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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你是厦门人?”他又问。

  恩静轻声回:“泉州人。”

  “无妨,说的都是闽南话,”这下,颀长身子终于转了过来,那一张冷峻的脸在月光下直直地对向她:“听说在你们闽南话里,‘美’和‘水’同音。”

  不知为什么,恩静突然间有点紧张,不过她还是点头:“是。”

  “那‘你好美’怎么说?”

  “是:‘里雅水’。”

  多奇怪的音!软软的,柔柔的,阮东廷学着她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唇角渐渐僵直了起来:“没机会说给她听了。”

  那是她这一生里,第一次看到爱情的样子。罩在冷峻男子的身上,原来,连旁观者也跟着心碎。

  那一次,她在他房里整整唱了一夜。他坐着,她站着,后来变成了他和她都坐着。琴声幽幽,曲调哀哀,有时一曲终了,他会问:“累了吗?休息一会儿吧。”于是两人便静静坐着,坐到她觉得怪了,又开口:“继续吗,先生?”

  “继续吧。”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又停,下了又停。

  她拨起弦,调起嗓,凄婉歌声绕着男子冷峻的脸。伴着雨,她悠悠地唱起:“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天明时再出阮东廷房间,旁人看她的眼色已经不同。那群狐朋狗友一见阮东廷便围上来,口吻暧昧:“昨晚还尽兴吗?”

  不怀好意的口气让恩静又慌又尴尬,还好阮东廷懒得理,扭头就要吩咐她离开时,眼角一移,却又瞥到一抹越走越近的红衣身影。

  一时间,他换了表情,大手突然伸过来握住恩静的,薄唇移到她耳边:“他们问我尽不尽兴呢,你说,我尽不尽兴?”

  原来这样冷峻的人,在某种时候,面部表情也能变得这么邪气。

  恩静被握住的皮肤一整块灼烫了起来,可刚要挣扎,又被阮东廷更紧地握住。

  直到那抹红款款来到两人身边,略带鄙夷地:“阿东,你这是饥不择食吗?”

  恩静挣扎的手一僵。

  可东廷却只是冷冷地勾了下唇下,深幽如海水的眼看似定在了恩静身上:“饥不择食?呵,这样漂亮的孩子,‘陈太’用饥不择食来形容,是不是太过分了?”

  何秋霜的脸几乎气到变形,完全没有“别人家太太”的自知:“阮东廷,你这是在报复我吗?”

  阮生却像是听到了笑话:“陈太太,爱美之心人皆有。”

  “人皆有?呵,要真那么喜欢,你把她娶回去啊!”

  “好啊,”这话一落下,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恩静像是受到惊吓的样子,阮东廷调柔嗓音:“可惜太小了,这样吧,等你成年了,我就来娶你。”

  没有人会信这种话的,富家子弟和卖唱女?呵!

  可那时她十四岁,自知卑微却仍对这世界存有幻想。恩静张大眼,瞪着这张不应存在于她世界的好看的脸,口吻那么小心:“真的吗?”

  握住她的那只手一僵,可很快,又是他淡定的嗓音:“真的。”

  可后来呢?

  后来,游轮抵岸,欢闹散场,那个说要回来娶她的人,一转身便将承诺洒到了海水里——

  “等你成年了,我就来娶你。”

  “真的吗?”

  “真的。”

  阮先生你看,你一笑我记了那么多天,你一句话我记了那么多年。

  那是1979年,厦门海上落雨的夜。

  即使最终的最终,你真的前来,将我娶走,也未曾发觉过这场命运的更迭。

  公园的那端还在唱,一曲又一曲,等恩静察觉到那隐约的丝竹管乐竟近到咫尺了,才发现自己不知在何时,已移步至这方热闹的场地。

  原来是圣诞将至,义工们在给一群阿婆提前过年。声势挺浩大,更令人惊讶的是,配着悠悠琴弦声的不是粤式南音,而是正宗的泉州南音——

  “古代铜镜如月轮,磨得光亮照乾坤,才子为获好缘份,不惜将镜击陷痕……”

  直到这一刻,恩静唇角才勾起发自内心的温存的笑——是,原来她还是记得的,这一字一句的《陈三五娘》,当“歌女”的那几年她不知唱过多少遍的南音:才子为获好缘份,不惜将镜击陷痕。无情荒地有情天,执帚为奴苦三年……

  “无情荒地有情天……”她轻轻地跟着哼了起来。台上丝竹声悠扬婉转,一群阿婆听醉了,不知多久,她身边突然响起小女孩惊喜的声音,“原来姐姐也会唱,好好听啊!”

  恩静低下头去,就看到一名小混血儿,穿公主裙、绑公主辫、粉嫩小脸上还嵌着双蓝眼睛。

  小姑娘这一嚷,全场的阿婆加义工,几十对眼睛竟齐刷刷往恩静身上shè来,就连台上那主唱也顿停了发音——然后,然后,再然后呢?

