老祖宗。”这一句话出口,扬州的骂人粗话便流水价滔滔不绝,将

  费要多罗的高祖母、曾祖母、以至祖母、母亲、姊妹、外婆、姨妈、姑母,人人骂了个狗血

  淋头。罗刹国费家女性,无一幸免。

  中俄双方官员见中国钦差大臣发怒,无不骇然。只是他说话犹似一长串爆竹一般,别说

  费要多罗莫名其妙,连中国官员和双方译员也是茫然不解。韦小宝这些骂人说的话,全是扬

  州市井间最粗俗低贱的俗话,扬州的绅士淑女就未必能懂得二三成,索额图、佟国纲等或为

  旗人,或为久居北方的武官,却如何理会得?韦小宝大骂一通之后,心意大畅,忍不住哈哈

  大笑。费要多罗虽然不懂他言语,但揣摩神色语气,料想必是发怒,忽见他又纵声大笑,更

  加摸不着头脑,问道:“请问贵使长篇大论,是何指教?贵使言辞深奥,敝人学识浅陋,难

  以通解,请你逐句慢慢的再说一遍,以便领教。”韦小宝道:“我刚才说,你太也不讲道

  理。我要你的祖母来做甜心,做老婆。”费要多罗微笑道:“我祖母是莫斯科城出名的美人

  儿,她是彼得洛夫斯基伯爵的女儿。原来中国大人阁下也听到过我祖母的艳名,敝人实在不

  胜荣幸之至。只可惜我祖母已死了三十八年啦。”韦小宝道:“那么我要你母亲做我的甜

  心,做我老婆。”费要多罗眉花眼笑,更是喜欢,说道:“我的妈妈出于名门望族,皮肤又

  白又嫩,她会做法国诗。莫斯科城里有不少王公将军很崇拜她。我们俄国有一位大诗人,写

  过几十首诗赞扬我的妈妈。她今年虽然已六十三岁了,相貌还是和三十几岁的少年妇人一

  样。中国大人阁下将来去莫斯科,敝人一定介绍你和我妈妈相识,要结婚恐怕不成,做甜心

  吗,只要我妈妈答应,那是可以的。”原来洋人风俗、如有人赞其母亲、妻子貌美,非但不

  以为忤,反而深感荣幸,比称赞他自己还要高兴。韦小宝却道此人怕了自己,居然肯将母亲

  奉献,有意拜自己为干爹,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笑道:“很好,很好。以后如来莫斯

  科,定是你府上常客。”拉着他手,走入帐中。双方副使随员跟着都进了营帐。韦小宝等一

  行坐在东首,费要多罗等一行坐在西首。

  费要多罗说道:“敝国摄政女王公主殿下吩咐,这次划界谈和,我们有极大诚意,双方

  必须公平,谁也不能欺了对方。因此敝国提出,两国以黑龙江为界,江南属于中国,江北属

  于俄罗斯。划定疆界之后,俄罗斯兵再也不能渡江而南,中国兵也不能渡到江北。”韦小宝

  问道:“雅克萨城是在江南还是江北?”费要多罗道:“是在江北。该城是我们俄罗斯人所

  筑,可见黑龙江江北之地,都是属于俄国的。”韦小宝一听,怒气又生,问道:“雅克萨城

  内有座小山,你可知叫甚么名字?”费要多罗回头问了随员,答道:“叫高助略山。”韦小

  宝懂得罗刹语中“高助略”即为“鹿”,说道:“我们中国话叫做鹿鼎山。你可知我封的是

  甚么爵位?”费要多罗道:“阁下是鹿鼎公,用我们罗刹话说,就是高助略山公爵。”韦小

  宝道:“这样一来,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了。明知我是鹿鼎公,却要把我的鹿鼎山占了去,

  岂不是要我做不成公爵么?”费要多罗忙道:“不,不,决无此意。”韦小宝问道:“你是

  甚么爵位?”费要多罗道:“敝人是洛莫诺沙伐侯爵。”韦小宝道:“好,那么洛莫诺沙伐

  是属于中国的地方。”费要多罗吃了一惊,随即微笑道:“敝人的封邑洛莫诺沙伐尚在莫斯

  科之西,怎能是中国的地方?”韦小宝道:“你说你的封邑叫作老猫拉屎法……”费要多罗

  道:“洛莫诺沙伐。”韦小宝不理他,继续说道:“从我们的京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一共

  有几里路?要走几天?”费要多罗道:“从洛莫诺沙伐到莫斯科,一共五百多里路,五天的

  路程。从莫斯科到北京,总得走三个月罢。”韦小宝道:“这样说来,从北京到老猫拉屎

  法,得走三个月零五天,路程是远得很了。”费要多罗道:“很远,很远!”韦小宝道:

  “这样的路程,老猫拉屎法当然不会是属于中国的了。”费要多罗微笑道:“公爵说得再对

  没有了。”

  韦小宝举起酒杯,道:“请喝酒。”罗刹人嗜酒如命,酒杯放在费要多罗面前已久,酒

  香阵阵冲鼻,主人没举杯,他不敢便饮,这时见韦小宝举杯,心中大喜,忙一饮而尽。清方

  随员又给他斟上酒,从食盒中取出菜肴,均是北京名厨的烹饪,罗刹国其时开化未久,要到

  日后彼得大帝长大,与其姊苏菲亚公主夺权而胜,将苏菲亚幽禁于尼庵之中,然后大举输入

  西欧文化,当韦小宝之时,罗刹国一切器物制度、文明教化,俱与中国相去甚远,至于烹红

  之精,迄至今日,俄国仍和中国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年在尼布楚城外,费要多罗初尝中华美

