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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雷霆尽处成丝雨(中)

  范思远觉得塔塔看人的眼神很是怪异,于是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未见到自己手上擦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于是问道:“塔塔大人,在下脸上可有异样?”

  塔塔郑重其事地点头:“确有异样。你杀人之后都是这般平静吗?既不兴奋,也不慌张?哎,不是谁都有机会杀掉一个亲王的,你就没点儿感想?”

  范思远觉得塔塔这人好生无聊,自己很可能几天后就要给固山赔命了,有啥感想?哦,确有感想,那就是当时应该抢一匹马逃跑的。

  “第一次杀人,在下还没来得及细细思量。”范思远答道,“况且,杀人并非在下本意,若能不伤人而救人,那是最好,可惜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

  塔塔带着崇敬地语气说道:“你的身手真好。若我和固山易地而处,怕是也逃不脱你的毒手,明明看清了你的每个动作,可就是让人觉得避无可避,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呢?”

  听到“毒手”这个词,范思远平静的表情终于崩溃:“大人,我那是自卫救人……”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在下并非自幼学剑,初次握剑至今尚不足月,根基十分浅薄,本不堪一战。事后回想,当时之所以能够较为利落地……较为意外地误杀固山大人,原因有三:其一,在下虽非自幼习武,却得祖父授‘八段锦’,所幸习练不辍,外固筋骨,内凝精气,故而临阵应对迅捷;其二,弗伯所授罗兰刺剑术,招式简单,易学难精,要义在于捷径直取,劲力专一,在下抢先占得固山大人左侧,固山大人招架不便,先后两剑皆走直线,自然能有迅雷之感——唉,照此说起来,那天我本不该跃起割喉的,腾空之际便失了进退趋避的可能,实在是当时过于害怕固山大人死的不够快,命其手下齐下杀手,我等万劫不复矣……”

  眼见得塔塔的神色愈加古怪,范思远忙收敛话头,续道:“其三,固山大人欲从背后袭取弗伯,并未留意周边情势,故而被在下所乘,仓促接战,马速甚急,应对难免失措,加之在下剑术生疏难以收放自如,遂有不幸。”

  却见塔塔神色仍是诡秘,悄声道:“《八段锦》还能教你这等手段?我怎么从未发现过?来来来,正好我身上带着《八段锦》,快与我分说分说。”

  范思远疑惑地看着塔塔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封面上题着《增补绣像全图八段锦》,接过翻开一看,唬得跳了起来:“这这这!这是何物?!如何有此等**绣像?!”

  塔塔看范思远神色不似作伪,奇道:“这可不就是《八段锦》么,讲的尽是些劝人向善的故事,不过这些大可跳过不看,专挑里面描述床笫之欢的看看就行——难道你学的不是这个?话说,我倒是将这里面的招式揣摩了个遍,却不曾明白你是如何学的,竟能用到技击上。”

  范思远红着脸合上书,正色道:“八段锦是一套关中民间流传甚广的、动静结合的功法,习练久了可以强身健体,与这等淫邪之术毫不相干。”

  塔塔大失所望:“话本演义里常说,某某寻常书画中隐藏着绝大的秘密,还以为你这人独具慧眼,发现了一宗,却原来是有两个八段锦。”转念一想,又道:“既是寻常功法,想必可以互传,你教教我吧,你杀人那几下实在是潇洒得紧,或许我学了这八段锦,也能赶上你了。”

  范思远想了一想,道:“塔塔大人既然有心习练,在下自然愿意相帮。只是我错手杀了固山大人,怕是难以善了,教了大人开头的,却教不了结尾的。”

  塔塔大手一拍范思远,直接将他拍得趴在了地上:“你就别套我的话了,实话说与你听,我父此番定当庇护你等,只是我估摸着须得大费口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不知若按肃慎规矩,等着在下的有哪些活罪?”

  “啊,活罪只有一宗,做奴隶。”

  “做多久?不会终身为奴吧?!”

  “不会不会,顶多二十年。”

  “……”范思远一口气没上来,梗得直翻白眼儿,“二十年也不短啊!”

  “你竟然嫌长了?!”塔塔瞪着大眼惊奇地反问,“你可是干掉了一个亲王爵位的首领,皇帝都没你杀得过瘾呢,照咱肃慎的盟约,除非叛国,皇帝都不能杀肃慎八部首领。”

  范思远嘟囔着:“在下根本就没想杀人。”

  塔塔安慰道:“放心,只要不是去彆雉部为奴,总不会被折腾死。”想想这话不大像是安慰,又问道:“你还有啥心愿未了吗?”

  范思远倒还真有个心愿,那就是见见“天命圣女”。搞不好这次是真要丢了小命的,却连抢亲的主角都没见过,死的很难瞑目啊。

  塔塔觉得这个心愿还真不过分,于是应承了下来。

  这下轮到范思远惊奇了:就算塔塔与这“天命圣女”私交甚笃,那也不能随叫随到啊?!

