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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蛛塞进瓷瓶里,并没有看见。而当他重新抬头时,玄悯正在给另一只瓷瓶塞上盖塞。

  他当时有过一瞬的疑惑:那塞子为何需要重新塞上,他并没有动过啊?

  现如今再一回想,薛闲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猜测——当初玄悯捉住的,很可能不止是那只母蛛,还有旁的。那旁的东西不必说,一定是这只暗红色的小圆蛛,甚至不止这一只,而是一对。

  当初玄悯说,百虫洞内所养的一共有两种蛛。这暗红色的小圆蛛既然并非同寿蛛,那自然是另一种无疑了。

  他记得当初顺口问过玄悯另一种是什么?玄悯的回答笼统而简单,似乎说了,又似乎什么也没说。

  薛闲带着一丝疑惑将那圆蛛收了,又看向自己抱着的毫无生气的玄悯,忽然有些期望这对圆蛛是玄悯留的后手,是对他自己有利的……

  会是这样么……

  薛闲看着玄悯,默默收紧了手,压在玄悯肩上的下巴微敛,嘴唇蹭过玄悯冰冷的脖颈,接着是鼻尖,最终将脸埋在了他的颈窝里。

  作者有话要说:  在爷爷nǎinǎi家~信号不好,吃完饭就搬着电脑来了咖啡厅,现在又要被召唤回去吃晚饭了~所以字数有限。下一章这卷结束,然后就是尾声卷,日常撒糖广发狗粮。

  第六卷 归岸

  第93章 百年安(四)

  江松山大泽寺是一间山间小寺,始建于三百多年前,因为位置偏僻,且未曾赶上好时候,是以寺中香火从未旺盛过。寺中僧人至多不过十来名,大多都是平淡xìng子,日子过得倒也恬静。至两百来年前,山寺遭雷火被烧前,所剩僧人不过五六,均在这山中生活了一辈子,垂垂老矣,也不算短寿。当时寺内唯一一位年轻人,便是拜入大泽寺的南疆少年。

  说句实在话,那时候,大泽寺一干老僧慈祥又怜爱地看着那位上山来的南疆少年,心里直犯嘀咕:这孩子似乎是百年一遇的傻,放着那么多有名的家庙不入,怎么就挑中大泽寺了。

  那南疆少年长了副清俊模样,高眉秀骨,一双眸子漆黑净透,小小年纪就显出一股平静的沉稳感。

  就这副模样,去哪家僧庙都是有人要的,他就偏偏钟意于这江松山上的小小一隅。

  那些老僧心里自然是欢喜的,然而面上还是为了这少年好,劝问了他一句。

  少年却答:与大泽寺有缘。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受戒,这与他有缘的大泽寺就遭了雷劈,烧了个遍地狼藉。

  满寺人都送了命,唯独那南疆少年活了下来。

  后来的后来,这位少年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一位年龄相仿的知己。多年之后,少年摇身一变成了护国免灾的国师,直接执掌太常寺。

