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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里,然后一抬眼睛,看见了我与顾遥的合影——这张脸看着冰封三尺,可我打小眼尖,能辨锱铢毫厘——我明显看出他面部肌ròu微微一凛,嘴角不自然地抿一抿,然后才问:“你喜欢顾遥?”

  “是……也不是……”我装模作样压低了声音,“我们认识。”

  帅哥似乎对我的话来了兴趣,尾音扬起问:“你们认识?”

  “是啊,他还找我拍戏呢,就那部《大明长歌》,就那个最后刺死太子的小娈童常月。不过我嫌剧本没劲——”

  帅哥不怎么礼貌地打断我:“常月那个角色台词不多,却十分有戏,电影里有不少他献舞人前的戏份,听说导演选角的时候北舞去了两次,两次都空手而回,所以直到开机前一天,人选都未定……你说顾遥找过你,那么说,你会跳舞了?”

  “会啊,岂止会跳舞,我还拿过第十七届青舞赛的冠军呢。”话一出口我就悔了,我确实梦见过多次自己在青舞赛的决赛舞台上大放异彩,以至于一不小心就自欺欺人,以梦为真。可这位爷摆明了圈内人,哪儿是一般的细民见闻有限,听见风就信了雨。

  “青舞赛迄今二十届,真正的舞蹈家没出一个,十八线外的小演员倒出了不少。”这位爷朝我微侧了侧脸,似乎隔着墨镜瞟我一眼,“当然,还出了个黑车司机。”

  好在对方也没深究的意思,只不置可否地翘了翘嘴角,便把头后仰,要闭目养神。

  我怕再次失语,于是也就紧闭嘴巴,专心开车。

  一路赶往闹市区,街上车挨着车,伞挤着伞,如置马牛于尘世,鸡鹜于樊笼。我偶尔从车里望向街边,耸峙的精品百货前,伞下的几个妹子眉花眼笑,雨忽大忽小,闹着玩似的。

  红灯,雪佛兰停在商业街上,我转脸看见一张巨幅的灯箱海报,顶级奢牌的亚洲区代言人,上头印着顾遥的脸。

  比那年的他看着更成熟也更英俊了,我隔着几米不到的距离望着这张脸,却像遥望着山巅一捧新覆的雪,叹了口气,把目光往别处移了移,挨着顾遥的是另一家奢侈品旗舰店,入目而来是另一张英俊的脸。

  灯箱海报上龙飞凤舞签着一个名字,黎翘。

  我先惊,再愣,继而将信将疑,最后恍然大悟——我终于想起来在哪儿见过身边这位爷,不就在这儿吗!

  黎翘与顾遥都是娱乐新闻的常客,戏剧学院的同班同学,顾遥演技更好,黎翘长得更帅,总体来说是半斤八两,各被媒体吹捧为“内地第一小生”,也各拥粉丝无数。

  但网上一直有传,他们的关系远没面子上看得那么和谐,实则“敌不成死敌,友不成至友”,微妙得很。

  严格说来,黎翘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相比温柔亲切、口碑甚佳的顾遥,他的美太过冷淡疏离,他的负面新闻也铺天盖地,而且他挑选剧本的眼光奇差,尽演一些屈从市场、谄媚观众的蠢片子。但不得不说,顾遥本人与电视上相去不远,只不过略显瘦些、高些,可黎翘就差得太远了,他zhēn rén远比硬照生动,五官的格局雍容华美,像个洋货。

  “你……”握着方向盘的手掌都出了汗,我刚想酝酿个黄段子活跃气氛,没想到手机铃声又来扰人。

  这回是我。腾出一只手去接手机,听见里头噼噼啪啪传来一通话。

  我爸出事了。

  挂了电话。我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魂儿跟黎翘说:“对不起,我不能送你了,家里出了点事儿。你要不这里下车吧,这儿叫车不难。”

  “你这一年里的事情计个总和,也不会比我一天的事情有价值。”黎翘低头看表,显得非常不耐烦,也根本没把我说的“重要事”当一回事。

  “爷,”我苦着脸告饶,模样活像奴才,“我真有催命的事儿,这车费我不收您了,您就下车吧。”

  谁想这人从皮夹里摸出一沓百元大钞,啪就朝我脸上甩过来。钞票散落在地上,他嘴角讥讽地翘了翘:“你现在收了,可以闭嘴开车了。”

  拔出萝卜带出泥,再美的皮相也掩不住这欠骂的本质,喉咙口的话在翻江倒海,我勉力忍住,忽然猛打了一把方向盘——

  车掉了头,向反方向急驶。

  “你去哪里?”黎翘显然不满意,拔高了音量冲我嚷。

  “对不住了爷,您既然不肯下车,就麻烦陪我跑一趟吧。”

  第四章 押沙龙,押沙龙(上)