  她原本是自嘲,忧郁,淡淡地倦着,这一刻却被几十双眼几十张口鼓舞着上台“唱一曲”——“靓女,给阿婆们唱一段啊!”

  简直是哭笑不得啊!最后、最后竟连台上的主唱也走下来了:“来吧,靓女!”

  这么近的距离下,恩静才发觉将一曲《陈三五娘》唱得如此委婉动人的,竟是张有个xìng的脸:剑眉刚毅,桃花眼含笑,薄唇一掀便有无数倜傥逸出来。

  倜傥男子朝她伸出手:“懂得唱泉州南音,我估计你也是闽南人吧?正好,今晚聚在这的都是泉州那带移民过来的阿婆。”

  她错愕——这么多全是泉州人?

  “是啊是啊,姐姐穿得好漂亮,要唱歌哦!”混血小女孩也使劲地拍掌鼓动。

  十二月的天,晚来风疾,却抵不上众人灿烂的笑与丰盛的热情。

  恩静微微地笑了——是,何秋霜说得对,她原本就是歌女啊,唱南音的歌女。

  可“歌女”又怎么样?一不偷二不抢,凭什么“谨记自己的出身”?有什么好谨记?再说了,这曲《陈三五娘》也在阮先生面前唱过了!

  是的,唱过了。那年在渡轮的房间里,只他与她二人时,她问他:“阮先生,你想听什么?”

  “随便吧。”

  “我们这有一首《陈三五娘》挺受欢迎。”

  “唱的是什么?”

  “爱情。”

  他点头。

  那是1979年,早被阮东廷遗忘了的,关于恩静与阮先生的初遇。

  无情荒地有情天——船甲上,雨声淅沥。

  回到家时婆婆的脸色已经铁青,可令恩静错愕的是,阮东廷竟还没有去酒店,整个大厅静寂如死,再不复方才公园里的温馨。

  恩静一踏入餐厅,便有份报纸被“啪”地摔到她面前。迎面而来的那一页上,男子正坐在房间的窗前和女子说着什么,言笑晏晏,笑脸温存。地点——阮氏酒店,38楼,12号房。

  阮东廷与何秋霜。

  恩静只觉得指尖僵硬,有庞大的力量往自己的心脏狠狠压来,辗碎……在不能呼吸前,她听到婆婆震怒的声音:“全港今日最热门的消息!你这个‘阮太太’是怎么当的?丈夫跑到旧情人房里了,你竟然还能晃到现在才回来!”

  哐!

  翡翠绿玉筷在大理石上撞出清脆的声响,听得所有人一震——原来,是婆婆的筷子。

  原来,晚餐还没结束。

  看来是在等她了。阮家上下,从阮张秀玉到阮东廷最小的弟弟,一行四人,岿然坐于自己平日常坐的位置上,脸上是各怀心事的复杂。

  因为秀玉没再说话,晚辈们也都不敢出声。一派难挨的压抑中,还是阮东廷先开口:“妈咪,这件事和恩静无关……”

  “你觉得现在有你说话的余地吗?”秀玉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平日素来严厉的口吻此时更是添入了无数威严——是,嫁进阮家这么久了,恩静从来也没见婆婆这么生气过。全场在她这句话落下,更是静得没有一丝声音,恩静尴尬地站在那,在餐桌与所有人的正对面,冷不妨,只听到婆婆怒喝一声:“跪下!”

  所有人都震惊了。

  恩静愣了下,一时间,竟不敢相信婆婆命令的是自己。只是她含怒的目光正炯炯对着的——没错,就是她陈恩静!

  “妈咪,错的是大哥不是大嫂……”小弟俊宇也忍不住开口。

  却被二女初云拦住:“闭嘴吧俊仔,否则等等妈咪连你也罚。”她无动于衷地拉了拉弟弟,那双眼里细看下去,竟还有丝幸灾乐祸:“妈咪说得对,大嫂都嫁过来多久了,竟连自己的丈夫都看不住。”

  “二姐……”

  “我说错了吗?要是看得住大哥,秋霜姐哪能动不动就到我们酒店里报到?现在好了,终于给媒体拍到了……”

  秀玉却像是没听到两个孩子的声音,怒眼只定在恩静身上,直到这女子缓缓地移下双膝——

  就在她站着的那里,在餐桌和所有人的正对面,她缓缓挪下双膝,luǒ露的膝盖就要碰到地面时,终于,一股强大的力道拽起她胳膊:“妈咪,事情是我引起的,要罚就罚我。”

  是阮东廷。

  直到这一刻,他才来到她身边,依旧是下午在维多利亚港时穿的那身黑色三件套,配着她的黑色小礼服,依旧如同璧人。

  只是这里面的老老小小,关起门来,都知他们不同心。

  阮东廷一将她拉起,大手便离开了她:“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妈咪也是读过书的,怎么还来这一套?”