  因为他那位知己身份有些特殊,相识时还是太子,后来成了皇帝。

  再后来,皇帝寿数将尽,国师知己情深,甚为不舍,想了一些续命延寿的法子,只是仍然晚了一步,法子成时,天子已崩。

  国师心怀悲悯,又与知己有所约定,要保这山河百年不衰。

  可是凡人寿命终究有限,况且国师在先前为天子谋求续命延寿之法的过程中,损耗颇大,已经有了油尽灯枯之兆。

  因此,他掐指算了一番机缘,从江松山大泽寺外拾回了自己的接任者。

  他希望能承故人遗愿,不论朝代如何更迭,总有一星不灭灯火引路指途,安民龛世。是以,国师从此改法号为同灯,代代相传。

  不过当初那个接任者刚被抱回太常寺时,还是个无牙小儿,话都不会说。

  小小年纪用那样重的法号,怕压不住命,况且国师还没到退位归隐之时呢。所以国师给他取了个少时用的法号:玄悯。

  玄悯身世有些特殊,因为他出生便自带佛骨,是大功德之相,即便转世佛骨也不会丢,是个极佳的接任者人选。

  国师对外虽是个寡言xìng子,对着玄悯话却也不少,颇有些亦师亦友的意味。

  这教养期间,因为天机院不得擅入,也或许是国师有意为之,甚少有人得见其真容,也甚少有人知晓玄悯的存在。

  又是多年之后,玄悯chéng rén,顺利接任,早有油尽灯枯之相的国师即真正的同灯圆寂。

  他一生所经之事带着些许传奇色彩,细细算来,不过有知己一位,有弟子一名,这便算得上圆满了。只是他始终有些记挂江松山的大泽寺……

  尽管当年的那一场天雷确实是巧合,与他并无干系。但被说了那么些年的扫把星,他对大泽寺始终怀有一份微妙的愧疚感。

  即便圆寂之后,他也颇为挂怀,所以……他“留在了”大泽寺,年年腊月、清明、中元,均会给百年前冲他笑得慈祥的老僧人们点一盏灯。

  他这状态似鬼非鬼,似魂非魂,似执非执,谁也看不见他,术士高人yīn阳眼,都不例外。

  所以在外人看来,这百年空置的大泽寺每年都会偶现灯影。惊得周围人都不敢靠近,鬼寺之名由此而来。

  今日是腊月二十七,江松山下的那一场惊心大战似乎就在昨日,实际已经过去大半月了。

  山下的一片狼藉早已被人抚平,靠近年关的一场大雪将剩余的痕迹全都埋在其下,早已重归平静。

  入夜之后,原本漆黑一片的废寺里倏然亮起几豆灯火,细细一数,刚好六盏。

  “鬼火,鬼火又亮了师兄。”遥遥隔着几座山峰的小寺庙里,小沙弥趴在窗前伸头朝江松山的方向眺望,一边背手招呼师兄,让他也来看一眼。

  这鬼火出现的时机时早时晚,也是难得才能亲眼见上一回。这小沙弥在这寺庙里住了十年出头,这才是第二回见。

  不过传闻虽然诡异,但亲眼所见之时,却并无惧意。那几点灯火微黄而暖,非但不会让人忐忑心慌,反而会令人心神平宁。

  而事实上,真正的大泽寺里也全无半点儿yīn森鬼气。

  那六盏“无人自亮”的平安灯前其实正站着一位白衣僧人,正仔细地挑着那六盏灯的灯芯,只是其他人都看不见而已,只除了同他情况相同的一位。

  这位挑灯的僧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年独身入寺的南疆少年,后来的初代国师,真正的同灯。

  而和他情况相同、能看见他的那个人此时也身处在这间荒寺里,也是一袭白麻僧袍,看起来似鬼非鬼,似魂非魂,正面无血色地盘腿端坐于屋角的蒲团上,双目微阖,似乎在静养。

  即便是这副不鬼不人的模样,也依然挡不住眉目间逼人的俊气和那股霜雪不化的冷意。

  正是玄悯。

  同灯挑完灯,又面色平静地站在六盏平安灯前,双手合十行了佛礼。而后一扫袖摆,转身走到了玄悯身边,借着屋内的六盏油灯光亮,看了眼玄悯搁在膝上的左手。

  就见那左手食指指缝中,落了一枚小如针尖的血痣,摸起来微微有些凸,同薛闲锁骨上的那枚倒是能成对。

  “痣显出来了。”同灯收回目光,又颇为没好气地瞥了玄悯一眼,不冷不热道:“也亏得你在那种境况下还能想起这么一手。倒出蜘蛛,咬你一口,再咬他一口,这就耗费了起码一句话的时间。有这功夫,不如再挣扎一番,兴许能同人家jiāo代两句遗言呢。”

  玄悯双眸依然阖着,嘴唇一点儿要动的意思都没有。也不知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还是不愿意搭理他。

  “这蜘蛛虽比不上同寿蛛那样dú,但也不好受,你这是被咬出乐趣了?”同灯见他不说话,又凉丝丝地开了口。

  玄悯沉默片刻,终于还是维持着阖眼的姿态,面无表情地开了口:“左右都是你养出来的蛛。”

  言下之意:你有脸让别人注意着别被咬?

  自从ròu身没了活气后,玄悯再有意识,便是在这废弃的大泽寺中了。他约莫是两天前凝出的体,昨天夜里刚稳住的形。这两天里,他不好睁眼,也不能说话,只听见身边有人叙旧似地说了些事情。

  断断续续地听了一些,他才知道,这人正是初代国师同灯,也是他上一世的师父。而那百虫洞中的两种蛛,均是出自他手。

  玄悯曾经只尝过同寿蛛的滋味。早在多年以前,他还不曾彻底离开天机院去小竹楼独居时,便已经发现祖弘的寿数有了些变化。尽管祖弘即便在天机院内也不摘面具,但玄悯依然从他脖颈的细小纹路变化上,察觉出他重新变得年轻了。

  其实那时候他心里隐约猜测,这种变化兴许跟自己有关,因为那阵子祖弘说话总是带着些深意,像是对他表达某种亏欠,又似乎是惦念着一些谢意。

  只是那时候他依然惦念着师恩,即便有所觉察也根本不在意。

  很久以后,当他真正探查到“同寿蛛”这件事上时,祖弘又贪心不足地抽了龙骨,再之后,他又失了忆。以至于“祖弘给他种了同寿蛛”这件事被几经耽搁,最终还是拖到了临死才算真正解决。