  我爸出事了。

  前文所说,我对酒鬼深恶痛绝,这事不赖李白,得怪老袁。

  国企体制改革前,老袁捧着的是人人艳羡的铁饭碗,最风光的时候,成天跟着厂领导外出应酬,不知自己只是酒桌前的挡箭牌,还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能人。

  那时候老袁每天喝得云里雾里,高兴了就把我一把扛上肩头,为我当牛作马,不高兴了就扯红了脖子bào粗口,还动手揍我妈。

  我妈也不是傻的呀,揍多了就跟人跑了。

  曾经的三口之家变成了老少两个爷们相对瞪眼,灶头常年是冷的,屋子常年是乱的,一纸离婚书带走了一个在家能顶半边天的女人,最终谁也没陪谁慢慢变老,谁也没陪谁把风景看透。

  哪想到祸不单行,国企改革的呼声振聋发聩,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一夜间没了,老袁也把身子喝垮了。

  肝出了大问题,偏偏又中了风。医生告诉刚进初中的我,老袁脑室扩大,疑似得早了老年痴呆。

  就这么一个脑子不清不楚的老东西,依然嗜酒如命,时常就要为它犯浑。

  刚才一个陌生人给我挂了电话,劈头盖脸就说你爸爸在超市里偷酒喝,被一位女士发现以后还当场脱裤子撒野,行径极其恶劣。

  我身旁坐着难得一见的大客,可电话那头的人威胁我说,若我不马上出现,超市的保安就得扭送老袁去派出所,还要告他猥亵fù女。

  停下车,便再顾不上副驾驶座上的黎翘了,急匆匆地一头栽进雨里,几步跨进了超市。

  超市经理八字浓眉绿豆眼,模样生得不堪,讲话倒算客气。他带着我去看了闹事现场,架子上的酒瓶被推倒了一整排,地上全是黄澄澄的酒迹与扎死人的玻璃碎片。

  听对方细数老袁劣行的时候,我面上镇定实则两眼发黑,直到偷偷瞥见了标价,方才吁过一口活气。

  万幸,只是六块六一瓶的特加饭。

  “弄得一塌糊涂,不报警都不行吧?”超市经理指了指地上的狼藉,挑了挑他小眼睛上的两道八字眉,露出一脸“你看怎么办”的表情。

  还能怎么办?我来办呗。

  “对不起,对不起,我爸生病呢,脑筋不灵光,砸碎多少我来赔!”我堆起笑脸,点头哈腰地向人家赔不是,超市经理“哼”了一声,一双豆眼仍然指在地上:“刚才我们保洁阿姨的手都划破了,这地……”

  “我来扫,我来扫!”我心领神会,马上接话,“让阿姨休息吧,给我个拖把簸箕,我来扫!”

  超市里的人给我拿来了扫帚与抹布,也把老袁从保安室里带了出来。

  老东西被一个保安推搡着领到我跟前,他一步三晃,颤颤巍巍地来,一见我就认错似的低下头。而那个被他抓了一把屁股的女人就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三十五六,脸上粉厚不匀,身上姹紫嫣红,一见我就破口大骂。

  “你爸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那么不要脸!家里没女人是吧?逮着谁都动手动脚,还脱裤子啊!”

  女人生得丰满,嗓门也厉害,超市里购物的人都被那不依不饶的架势引了过来,听她张口一句“老东西”,闭口一句“不要脸”。

  “要是神经病就该在家里拴着,出来闹就不对了……”

  “看来儿子也不是个孝顺的,否则能让老子变成这样?”

  看热闹的从来不嫌事儿大,周围的人很快加入了讨伐阵营,仿佛都亲眼见了一个嗜酒的老汉猥亵年轻女人——不怀好意的言语来自四面八方,我故作听不见,任骂声指戳,任笑声冲撞,只跪在地上埋头打扫,一边抹干酒液,一边收拾玻璃残渣。

  老袁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可我嫌他大庭广众之下给我丢脸,存心不与他目光接触。估摸着超市经理还以为我偷懒,轻咳了声,悠悠然往老袁站着的地方指了指:“那儿呢,那儿还有不少碎玻璃呢。”

  当我清扫到老袁脚下时,忽然闻到了一点骚味儿,循着这味道略直起背,我才发现他正两股战战地站在我面前,那条深蓝色的裤子一直从裆部湿到脚踝。

  在众人的骂声下,我爸失禁了。

  然后他就扯了扯我的头发,见我望着他,便抖动两片干涩的唇,小声辩白:“碰、碰到的……不是摸……”

  惨白的灯光照着一个流言中手无寸铁的老人,他庞眉白顶,脸纹纵横,这样不知所措地站在这个地方,像一个被嚼烂了的笑话,像一口被唾出的痰液。我看见老袁脸上有几道血印子,然后立即想到,该是那个女人自以为被摸之后,怒而兜了他几个嘴巴子。

  我的整副体表在瞬间发烫,而身后的女人仍扯着大嗓门在喊——

  “你们说这老东西是不是不要脸——”

  “你他妈也不掬一泡屎尿照照自己,就你这cāo行,我爸摸你?”