  塔塔解释:“海霍娜昨晚就在柳叶堡驻留,今儿要来我们部落探望我父亲。嗨,其实海霍娜没啥好看的,八岁,才八岁啊,这么一点儿大的个头,跟根小萝卜似的。”塔塔夸张地比划着。

  范思远微笑:“塔塔大人似乎年纪也不大啊……”

  说到年龄,塔塔忽然有了新想法:“你叫什么名字?年纪几何?不如我们结拜做兄弟吧?咱们可是一起杀过人,一起抢过娘们儿的!镔铁一般的情谊啊!”

  “啊?结拜?抢娘们儿?在下须得请示过父亲才好……”范思远很不适应这般匪气十足的话题,有点儿退缩了。

  “你个娘们儿!结拜这种豪气冲天的事,干嘛要请示家长?莫非瞧不起我们肃慎人?!”

  范思远顿觉头疼:小孩子怎么都这样儿?一旦不顺意了就上升到人格尊严的高度。

  不过塔塔这人不错,没有一些贵族身上的臭毛病,性情颇有可爱之处,结拜却也不是坏事,毕竟,固山身死之后的危急时刻,塔塔挺身维护,实属不易。

  “在下范思远,尚未取得表字,壬寅年三月初九生,今年十六岁。”

  “别在下在下的了,我叫塔塔,今年十二岁,你是我哥了,咱们盟誓吧!”

  范思远看看塔塔魁梧的身板,自己仅及其腋下,不由得尴尬一笑:这义弟,是大号的。

  塔塔抽出腰间小刀,在自己右掌划了一道血口,又拉过范思远的手如法炮制,然后两人右手紧握,塔塔赞颂道:“今日既神明对誓,他年当休戚相关。隔河山而不爽斯盟,历岁月而各坚其志。毋以名利相倾轧,毋以才德而骄矜。谨此。”

  范思远同样赞颂一遍,两人相视一笑,心下都觉得暖意融融。

  “义兄,今既结拜,断不容彆雉部为难了你,我父亲最怕我母亲,待我去求母亲相助。”固山身死,兹事体大,塔塔再是乐观也知此事难以善了。

  范思远笑道:“不忙,事情既已做下,总该允许彆雉部先提出处置意见才是,我们听了再做应对。塔塔,你的心意我明白,这结拜也有回护之意——别忙打断我,听我说完,有些话须得说在前头,若是彆雉部真个不肯善罢甘休,顶多只能舍了我,却不可连累家人,这事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拜托义弟了!”

  说罢,范思远郑重一礼。

  塔塔憋得脸都红了,连连摇手:“义兄这是哪里话!刚说了要休戚相关的,小弟怎会不竭尽全力维护?追根溯源,事情实则因我而起,旁人照拂小弟的面子,全不提起,可我心里明白得很,也愧疚得很,总之,断不能让义兄真个有所折损!”

  范思远哈哈一笑,踮起脚尖,努力去拍塔塔肩头。塔塔忙乖巧地矮下身子,让范思远拍个舒服。

  范思远道:“塔塔,说来也怪,自从遭逢大事之后,我感觉愈加念头通达、心胸开阔,看待事情也通透了许多。我这事儿,眼下最该头疼的是勃希勒大人,莫要再去滋扰他了。”

  塔塔想了一想,也即明白,人固然是范思远杀的,但起因却是塔塔抢亲,塔塔抢亲是看不惯老夫幼妻这种荒谬事,可大家都认为这是“天命圣女”出在雄鹿部之外引起的,背后主使必然是勃希勒,而勃希勒出来搅局,还不是因为当今皇帝还没做出决断,容不得他人把水搅浑?勃希勒身在局中,应对得不好就要损及自身,不该他头疼又该谁头疼?

  这厢李镝应召拜见了勃希勒。

  稍作试探,三言两语间满脑子阴谋论的勃希勒就已明白,这个李镝并非他事先揣测的那样身负秘密使命,既不知圣朝的北疆储才大计,也不是朝廷派来搅和“天命圣女”归属的密使,还真就是个意外出现的变数。

  勃希勒有些困惑了,遥望南方,心中默念:皇上你这是玩的哪一出啊?若说“天命圣女”的出处会造成偌大困扰,鬼才会信,稍加运作,“天命圣女”就可过继到雄鹿部来——这还是鳇鲨部那帮安分守己的家伙提出来的呢!可是这都八年过去了,皇帝始终不置一词,这等大事岂是可以蒙混过关的?

  还有固山这厮,莫非脑袋被马踩过,怎么好端端的忽然就想娶“天命圣女”了?几次询问他都蛮横不肯解说,哼,果然老天有眼,完蛋了吧?!可恨为何不是出门摔死、喝酒呛死、吃肉噎死,偏偏死在塔塔手里!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