  现今回想起来,玄悯平日十分克谨,能让旁人钻空子的机会少之又少,唯独有一次……

  那是他离开天机院,将国师一职重新jiāo给祖弘的前一年秋天,他在静修之中不小心入了狂禅境,三天三夜昏神不醒。那时他对祖弘防备不多,想要借机种下同寿蛛,倒是可行。

  不过不论如何,ròu身已死,这便已经前尘旧事了。

  现今他身上带着的已经不是同寿蛛了,而是百虫洞中的另一种。

  同灯当初真正的目的在于同寿蛛,养出另一种来纯属心神所扰而至的意外,那种蛛所含情谊过于复杂,以至于同灯也不知该如何称它,便干脆叫做无名。

  薛闲曾经随口问过玄悯这种无名蛛究竟何用,是不是真如传说所言,能将人捆上三生三世。

  玄悯否认了。

  他并不曾哄骗薛闲,这无名蛛确实跟三生无关。

  同寿蛛乃一对母子蛛,而这无名蛛则是一对福祸蛛,红蛛意味福,黑蛛意味着祸。玄悯手上那枚小痣是黑蛛所留,而薛闲锁骨上的,则来自于红蛛。

  血痣一旦形成,便意味着,黑蛛所咬之人ròu身死后形不腐,神不散,非鬼非魂。他将另一方生生世世所受灾祸苦难俱揽于己身,而将自己生生世世所得福报俱归于对方……

  代价是永不入轮回。

  这不是三生,而是无涯。

  “这痣一显,往后就是孤独百世千世遥遥无涯了。”同灯站在屋门前,眯着眼朝天边的月色望了一眼,又回头问玄悯:“好处自然也是有的,你再也不会失忆了,该记得的都记得,还会越记越清楚,好比昨日才发生的一般。坏处么……就是不论你记得多深,人家也看不见你了,真龙也不行。怎么,后悔么?”

  玄悯良久未曾说话,似乎依旧不想理他。这模样倒是同百年前的师徒相处有些相像。

  又过了很久,玄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你也种了这蛛,你后悔么?”

  同灯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也不再开口了。

  悔么?

  生死福祸从不是儿戏,既然许出去了,便是东海扬尘、白骨尽朽,也无怨无悔。

  第94章 发发糖(一)

  簸箕山山坳的竹楼二层, 小屋里布置十分简单, 简单到几乎没有人气。拢共只有一张竹床,看那模样,几乎就没怎么睡过人。

  准确说来,这间看似是卧房的里间整个儿都像是甚少有人进来。也不知曾经的主人在这里究竟过的是何种日子,不吃不喝不睡活似要升仙。

  不过不论这主人曾经在此处是如何生活的, 现今他却如同寻常人一样静静地躺在竹床上——

  玄悯身上盖着一件白色长衣, 面上毫无血色, 显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 两手松松地jiāo叠在身前,冷得像冰一样, 却一动不动。

  最初那两天,薛闲给他好一番摆弄。因为他怎么也热不起来, 总是像冰一样。薛闲便给他周身圈了一层热气, 始终温着他。后来摸着觉得还是有些冷,便想找些东西给他盖一盖。

  他在竹楼里翻找许久,居然连被褥都不曾找到,便干脆去了趟外头的县里,花了些银钱,置了些被褥和厚一些的长袍。

  薛闲本想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玄悯盖上,然而平日看得十分顺眼的黑袍盖在玄悯身上,再衬着他泛着死气的脸色,怎么看怎么刺眼。

  以至于从不管什么凶吉的薛闲,头一次有些忌讳黑衣。

  有那么两天,薛闲几乎一直在折腾,一会儿给玄悯盖上被褥。又觉得那样厚重的东西跟玄悯着实不搭。转而换成别的颜色的外袍,可怎么看怎么都别扭得慌……

  他翻来覆去忙了好久,最终还是找了件纤尘不染的白袍,给玄悯盖上了。

  弄完了衣袍,他又觉得那样垂手而躺的玄悯看着有些不习惯,事实上,躺着的玄悯本身就是有些陌生的。在薛闲的记忆里,玄悯不是在打坐,便是一脸沉稳安静地忙着什么正事。

  薛闲坐了一会儿便闲不住了,又忙忙碌碌地给玄悯换了个姿势。摆弄着他的手臂,将他那两只手jiāo叠在身前。

  将玄悯安顿好后,薛闲又独自跑了一趟百虫洞。直奔最后的石室,将那石壁上洋洋洒洒的古怪字符全部拓了下来。

  只是他不认识那些字符,拓回来一时也解不开什么。

  他甚至还抽空去找了一趟山外村里的瞿老头,让他帮忙看了一眼拓回来的内容。

  只是可惜得很,瞿老头也不认得,只说这怪符有些像他们族曾经的老字,曾经零星地见老人写过一两个,但是那早在百来年前就再没人使用了,现今懂得那些老字的人也早就变成一抔黄土了。

  所以那拓回来的字暂时也堪不上用,被薛闲颇为无奈地收了起来。

  他给自己找了许多可有可无的小事,绕着玄悯不住地忙,因为他不敢让自己彻底闲下来,一旦安静下来,他就会清晰地感觉到,玄悯身上连一点儿魂气都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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