  食,自然是目瞪口呆,几乎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韦小宝陪着他尝遍每碟菜肴,解释

  何谓鱼翅,何谓燕窝,如何令鸭掌成席上之珍,如何化鸡肝为盘中之宝,只听得费要多罗欢

  喜赞叹,欣羡无已。

  韦小宝随口问道:“贵使这一次是哪一天离开莫斯科的?”费要多罗道:“敝人于四月

  十二日奉了公主殿下的谕示,从莫斯科出发。”韦小宝道:“很好。来,再干一杯。我们这

  位佟公爷,酒量很好,你们两位对饮几杯。”当下佟国纲向费要多罗敬酒,对饮三杯。韦小

  宝道:“贵使是本月到尼布楚的罢?”费要多罗道:“敝人是上个月十五到的。”韦小宝

  道:“喂,从四月十二行到七月十五,路上走了三个多月。”费要多罗道:“是,走了三个

  多月。幸好天时已暖,道上倒也并不难走。”韦小宝大拇指一翘,赞道:“很好!贵使这一

  番说了真话,终于承认尼布楚不是罗刹国的了。”费要多罗喝了十几杯酒,已微有醉意,愕

  然道:“我……我几时承认了?”韦小宝笑道:“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得走三个多月,路

  程很远,因此老猫拉屎法不是中国的地方。从莫斯科到尼布楚,你也走了三个多月,路程可

  也不近,尼布楚自然不是罗刹国的了。”

  费要多罗睁大了眼睛,一时无辞可对,呆了半晌,才道:“我们俄罗斯地方大得很,那

  是不同的。”韦小宝道:“我们大清国地方也可不小哪。”费要多罗强笑道:“贵使爱开玩

  笑,这……这两件事,是……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韦小宝道:“贵使定要说尼布楚是罗刹国地方,那么咱们交换一下。我到莫斯科去,请

  公主封你为尼布楚伯爵,封我为老猫拉屎法公爵。这老猫拉屎法城就算是中国地方了。”费

  要多罗满脸胀得通红,急道:“这……这怎么可以?”不禁大为担忧,心想公主是他情人,

  倘若给他在枕头边灌了大量中国迷汤,竟尔答应交换,那就糟糕透道:“这……这……

  这……”站起身来。韦小宝笑道:“你也觉得这法子非常公平,是不是?”费要多罗连忙摇

  手,道:“不,不!绝对不可以。如此划界,岂不是将俄罗斯帝国的一半国土划给了你?”

  韦小宝道:“不会是一半啊。你们在莫斯科以西,还有很多国土,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国二

  一添作五。又何必这样客气?”

  费要多罗只气得直吹胡子,隔了好一会,才道:“公爵大人,你如诚心议和,该当提些

  通情达理的主张出来。这样……这样的法子,要将我国领土分了一半去,那……那太也欺人

  太甚。”说着气呼呼的往下一坐。腾的一声,只震得椅子格格直响。韦小宝低声道:“其实

  议和划界,没甚么好玩,咱们还是先打一仗,你说好不好?”

  费要多罗不住喘气,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大喝一声:“打仗便打仗!”但想到这一仗

  打下去,后果实在太过严重,己方又全无胜望,只得强行忍住,默不作声。

  韦小宝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笑道:“有了,有了,我另外还有个公平法子。”伸手入

  怀,取出两粒骰子,吹一口气,掷在桌上,说道:“你不想打仗,又不愿二一添作五,咱们

  来掷骰子,从北京到莫斯科,算是一万里路程,咱们分成十份,每份一千里。我跟你掷骰子

  赌十场,每一场的赌注是一千里国土。如果你运气好,赢足十场,那么一直到北京城下的土

  地,都算罗刹国的。”费要多罗哼了一声,道:“要是我输足十场呢?”韦小宝笑道:“那

  你自己说好了。”费要多罗道:“难道莫斯科以东的万里江山,就通统都是中国的了?”韦

  小宝道:“我猜你运气也不会这样差,十场之中连一场也赢不了。你只消赢得一场,就保住

  了一千里土地,两场二千里,赢得六场,就有便宜了。”费要多罗怒道:“有甚么便宜?莫

  斯科以东六千里,本来就是俄国地方。七千里、八千里,也都是俄国的地方。”韦小宝与费

  要多罗二人不住口的交涉,作翻译的荷兰教士在旁不断低声译成中国话。佟国纲、索额图等

  听在耳里,初时觉得费要多罗横蛮无理,竟然要以黑龙江为界,直逼中国辽东,那是满洲龙

  兴之地,如何可受夷狄之逼?心中都感恼怒;后来听得韦小宝说渴欲打仗立功,以求裂土封

  王,俄使便显得色厉内荏,不敢接口:再听得韦小宝东拉西扯,什么交换封邑、二一添作

  五、又是甚么掷骰子划界,每注一千里土地,明知是胡说八道,对方是决计不会答应,但费

  要多罗的气焰却已大挫,均想:“罗刹人横蛮,确是名不虚传,要是跟他们一本正经的谈

  判,非处下风不可。皇上派韦公爵来主持和议,果真大有知人之明。这番邦鬼子是野蛮人,

  也只有韦公爵这等不学无术的市井流氓,才能跟他针锋相对,以蛮制蛮。”佟国纲、索额图

  等大臣面子上对韦小宝虽都十分恭敬客气,心底里却着实瞧他不起,均觉他不过是皇上宠幸

  的一个小丑弄臣,平日言谈行事,往往出丑露乖,却偏偏又恬不知耻,自鸣得意,此番与外

  国使臣折冲樽俎,料想难免贻笑外邦,失了国家体面。哪知皇上量材器使,竟然大收其用,

  若不派这个惫懒人物来办这桩差使,满朝文武大臣之中,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众大臣越听

  越佩服,更觉皇上英明睿智,非众臣所及。索额图听到这里,突然插口道:“莫斯科本来是

  我们中国的地方。”

  荷兰教士将这句话传译了。费要多罗大吃一惊,心想:“这少年胡言乱语,也还罢了。

  怎地你这老头儿也这样不要脸的瞎说?竟说我国京城莫斯科是你们中国地方?”索额图又

  道:“按照贵使的说法,只要是罗刹人暂时占据过的土地,就算是罗刹国的土地了,是不

  是?”费要多罗道:“本来就是这样嘛!贵使却说莫斯科是中国地方,嘿嘿,那……那太笑

  话奇谈了。”索额图道:“罗刹国的人民有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又有哥萨克、

  鞑靼等等,那都是罗刹人。”费要多罗道:“一点不错,我国土地广大,治下人民众多。”