  秀玉像是被他气到,霍地站起身:“不来这一套来哪套?阮东廷,人是你娶回家的,结婚证书是政府盖过章的!可这几年来你都做了些什么?”当着另外一子一女的面,当着阮家上下十几口佣人的面,阮张秀玉手指着阮东廷:“结婚那晚你没在她房里过,新婚刚一周你就借口到大陆出差,抛下她跑去厦门会那女人!每逢艺术节、电影节、沙田跑马、圣诞节那女人就要住到我们酒店,你当我是死人吗?什么都看不到?啊?亏得我一次又一次地到黄大仙那儿给你求子求福,这么荒唐,大仙会保佑你才怪!”

  全家上下全愣住了,这一些年来,所有下人都在暗地里窃窃私语,“这太太是摆设吧?”“先生何时正眼看过她了?”“‘外面那个’才是真的阮太太吧?”可私语再盛,也没人敢光明正大这么抖出来,谁知道今天……

  恩静一张脸已说不清是什么表情。所有人,怜悯的、鄙夷的、看好戏的,全“刷刷刷”往她身上掷来。只她身旁的这男子,浑身散发着压抑的怒气——可是,他不看她。

  就像从前那一千多个日子,就像所有人说的那样:他从来,也不曾正眼看过她。

  秀玉的声音还在继续:“是,你长大了,是大集团的执行董事,现在什么事都用不着再向我这个老太婆jiāo代。可儿媳fù是我首肯的、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她没管好你、没尽到作太太的责任,我就有权力教训她!来人——”

  佣人在管家张嫂的带领下,齐刷刷地排成一列,就在陈恩静身后。

  “你们都把自己手头上的活都向太太jiāo代清楚。从今晚到后天,这四十八小时里你们全部放假,家务由太太来做!”

  “怎么可能?”俊仔震惊地叫起来,“十几个人的事……”

  “住嘴!”

  “为什么要住嘴?明明不是大嫂的错!”俊仔毕竟年纪小,怒气也真实得说来就来:,“大嫂都这么惨了,大哥和那个何秋霜偷偷约会,最难过的难道不是她吗?她对大哥那么好却得到这种回报,明明这么可怜了,为什么你们还要处罚她,为什么不去罚大哥……”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恩静连忙奔过去,捂他的嘴。

  阖府上下,唯有俊仔知道那只捂住他的手是怎样打着颤,就像那副紧紧拥着他的柔软身躯,不停地发抖,发抖……

  “歌女陈恩静,因为被阮东廷和何秋霜看中,带回香港做掩护,当了‘阮太太’,穿了名牌,学了粤语,可是,她依旧是个歌女。”中午何秋霜的话犹言在耳——歌女陈恩静,阮陈恩静!

  呵,真是虚名啊!现今大小报刊全唤她为“阮陈恩静”:恩静姓陈,夫家姓阮,故称“阮陈恩静”——香港至今仍未废除冠夫姓,谁说不是对太太们的一种认可?四个字将两人紧紧牵在一起,承认他们的关系,承认她的江湖地位。可放到这一边,她和他之间呢?陈恩静与阮东廷之间呢?

  也就这样了。

  等也等过,心也盼过,可到头来关上门,却所有人都知,她真正的面目,原来,不过是“歌女陈恩静”。

  她紧紧捂着俊仔的嘴,用那只无法控制地打着颤的手:“妈咪,是我的错,”另一只手或许是不知所措,也只能紧紧地靠在俊仔背上:“我会做的,我接受惩罚!”

  餐厅里仍是一片死寂,可很显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秀玉就像是累了,让张嫂过来扶起她,一边朝阮东廷挥了挥手:“你不是说酒店还有事?去吧。”

  四层楼的别墅一下子变得空空dàngdàng,两个小时还不到,佣人们全卸下武装,便装离开了阮家。

  婆婆外出听歌剧去了。阮初云也约了朋友,出门前,她状似不经意地将一件貂皮大衣扔到恩静面前:“这个也帮我拿去洗了。对了,你应该知道貂皮怎么洗吧?”

  一旁的俊仔看不下去:“二姐你太过分了!大嫂她……”

  “大嫂?大哥都没拿她当太太,你拿她当大嫂?”初云用无可救yào的神情刮了眼俊仔,就在这时,她电话响起:“呀,是秋霜姐啊?我马上过去……”

  原来是约了何秋霜。

  厨房里,满水池碗筷。恩静撩起袖子,十二月的水凉入骨,大抵是太久没做过粗活,她竟忘了要先烧点热水来兑。

  阮家是大户人家,虽然每晚餐桌上只见五人在吃饭,可永远是十菜二汤二甜点,这习俗从自家酒店推出扬名全港的“海陆十四味”后,便一直秉承着,再加上佣人们的碗筷,一餐下来,偌大的水池已堆得满满。

  可恩静才洗了两个碗,就听到旁边有人在搬热水壶:“大嫂,我看阿一她们洗碗都是先加热水的,我也给你加点吧!”

  原来是俊仔。十二岁的小朋友竟然就这么懂事了,搬着热水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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