  我站起身,挺直腰板,恨不能把天下的污言秽语全吐她脸上:“你丫个老寡fù起春心,老婊子翻yín浪,看你这张月经不调的脸都知道你旱了多久!一见男人就劈叉,可人都不干啊!嫌你脸比母狗丑,嫌你腋味比母猪的还大,你劈了你男人的棺材板自摸还不够,现在又来讹我爸,那么大的脸子你不嫌臊,我他妈都臊死啦!”

  “你再敢骂一句?!你他妈再骂我立刻报警抓你爸,你信不信?!”女人似乎被我激怒了,扑上来就要抓我的脸。

  也有自诩怜香惜玉的男人要替这女人出头,超市里顿时鸡飞狗跳。

  面对伸过来的拳脚,我只有一个念头:死死护住我爸。

  突然间,有人在一团乱里喊了一声,如同抽了釜底薪,大伙儿都安静了。

  “黎翘啊!这不是黎翘嘛!”

  黎翘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中间,我讶异于他还摘了墨镜,亮出了身份。

  “爷,你来了!你来了就好!”

  来不及发懵,我一把拽住老袁,半是本能半是狐假虎威,一个劲地往黎翘的身后躲——

  到底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三言两语就把群情激奋的大伙儿给摆平了。

  “结伙殴打他人的行为如何认定我不清楚,我不过想问大家一声,你们是打算跟我的法务谈一谈,还是过来和我合个影。”

  然后超市里的人就一拥而上了,黎翘从头到尾不厌其烦,迷人的微笑一直挂在脸上。

  甚至还有人把手机递给了我,让我给他们拍个合照。

  从别人的镜头里看出去,这个男人是鸡群中的一只鹤,真好看。

  或许是因为我佯装与黎翘沾着亲故,临走的时候超市经理没要我一分钱,居然还给我道歉,点头哈腰的样子与先前判若两人。

  扶着老袁离开了是非地,我只差没给这位仗义出手的大明星当场跪下,一路都在喋喋地感恩戴德,他却沉着脸,一言不发。

  停在我的雪佛兰车前,想起刚才那群满足于与偶像合影的路人,我也忍不住掏出手机,向黎翘请求合个影。

  没等来黎翘点头,我打开手机的自拍模式,自说自话地就去搂他的肩膀,可没想到对方突然对我出手一推,我一步不稳,险些跌在地上。

  “为什么要跟我合影?”

  阳光下,方才看出这人的眼珠比寻常人的颜色淡些,不是更温暖、更常见的琥珀色,却是据傲森冷的烟灰色。

  这话问得突如其来,我全没想到这么个简单的要求会被拒绝,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合个影,然后跟下一个乘客说,你认识黎翘,跟他很熟,他眼巴巴地求你拍电影,然后你拒绝了?”

  “我……没必要这样说……”

  “那么,你就有必要自称是第十七届青舞赛的冠军么?”

  一句话让我由头凉到脚底心,可胸腔里却莫名点着一股火。来人的视线太恼人,我便更狠硬地将这目光顶回去,一字一顿告诉他,我会跳舞,而且我跳得很好。

  面对我一本正经的回答,黎翘居然笑了,笑得艳光四shè,白牙尽露,令人眼晕不已。

  笑足了之后,他说,第十七届青舞赛的冠军名叫杨滟,我跟她认识了很多年。

  “脚踏实地活着的人,即使身处逆境也不可悲,反倒是你这样的人——”意味深长的一个停顿之后,黎翘取出墨镜重新戴上,抬手拍了拍我的雪佛兰,“好好开你的车吧,袁骆冰。”

  这个男人居然记住了我的名字,可我分明看见了他墨镜后的眼神,轻蔑夹杂厌恶,如同俯首鞋底一撮泥。

  离开前黎翘彬彬有礼地与我爸打招呼,叫了他一声“叔”,还嘱咐他当心身体。

  第五章 押沙龙,押沙龙(下)

  我住的地方紧挨火葬场,换房子的时候一点没考虑吉不吉利,只贪图便宜,又信了中介的鬼话,说这儿其实“闹中取静”。

  初来乍到的我每逢出殡便要难受,闹丧的锣鼓砉然响然,哭丧的人比锣鼓还能闹。

  时间长了才明白,“闹与静”无关“孝与逆”,闹的未必伤心,静的未必不孝,多少子yù养而亲不待,最后都变成了几家坟上子孙来。

  于是我跟老袁说,你活着的时候我待你好点,你死的时候我就不哭了。

  夜里扪了们心口,觉得尚对得住它,自此日子照过,心如止水。

  小区没车位,我不得不花了点钱打点了附近小区的物业,好处是不必担心乱停车被贴条,坏处就是停车以后还得步行二十分钟。

  连天的雨总算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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