  索额图道:“我国百姓的种类也很多啊,有满洲人、蒙古人、汉人、苗人、回人、藏人等

  等。”费要多罗道:“正是。俄国是大国,中国也是大国。咱们这两国,是当世最大的大

  国。”索额图道:“贵使这次带来的卫兵,好像都是哥萨克骑兵。”费要多罗微微一笑,说

  道:“哥萨克骑兵英勇无敌,是天下最厉害的勇士。”索额图道:“哥萨克骑兵比俄罗斯人

  是厉害得多了?”费要多罗道:“话不能这么说。哥萨克是罗刹百姓,俄罗斯也是罗刹百

  姓,毫无分别。好比满洲人是中国人,蒙古人、汉人也是中国人,毫无分别。”索额图点头

  道:“那就是了。因此莫斯科是我们中国人的地方。”韦小宝听他二人谈到这里,仍不明白

  索额图的用意,他明知莫斯科离此有万里之遥,决非中国地方,但听索额图说得像煞有其

  事,而费要多罗额头青筋凸起,脸色一时铁青,一时通红,显是心中发怒如狂,便插口道:

  “莫斯科是中国地方,那是半点也不错的。中国皇帝宽宏大量,给你们刘备借荆州,一借之

  后就永世不还。”

  费要多罗自然不知刘备借荆州是甚么意思,只觉得这些中国蛮子不讲理性,说话完全不

  像文明人,冷笑道:“我从前听说中国历史悠久,中国人很有学问,哪知道……嘿嘿,就是

  专爱不凭证据的瞎说。”

  索额图道:“贵使是罗刹国大臣,就算没甚么学问,但罗刹国的历史总是知道的?”费

  要多罗道:“我国的历史都有书为证,清清楚楚的写了下来,决不是凭人随口乱说的。”索

  额图道:“那很好,中国从前有一位皇帝,叫做成吉思汗……”费要多罗听到“成吉思汗”

  四个字,不由得“哎唷”一声,叫了出来,心中暗叫:“糟糕,糟糕!怎么我胡里胡涂,竟

  把这件大事忘了。”索额图继续道:“这位成吉思汗,我们中国叫做元太祖,因为他是我们

  中国创建元朝的太祖。他是蒙古人。贵使刚才说过,满洲人、蒙古人、汉人都是中国人,毫

  无分别。那时候蒙古骑兵西征,曾和罗刹兵打过好几次大仗。贵国历史有书为证,一切都清

  清楚楚的写了下来,决不是凭人随口乱说。这几场大仗,不知是我们中国人赢了,还是贵国

  罗刹人赢了?”费要多罗默然不语,过了良久,才道:“是蒙古人赢了。”索额图道:“蒙

  古人是中国人!”费要多罗瞪目半晌,缓缓点头。韦小宝不知从前居然有这样的事,一听之

  下,登时精神大振,说道:“中国人和罗刹人打仗,罗刹人是必输无疑的。你们的本事确是

  差了些,下次再打,我们只用一只手好了。否则的话,双方相差太远,打起来没甚么味

  儿。”费要多罗怒目而视,心想:“若不是公主殿下颁了严令,这次只许和、不许战,凭你

  说这些侮辱我们罗刹人的话,我便要跟你决斗。”韦小宝笑嘻嘻的问索额图道:“索大哥,

  成吉思汗是怎样打败罗刹兵的?”索额图道:“当年成吉思汗派了两个万人队西征,一共只

  有二万人马,便杀得罗刹联军十余万人大败亏输。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也是一位大英雄,

  率领军队将罗刹兵打得落花流水,占领了莫斯科,一直打到波兰、匈牙利,渡过多瑙河。此

  后几百年中,罗刹的王公贵族都要听我们中国人的话。那时我们中国的蒙古英雄,住在黄金

  镶嵌的篷帐里。莫斯科大公爵时时来向中国人磕头。中国人说要打屁股就打屁股,要打耳光

  就打耳光,罗刹人还笑嘻嘻的大叫打得好,否则的话,他就当不成公爵。”(按:蒙古大将

  拔都于公元1238年攻陷莫斯科及基辅,蒙古人于1240年至1480年的240年

  间,统治俄罗斯广大土地,建立“金帐汗国”。《大英百科全书》于“俄罗斯”条中有如下

  记载:“莫斯科的王子公爵,必须去伏尔加河口萨莱城朝见黄金帐中的蒙古可汗,接受封

  号。他们通常要忍受诸般屈辱。朝拜已毕而回到莫斯科后,便能向鞑靼人收税,欺压邻近的

  诸侯小邦。”)

  韦小宝听得眉飞色舞,击桌大赞:“乖乖龙的东!原来莫斯科果然是属于中国的。”

  费要多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索额图所述确是史实,绝无虚假,只是罗刹向来不认蒙

  古人是中国人。此时蒙古属于中国,由此推论,说莫斯科曾属于中国人,也非无稽之谈。韦

  小宝道:“侯爵阁下,我看划界的事,我们也不必谈了,请你回去问问公主,甚么时候将莫

  斯科还给中国。我也要赶回北京,采购牛皮和黄金,以便精制一好不得携带火器,你们

  罗刹鬼子太也不讲信用。”走前几步,对费要多罗道:“喂,你叫手下人抛下刀枪,一起下

  马,排好了队,身上携带火器的都缴出来。”费要多罗眼见无可抗拒,便传出令去。哥萨克

  骑兵只得抛下刀剑,下马列队。韦小宝吩咐一百六十名藤牌手四下围住,搜检罗刹兵。二百

  六十人身上,倒抄出了二百八十余枝短枪。有的一人带了两枝。尼布楚城下罗刹兵望见情势

  有变,慢慢过来。东边清军也拔队而上。两邻相距数百步,列阵对峙。罗刹兵望见主帅被

  围,只有暗暗叫苦,不敢再动。

  韦小宝问费要多罗道:“侯爵大人,你带了这许多火器来干甚么啊?”费要多罗垂下了

  头,说道:“对不起得很,我的卫兵不听命令,暗带火器,回去我重重责罚。”韦小宝叫

  道:“藤牌手,解开自己衣服,给他们瞧瞧,有没有携带火器?”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抛下藤

