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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突然意识到,又不小心搬出了裴大人,这样表忠心,比不表更糟糕。

  但夜长欢认为,半夏纯属故意,以这个丫头平日表现的心智来判断的话。

  当然,论心智,紫苏比半夏,更胜一筹。安阳公主便又将目光转向更聪明的紫苏丫头,微微扬了扬下颚,意思是,你懂的,搞砸了我的事,怎么办?既然都敢背着她搞事,多半心中有补救打算的。

  “奴婢想的是,既然裴大人主意已定,就算今晨赶着时点去,多半也不能成行,不若等公主醒了,再做他议。”

  不愧是沉着冷静的紫苏,能想到这一层。

  “此刻,也就迟了半日功夫而已,公主现在去追,也还来得及。”半夏也在一旁积极地贡献馊主意。

  “等等,等我先想一想。”

  夜长欢揉揉酒意未散,余痛未消的额角,挥手撵开两个自作聪明的侍女,独坐廊下,歪着脑袋,眯着双目,看着庭中婆娑树影,碎屑阳光,先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昨夜,裴煊硬拉她到城头上,看烟火,然后,郑重其事、不容置疑地告诉她,要她留在延州,不必去永乐城了。

  她当时,稍微吃惊地反应片刻,便决定阳奉yīn违。当时想的是,反正腿长在她身上,要找个偷偷跟去的机会,还不容易,遂表现得很顺从,很乖巧,满口答应了。

  裴煊很满意,又拖着她下城墙,在一个巷子口的面摊子上,吃油泼面。那个卖面的老伯好像认得他,盯着看了半响,说好几年不见,长高了,又问她是谁。裴煊就介绍说,她是他的娘子。老伯一高兴,竟搬出一坛子酒来,说不收钱,请她与裴煊喝。

  她当时就觉得奇怪,悄悄问裴煊,为什么卖面的摊子居然还卖酒?裴煊笑她少见多怪,说是夜里城头换岗的兵士下来,都要到这里买酒喝的,让她只管喝便是。她听裴煊说得确凿,也就放心大胆地,跟着喝了几杯,然后,就上头了。

  后来,怎么回去的,都记不得了。裴煊背她还是抱她来着,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记不得了。貌似,裴煊把她放到床上时,她还扭着人家衣襟不放,不要他走,她蛮劲大,还把裴煊给扯倒在床上。之后,两个人有没有在床榻上滚一滚,也记不清了。

  当时以为是陈年烈酒熏头,此刻想来,一定是那酒有问题,她酒量尚可,几杯下肚,不至于就醉成那个样子啊。

  没准,她在城头上,信誓旦旦表示要乖乖留在延州时,裴煊就没打算相信她。可不,她以为怎么着,也得要准备两三日才出发,哪知今日就走,裴煊还故意不给她讲,又给她灌点烈酒,说不定还在酒里加了料,让她一觉睡过头。

  裴煊也是太了解她了,知道她不肯就范。对呀,她怎么能就这样就范呢?她的脚步,怎么能够止于延州?裴煊说,不想让她置身于险境,可是,她也不想让裴煊单独置身险境。她要去陪他,帮助他,她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能力。

  比肩同心,患难与共。

  扭住你胳膊拽住你的衣,哎格哟哟,死活也要跟着你……昨夜城头上,那个大兵嘶吼的粗野山歌,莫名就浮现出来,让夜长欢心中顿生决绝坚定之志。

  遂猛地站起身,拍拍裙面,招手让回廊尽头那两个死丫头死过来。

  “换衣服。”夜长欢淡淡地使唤了一句,便转身回屋。

  “公主,现在去追吗?”半夏莫名兴奋,追着她的背影问。敢情,这个丫头也是个渴望到血雨腥风里去浪的。

  “不追,现在去了,一样要被撵回来。”夜长欢顿了顿脚步,脑子清晰地答到,“去找裴老将军。”