  牌,以左手解衣,右手仍高举大刀,以防对方矣诏。各人解开衣衫,袒露胸膛,跳跃数下,

  果然没一人携带火器。费要多罗心中有愧,垂头不语。韦小宝以罗刹话大声道:“罗刹人做

  事不要脸,把他们的衣服裤子都脱下来,瞧瞧他们还带了火器没有?”费要多罗大惊,忙

  道:“公爵大人,请你开恩。你……你如剥了我的裤子,我……我只好自杀了。”韦小宝

  道:“这裤子是非剥不可的。”费要多罗道:“请你饶恕一次,别的事情,一切都依你吩

  咐。”韦小宝道:“刚才你的骑兵冲将过来,吓得我钻到了桌子底下,大失公爵大人的体

  面。这件事怎么办?”费要多罗心想:“是你自己胆小,我有什么法子?”但身旁清兵刀光

  闪闪,只好道:“敝人愿意赔偿损失。”韦小宝心中一乐,暗道:“罗刹竹杠送上门来

  了。”一时想不出要他赔偿甚么,传下命令:“把罗刹大官小兵的裤带都割断了。”藤牌手

  大叫:“得令!”举起利刃插进罗刹人腰间,刃口向外,一拉之下,裤带立断。

  自费要多罗以下,众罗刹人无不吓得魂飞天外,双手紧紧拉住裤腰,惟恐跌落,韦小宝

  哈哈大笑,传令:“押着罗刹人,得胜回营!”这时罗刹官兵人人担心的只是裤子掉下,毫

  不抗拒,随着清兵列队向东。佟国纲笑道:“韦大帅妙计,当真令人钦佩。割断裤带,等于

  在顷刻之间,将二百六十名罗刹官兵尽数双手反绑了。”韦小宝笑道:“罗刹男人最怕脱裤

  子,罗刹女人反而不怕,那不是怪得很么?”佟国纲等人都色迷迷的笑了起来。一行人和大

  军会合,清军中推出四百余门大炮,除下炮衣,炮口对准了罗刹军。其时罗刹国虽然火器犀

  利,但在东方,却不及康熙这次有备而战,以倾国所有大炮的半数调到了尼布楚前线,是以

  不论兵力火力,都是清军胜过了数倍。罗刹军突然见到这许多大炮,都是面面相觑,大有惧

  色。统军将官急忙传令回城,紧闭城门。清军却也并不攻城。这时哥萨克骑兵的队长、副队

  长、和一名小队长被双儿点了穴道,兀自动弹不得。三人犹如泥塑木雕一般,站在空地之

  上。罗刹众兵将回入尼布楚城时十分匆忙,未曾留意,这时在城头望见,均感诧异,却都不

  敢出城相救。过了半个时辰,见这三人仍然呆立不动,便有一队哥萨克骑兵出城来救,只行

  得十余丈,清军大炮便轰了数发。守城将军忙命号兵吹起退军号,将这队骑兵召了回去,生

  怕清兵大至,连出城的救兵也失陷了。城上城下,两军遥遥望见三人定住不动,姿势怪异。

  清兵鼓噪大笑,罗刹兵尽皆骇然。

  韦小宝将费要多罗等一行请入中军帐内,分宾主坐下。韦小宝只笑嘻嘻的不语。费要多

  罗怒道:“公爵大人,你不用跟我玩把戏,要杀就杀好了。”韦小宝笑道:“我跟你是朋

  友,为甚么杀你?咱们还是来谈划界的条款罢。”他想此刻对方议界大臣已落入自己掌握之

  中,不论自己提出甚么条件,对方都难以拒却。不料费要多罗是军人出身,性子十分倔强,

  昂然道:“我是你的俘虏,不是对等议界的使节。我处在你的威胁之下,甚么条款都不能

  谈。就算谈好了,签了字,那也没有效。”韦小宝道:“为甚么没有效?”费要多罗道:

  “一切条款都是你定的,还谈甚么?你不能逼我跟你谈判。”韦小宝道:“为甚么不能逼你

  谈判?”费要多罗道:“我决不屈服。你挥刀杀了我,开枪打死我,尽管动手好了。”韦小

  宝笑道:“如果我叫人剥了你的裤子呢?”费要多罗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只

  说得一个“你”字,裤子突然溜下,急忙伸手抓住。他的裤带已被割断,坐在椅上,不必用

  手抓住,盛怒中站将起来,却忘了此事,幸好及时抢救,才没出丑。帐中清方大官侍从,无

  不大笑。费要多罗气得脸色雪白,双手抓住裤带,神情甚是狼狈,待要说一番慷慨激昂的言

  辞,苦于双手不能挥舞以助声势,要如何慷慨激昂,也势必有限,重重呸的一声,坐了下

  来,说道:“我是罗刹国沙皇陛下的钦使,你不能侮辱我。”韦小宝道:“你放心,我不会

  侮辱你。咱们还是好好来谈分划国界罢。”费要多罗从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包在自己嘴

  上,绕到脑后打了个结,意思是说决计不谈。韦小宝吩咐亲兵送上美酒佳肴,摆在桌上,在

  酒杯中斟了酒,笑道:“请,请,不用客气。”费要多罗闻到酒菜香味,忍耐不住,解开手

  帕,举杯便饮。韦小宝笑道:“侯爵又用嘴巴了?”费要多罗喝酒吃菜,却不答话,表示嘴

  巴只用于吃喝,不作别用。韦小宝不住劝酒,心想把他灌醉了,或许便能叫他屈服,那知费

  要多罗喝得十几杯酒,吃了几块牛肉,将手帕抹了抹嘴巴,又将自己的嘴绑上了。韦小宝见

  此情形,倒也好笑,命亲兵引他到后帐休息,严加看守,自和索额图、佟国纲等人商议对

  策。佟国纲道:“这人如此倔强,坚决不肯在咱们军中谈和,但如就此放了他回去,却又于

  心不甘。”索额图道:“关得他十天八日,每天在他面前宰杀罗刹鬼子,瞧他是否还倔强得

  出?”佟国纲道:“倘若将他逼死了,这件事不免弄僵。咱们以武力俘虏对方的议和划界大

  臣,皇上说不定会降罪。”索额图道:“佟公爷说得对,跟他一味硬来,也不是办法。”众

  大臣商议良久,苦无善策。今日将费要多罗擒来,虽是一场胜仗,但决非皇上谋和的本意,

  可说已违背了朝廷大计,一个处理不善,便成为违旨的重罪。说到后来,众大臣均劝韦小宝

  还是将费要多罗释放。

  韦小宝道:“好!咱们且扣留他一晚,明天早晨放他便是。”回入寝帐,踱来踱去的筹

  思,忽然想起:“先前学诸葛亮火烧盘蛇谷,在雅克萨打了个大胜仗,老子再来学一学周瑜

  群英会戏蒋干。”仔细盘算了一会,已有计较。

  回到中军帐,请了传译的荷兰教士来,和他密密计议一番;又要他教了二十几句罗刹

  话,念得正确无误;再传四名将领和亲兵队长来,吩咐如此如此。众人领命而去。费要多罗

  睡在后帐,心中思潮起伏,一时惊惧,一时悔恨,却如何睡得着?翻来覆去的挨到半夜,只

  听得帐口鼻息如雷,三名看守的亲兵竟然都睡着了。费要多罗心想:“倘若不答应中国蛮子

  的条款,决计难以脱身。明天惹得那小鬼生起气来,将我杀了,岂非冤枉?天幸这三名卫兵

  都睡着了,何不冒险逃走?”蹑手蹑足的从床上起来,解下斜背的皮带缚在腰间,以免裤子

  脱落,轻轻走到帐口,只见三名亲兵靠在篷帐的柱子上,睡得甚熟。他伸手去一名亲兵腰

  间,想拔他佩刀,那亲兵突然打个喷嚏。费要多罗大吃一惊,急忙缩手。过了好一会,不见

  有何动静,又想去取另一名亲兵的佩刀。那亲兵忽然伸个懒腰,说了几句梦话。费要多罗不

  敢多耽,悄悄走出帐外,幸喜三名亲兵均不知觉。他走到帐外,缩身阴影之中,见外面卫兵

  手提灯笼,执刀巡逻,北、东、南三边皆有巡兵,只西边黑沉沉地似乎无人。于是一步步挨

  将过去,每见有巡兵走近,便缩身帐篷之后,好在一路向西,都是太平无事。刚走到一座大

  帐之后,突然间西边有一队巡逻兵过来,费要多罗忙在篷帐后一躲,却听得帐中有人说话,

  说的竟是罗刹话。只听得那人说道:“公爵大人决意要去攻打莫斯科,也不是不可以,只不

  过路途遥远,十分危险。”费要多罗大惊,当即伏下身子,揭开篷帐的帐脚,往内望去,一

  望之下,一颗心怦怦乱跳。帐内灯火照耀如同白昼,韦小宝全身披挂,穿着戎装,居中而

  坐,两旁站立着十余员大将,帐下数十名亲兵手执大刀。韦小宝桌旁站着那作译员的荷兰教

  士,正在跟他说话。只听韦小宝说罗刹话:“咱们跟费要多罗在这里喝酒,谈话,假的,不

  是真的话,谈了一个月、两个月,谈来谈去,都是假的话,大军偷偷向西。罗刹公主时时接

  到费要多罗,笨蛋,报告,说正在跟咱们谈话,她不怕,天天和甜心跳舞,睡觉。中国大军

  突然间到了莫斯科城下,进攻,奇怪的进攻,将两个沙皇,苏菲亚公主,抓了起来。罗刹人

  哭了,跪倒,投降!”那荷兰教士道:“行军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的。不过一面跟罗刹人讲

  和,一面却出兵偷袭他们的京城,那不是不讲信用吗?上帝的道理,教训我们不可欺诈,不

  可说谎。”韦小宝道:“哈哈,是罗刹人先骗人。大家说好了,双方卫兵携带火器,不可

  以,他们身上都藏了枪,短的,他们骗人,我们也骗人。他咬我,一口,我咬他,两口。大

  大的!”那教士嘿的一声,隔了一会,说道:“我劝公爵大人还是不要打仗的好。两国开

  战,死的都是上帝子民……”韦小宝摇手道:“别多说了。我们只信菩萨,不信上帝。那个

  费要多罗如果公平谈判,让中国多占一些土地,本来是可以议和的。可是他一里土地也不

  让。等我们打下了莫斯科,罗刹男人上天堂,女人,做中国人老婆的。”

  费要多罗越听越心惊,暗道:“我的上帝,中国蛮子真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只听

  韦小宝又道:“今天我派了一个亲兵,在三名哥萨克骑兵队长的身上,用手指戳了几下,这

  三名队长,不会动,你见了么?”那教士道:“我瞧见的。这是甚么魔术,真是奇怪之

  极。”韦小宝道:“中国魔术,成吉思汗,传下来的。成吉思汗用这法子,打得罗刹人跪地

  投降,我们再用这法子去打他们,罗刹国,又死了!”

  费要多罗心想:“当年蒙古人只二万人马,一直打到波兰、匈牙利,天下无人挡得住,

  看来定有魔术。东方人古怪得紧,他们又来使这法术,那……那就如何是好?”

  只听那教士道:“罗刹人如果远远开枪,你们的魔术就没用了。”韦小宝笑道:“是

  啊,因此,我们得假装要在这里谈判,军队就去打莫斯科,像小贼一样,偷进城去。我到过

  莫斯科的,城里鞑靼人很多。咱们的军队化装为鞑靼牧人,混进城去,罗刹守军一定不会发

  觉。”

  费要多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想:“这中国小鬼这条毒计,实在厉害得很。中国兵乔

  装改扮为鞑靼牧人,混进我们京城,施展起魔术来,那怎么抵挡得住?”他不知双儿的点穴

  术是一门高深的武功,必须内功练到上乘境界,方能使用,清军官兵数万,会点穴功夫的只

  她一人而已。费要多罗却以为这魔术只须一经传授,人人会使,这么手指一碰,对方就动弹

  不得,数万中国兵以此法去偷袭莫斯科,罗刹只怕要亡国灭种了。只听那教士道:“公爵大

  人如果要派遣二万中国兵混入莫斯科,用成吉思汗传下来的魔术制住罗刹军,那么要俘虏两

  位沙皇和摄政女王,的确是可以成功的。不过……不过这件事必须十分机密,大军西行之

  时,不能让罗刹人知觉了。公爵大人,今日的罗刹国已十分强大,和当年跟成吉思汗打仗时

  的罗刹人,是大不相同的。”韦小宝道:“我到过莫斯科,罗刹国的情形都清清楚楚,我们

  明天一早,放了费要多罗回去,然后跟他谈判,都是假的,他不肯答应的。咱们在这里多谈

  得一日,中国大军就近了莫斯科一日路程。”那教士道:“是,是。大人一切还是要小心,

  这件事是很危险的。”韦小宝道:“知道了。你不能够说出去,不能让费要多罗起了疑心

  的。”那教士答应了下去。韦小宝喝道:“传王八死鸡、猪猡懦夫。”亲兵出帐,带了华伯

  斯基和齐洛诺夫进来。韦小宝对二人道:“明天,我派两队人去莫斯科,礼物很多很多,送

  给苏菲亚公主。路上盗贼多的,多派官兵保护。”华伯斯基道:“从这里到莫斯科,只有些

  小股的鞑靼强盗,也不算很凶,公爵大人放心好了。”韦小宝道:“你不知道。鞑靼强盗,

  八九千人一队,有的二十个一千人,三十个一千人。”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对望了一眼,均

  有不信之色。韦小宝道:“我这两队人,分南北两路去莫斯科,王八死鸡领北路的,猪猡懦

  夫领南路的。两条路,怎样的?”华伯斯基道:“从北路走,这里向西到赤塔,经乌斯乌

  德,绕过贝加尔大湖的南端,向西经托木斯克、鄂木斯克等城而到莫斯科。”齐洛诺夫道:

  “南路起初的走法是一样的,过了贝加尔湖分道,向西南经过哈萨克人居住的地方,一路向

  西,经奥斯克、乌拉尔斯克等地到莫斯科。”

  韦小宝点头道:“不错,是这样走的。我的礼物,信,由中国使者交给公主,你们两个

  带路。带得好,有赏,多的。带得不好,领兵中国将军,砍下你们的头。下去罢!”两名罗

  刹队长退出后,韦小宝拿起金批令箭,发施号令,一个个中国大将躬身接令。费要多罗不知

  他们说些什么,但见所有接令的中国大将都是神情慷慨激昂,拍胸握拳,指天誓日,显是向

  主帅保证,说甚么也要大功告成,有的伸掌在自己颈中一斩,有的拔出匕首在自己胸口虚

  刺,口中不住说:“莫斯科,莫斯科”,料想是说倘若攻不下莫斯科,宁可自杀。韦小宝叽

  哩咕噜说了一番话,四名亲兵从桌上拿起一张大地图来,刚好对着费要多罗。

  只见韦小宝的手指从尼布楚城一路向西移动,沿着一条红色粗线,直指到一个红色圆

  圈。费要多罗虽不识得图上的中国文字,但一看方位,便知是莫斯科。韦小宝说了一番话,

  手指又沿着另一条线而到莫斯科。费要多罗心想:“这些中国蛮子当真可恶,原来他们处心

  积虑,早就已预备攻打莫斯科了。”韦小宝又说了一番话,接连说到“费要多罗”的名字,

  众将一听到,便都大笑。费要多罗心想道:“你们一定在笑我是傻瓜,骗得我谈判划界,拖

  延时日,暗中却去偷袭莫斯科。哼,我才不上这当呢。”慢慢站起身来,心想:“上帝保

  ,让我发现了中国蛮子这个大诡计,可见我俄罗斯帝国得上帝眷顾,定然国运昌隆。反正

  他明天就会放我,今晚不用冒险逃跑了。”但见西边巡逻兵来去不绝,东边却黑沉沉地无

  人,悄俏回去,幸喜清兵并未发觉。来到自己帐外,只见看守的三名卫兵兀自熟睡,于是进

  帐就寝。次晨费要多罗吃过丰盛早餐,随着亲兵来到中军帐。韦小宝笑问:“侯爵大人昨晚

  睡得好吗?”费要多罗哼了一声,道:“你的卫兵保卫周到,我自然睡得很好。”

  韦小宝道:“今日你不再生气了罢?咱们来谈谈划界的条款如何?”费要多罗不答,从

  身边摸出手帕,又绑上了嘴巴。韦小宝大怒,喝道:“你这样倔强,我立刻将你杀了。”费

  要多罗毫不畏惧,心想:“你预定今日要放我的,这样装腔作势,谁来怕你?”韦小宝大发

  一阵脾气,见他始终不屈服,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好!你这样勇敢,我佩服你了。放你

  回去罢。你回去请好好休息。十天之后,咱们再另商地点,谈判划界。”费要多罗心想:

  “你拚命拖延,这时候只怕偷袭莫斯科的军队已出发了。我决计不会上你这当。”说道:

  “你放我回去,很是多谢。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我建议今天下午就可开始谈判,不必等到

  十天之后。”韦小宝笑道:“这件事不用忙,大家休息休息,慢慢谈判好啦。”费要多罗

  道:“两国君主都盼谈判早日成功,还是先签了划界条约,再休息不迟。”韦小宝道:“我

  们皇上倒也不急,那么咱们五天之后再谈罢。”费要多罗摇头道:“不必耽搁了,就是今天

  谈。”韦小宝道:“再隔三天?”费要多罗道:“不,今天!”韦小宝道:“明天?”费要

  多罗道:“今天!”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样坚决,我只好让步。不过我警告你,

  待会谈到划分国界之时,我是决计不会随便让步的。咱们一尺一尺、一寸一寸的来讨价还

  价。”费要多罗心道:“划分国界要一尺一寸的细谈,等到谈妥,你们早打进莫斯科去了。

  你道我真是大傻瓜吗?”当即站起,说道:“那么敝人告辞了,多谢公爵大人的酒饭。”韦

  小宝送到帐口,派遣一队藤牌兵护送他回尼布楚城,那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却不释放。费

  要多罗出得帐来,只见昨天竖立军营的地方都已空荡荡地,大队清军已拔营离去。他暗暗心

  惊:“中国蛮子说干便干,委实厉害。”一行人来到昨日会谈的帐前,只见那三名哥萨克队

  长呆呆站在当地,所摆的姿势仍和昨天一模一样,丝毫动弹不得。清军中跃出一名瘦小的军

  官,来到三名队长身前,口中大声念咒,大叫:“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过去在三人身上

  拍拿几下。三名队长便慢慢能动了,只是站立了半天一晚,实是疲累已极,双足麻木,一齐

  坐倒在地。六名藤牌兵上前扶起,走出数十丈后,三名队长方能自己行走。

  费要多罗更是骇异:“成吉思汗传下的魔术,果然厉害无比,难怪当年他纵横天下,无

  人能敌。幸好现下已发明了火器,可以不让敌人近身。否则的话,中国异教徒又要统治全世

  界,我们信上帝的正教徒,都要变成奴隶了。”清军藤牌手直护送费要多罗到尼布楚城东门

  之前,这才回去。费要多罗询问三名哥萨克队长中了魔术的情形。三名队长都道:当时只觉

  后心和腰间一麻,便即全身不能动弹。费要多罗道:“你们身上带着十字架没有?”三名队

  长解开衣襟,露出挂在颈中的十字架来,其中一人还多挂了一个耶稣圣像。费要多罗皱起眉

  头,心道:“成吉思汗的魔法当真厉害,连耶稣基督的十字架也辟不了邪。”当即写下了三

  道奏章,派遣十五名骑兵分作三路,向莫斯科告急:中国军队已出发前来偷袭,行将化装为

  鞑靼牧人,混入京城,务须严加防备。中午时分,三路信差先后回城,说道西去的道路均已

  被中国兵截断,一见罗刹骑兵,远远便射箭过来,实是难以通过。费要多罗心中愁急,寻

  思:“只有尽快和中国蛮子议定划界条约,那么他们便会撤回兵马。”

  未牌时分,费要多罗带了十余名随员,前去两国会议的帐篷。这次他全然不带哥萨克骑

  兵,以表决无他意,何况就算带了卫队,招架不了中国兵的“成吉思汗魔术”,也是无用。

  费要多罗学识渊博,办事干练,本来绝非易于受欺之人,但罗刹人心中对成吉思汗的畏惧根

  深蒂固,双儿的点穴之术又十分精妙,他亲见之下,不由得不信。

  他先到篷帐。不久韦小宝、索额图、佟国纲等清方大官也即到达。韦小宝见对方不带卫

  队,于是命护卫的藤牌手也退了回去。双方说了几句客套,全然不提昨日之事,便即谈判划

  界。费要多罗但求谈判速成,事事让步,与昨日态度迥不相同。韦小宝心中暗笑,知道昨晚

  “周瑜群英会戏蒋干”的计策已然成功,他于划界之事一窍不通,当下便由索额图经由教士

  传译,和对方商议条款。只见索额图和费要多罗两人将一张大地图铺在桌下,索额图的手指

  不断向北指去,费要多罗皱起眉头,手指一寸一寸的向北退让。这手指每在地图上向北让一

  寸,那便是百余里的上地归属了中国。韦小宝听了一会,心感不耐,便坐到另一张桌旁,命

  侍从取出食盒,架起二郎腿,慢慢咀嚼糕饼点心,鼻中低哼“十八摸”小调。

  费要多罗决心退让,索额图怕事中有变,也不为已甚。但条约文字谨严,双方教士一一

  译成拉丁文,反复商议,也费时甚久。到第四日傍晚,《尼布楚条约》条文六条全部商妥。

  韦小宝得索额图和佟国纲解说,知道条约内容于中国甚为有利,割归中国的土地极为广大,

  远比康熙谕示者为多。条约共为四份,中国文一份,罗刹文一份,拉丁文二份,订明双方文

  字中如有意义不符者,以拉丁文为准。当下随从磨得墨浓、醮得笔饱,恭请中国首席钦差大

  人签字。韦小宝自己名字的三个字是识得的,只不过有时把“章”字看成了“韦”字,

  “卖”字当作是“宝”字,三个字联在一起就不大弄错了,但说到书写,“小”字勉强还可

  对付,余下一头一尾两字,那无论如何是写不来的。他生平难得脸红,这时竟然脸上微有朱

  砂之色,不是含怒。亦非酒意,却是有了三分羞惭。索额图是他知己,便道:“这等合同文

  字,只须签个花押便可。韦大人胡乱写个‘小’字,就算是签字了。”韦小宝大喜,心想写

  这个“小”字,我是拿手好戏,当下拿起笔来,左边一个圆团,右边一个圆团,然后中间一

  条杠子笔直的竖将下来。索额图微笑道:“行了,写得好极。”韦小宝侧头欣赏这个“小”

  字,突然仰头大笑。索额图奇道:“韦大帅甚么好笑?”韦小宝笑道:“你瞧这个字,一只

  雀儿两个蛋,可不是那话儿吗?”清方众大臣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连众随从和亲兵也都笑出

  声来。

  费要多罗瞪目而视,不知众人为何发笑。当下韦小宝在四份条约上都画了字,在罗刹文

  那份条约上,中间那一直画得加倍巨大,然后费要多罗、索额图、俄方副使等都签署了。中

  俄之间的第一份条约就此签署完成。这是中国和外国所订的第一份条约。由于康熙筹划周

  详,全力以赴,而所遣人员又十分得力,是以尼布楚条约划界,中国大占便宜。约中规定北

  方以外兴安岭为界,现今苏联之阿穆尔省及滨海省全部土地尽属中国,东方及东南方至海而

  止。双方议界之时,该地区原无归属,中国所占之地亦非属于罗刹,但罗刹已在当地筑城殖

  民,签约后被迫撤退,实为中国军事及外交上之胜利。约中划归中国之上地总面绩达二百万

  方公里,较之今日中国东北各省大一倍有余。此约之立,使中国东北边境获致一百五十余年

  之安宁,而罗刹东侵受阻,侵略野心得以稍戢。自康熙、雍正、乾隆诸朝而后,满清与外国

  订约,无不丧权失地,康熙和韦小宝当年大振国威之雄风,不可复得见于后世。(按:条约

  上韦小宝之签字怪不可辨,后世史家只识得索额图和费要多罗、而考古学家如郭沫若之流仅

  识甲骨文字,不识尼布楚条约上所签之“小”字,致令韦小宝大名湮没。后世史籍皆称签尼

  布楚条约者为索额图及费要多罗。古往今来,知世上曾有韦小宝其人者,惟“鹿鼎记”之读

  者而已。本书记叙尼布楚条约之签订及内容,除涉及韦小宝者系补充史书之遗漏之外,其余

  皆根据历史记载。)依据当时习惯,双方同时鸣炮,向天立誓,信守不渝。清方大炮四百余

  门,在尼布楚城东南西北四方同时响起,大地震动。俄方大炮只二十余门,炮声廖廖,强弱

  之势,相差实不可以道里计。费要多罗暗叫侥幸,倘若议和不成,开起仗来,俄国非一败涂

  地不可。

  当下两国使臣互赠礼物。费要多罗赠给韦小宝等人的是时表、千里镜、银器、貂皮、刀

  剑等物。韦小宝赠给对方使节的是马匹、鞍辔、金杯、丝绸衣衫、绢帛等物,此外二百六十

  名哥萨克骑兵各赠纹银二十两,以赔偿被清兵割断的裤带。当晚大张筵席,庆贺约成。费要

  多罗兀自担忧,不知前去偷袭莫斯科的清兵是否即行召回。不断以言语试探,韦小宝只是装

  作不懂。过得两日,费要多罗得报,有大队清兵自西方开来。他登上城头,以千里镜眺望,

  果见一队队清兵向西而来,渡过尼布楚河以东扎营。费要多罗大喜,知道西侵的清兵已然召

  回。他哪知大队清兵只在尼布楚之西二百里外驻扎候命,一听得炮声,便即拔队缓缓而归。

  又地数日,石匠已将界碑雕凿完竣。碑上共有满、汉、蒙、拉丁及罗刹五体文字。界碑

  分立于格尔必齐河东岸,额尔古纳河南岸、以及极东北之威伊克阿林大山各处。碑文中书明

  两国以格尔必齐河为界,“循此河上流不毛之地,有名大兴安以至于海,凡山南一带流入黑

  龙江之溪河,尽属中国;山北一带之溪河,尽属俄罗斯”;又书明:“将流入黑龙江之额尔

  古纳河为界,河之南岸,属于中国;河之北岸,属于俄罗斯。其南岸之眉勒尔客河口,所有

  俄罗斯房舍,迁徒北岸”;又书明:“雅克萨所居俄罗斯人民及诸物,尽行撤往察罕汗之

  地”;又书明:“凡猪户人等,断不许越界,如有相聚持械捕猎,杀人抢掠者,即行捕拿正

  法,不以小故阻坏大事,中俄两国和好,毋起争端。”两国钦差派遣部属,勘察地形无误

  后。树立界碑。此界碑所处之地,本应为中俄两国万年不易之分界,然一百数十年后,俄国

  乘中国国势衰弱,竟逐步蚕食侵占,置当年分界于不顾,吞并中国大片膏腴之地。后人读史

  至此,喟然叹曰:“安得康熙、韦小宝于地下,逐彼狼子野心之罗刹人而复我故土哉?”树

  立界碑已毕,两国钦差行礼作别,分别首途回京复命。韦小宝召来华伯斯基与齐洛诺夫,命

  二人呈奉礼物给苏菲亚公主,其中既有锦被,又有绣枕。北国荒鄙之地,这些物事无处购

  置,均是双儿之物。韦小宝笑道:“公主如当真想念我,就抱抱丝棉被和枕头罢。”华伯斯

  基道:“公主殿下对大人阁下的情意天长地久,棉被枕头容易残破,还是请大人派几名筑桥

  技师,去莫斯科造座石桥,那就永远不会坏了。”韦小宝笑道:“我早已想到此节,你们不

  必罗苏。”命亲兵抬出一只大木箱,长八尺,宽四尺,宛似一口大棺材一般,八名亲兵用大

  杠抬之而行,显得甚是沉重。箱外铁条重重缠绕,贴了封条,以火漆固封。韦小宝道:“这

  件礼物非同小可,你们好生将护,不可损坏。公主见到之后,必定欢喜,这天长地久的情

  意,和中国石桥完全一般牢固。”

  两名罗刹队长不敢多问,领了木箱而去。这口大木箱重逾千斤,自尼布楚万里迢迢的运

  到莫斯科,一路之上,着实劳顿。苏菲亚公主收到后打开箱子,竟是一座韦小宝的裸体石

  像,笑容可掬,栩栩如生。

  原来韦小宝召来雕凿界碑的石匠,凿成此像,又请荷兰教士写了“我永远爱你”几个罗

  刹文字,雕在石像胸口。苏菲亚公主一见之下,啼笑皆非,想起这中国小孩古怪精灵,却也

  非罗刹男子之可及,不由得情意绵绵,神驰万里。这石像便藏于克里姆林宫中,后来彼得大

  帝发动政变,将苏菲亚公主驱逐出宫,连带将此石像击碎。唯有部份残躯为兵士携带出外,

  罗刹民间无知妇女向之膜拜求子,抚摸石像下体,据称大有灵验云——

  注:“都护”是汉朝统治西域诸国的军政总督,“玉门关”是汉时通西域的要道,“玉

  门关不设”意谓疆域扩大,原来的关门已不成为边防要地。“铜柱界重标”指东汉马援征服

  交趾(安南)后,开拓疆土,立铜柱重行标界,意谓另定有利于中国的国界。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