  不仅要去,还要确保去了,不被撵回来。

  不仅要去,还要确保安全地去,确保去了有用,而不是当饭桶,去添乱。

  谁能给她确保?唯有一人,裴老将军。

  ∝

  此时,裴世勋老将军坐在延州大营较武场边的凉棚看台上,看一批箭弩兵的shè击演练。手中握着两只红蛋把玩,脑中思索着战略大计,随便,也开点私人小差。

  西北防军最大的特点,就是行动速度。昨日和亲公主抵达延州,众将领于半日功夫内商议出行动策略,今晨就陆续开始开拔了。三万骑兵与和亲人员先行,午时,粮草器械等,已经齐备出城,今夜,尚有一支擅长守城的箭弩步兵奔赴永乐城。

  夏国人情报再快,也快不过这等速度,料不到熙军今日就出兵,等他们反应过来,嵬名霄应该已经在永乐城站稳脚跟了。只要进入那座具有天然防守优势的高地石头城,粮草充足,即便是夏国新皇举重兵之力来围攻,抵抗个一年半载,都没有问题。

  而只要永乐城能够将夏国人的精锐兵力吸引过来,并拖住三四个月,到了入冬时节,夏国境内飞雪酷寒,极其不适合行军打仗之时,延州再出其不意发重兵,与永乐城里应外合,便可将这群疲于攻城的强弩之末围歼于城下。

  又是一场硬战要打,但并无太多畏惧,眼前是一盘能看得见先机,有八分胜算把握的棋局。裴老将军心中倒不甚忧虑,亦如眼前场中的箭弩演习,箭器精良,兵士利索,他看得亦很满意。

  老将军的一生,治军,打仗,计谋,驭下,军功,战绩,爵位,官品,威望,荣华,这些,都无可挑剔,堪称熙朝军中第一人,他亦很满意。

  唯一的苦恼,便是子嗣。

  也许是杀戮之人应有的罪罚,大半辈子,就得了一男一女,再怎么折腾,也无济于事。不过,有能做皇后的女儿,有裴煊这样的儿子,一个顶十个,他也知足认命了。

  老将军便又将希望转移到下一代,盼着裴煊能早日开枝散叶,等他在军营里厮混到十七岁,就将他赶回玉京去,心想玉京城里女郎多,怎么着也得捡回家一两个吧,偏偏这个愣头青一直拖到今日,老大不小了,愣是还不娶亲生子,听家里人说,貌似都不近女色。

  裴老将军一想起这桩心病,就气得吹胡子瞪眼。

  越是趋近完美的人生,越是缺什么,想什么。比起打胜仗而言,裴老将军更想的事情是,抱孙子。

  最气人的是,延州城有个风俗,生了儿子要当街请人吃红蛋。他在延州城百姓眼中,莫过于护法军神守城菩萨一样的存在,所以,延州城里,不管哪家生了儿子,都喜欢请他吃红蛋。每天,从大将军府到延州大营,一路骑马过来,身后的亲兵都是背着个竹编的篮子,装蛋。

  这不,今天一路过来,又接了一大篮子红艳艳的熟鸡蛋。

  眼前的箭弩兵没得说的,裴老将军看得无聊,便敲破一只鸡蛋,剥壳吃,吃吧,吃吧,沾点喜气,盼着老天赶紧送他一个儿媳fù儿,再送他一堆大胖孙子,才好。

  一口咬掉半只鸡蛋,堵在喉咙口尚未吞咽,忽觉场中兵士一阵骚动,老将军含着半口鸡蛋,跟着那群痞赖大兵们的视线,扭头一看,看见高台边上,上来一个人。

  一身淡蓝轻纱裙,乌发雪肤,臻首蛾眉,却兀自低头提裙,小心拾阶而上,轻巧莲步,踩住场中众人的呼吸。待得上了高台,便抬头冲着主座上的老将军略略一笑,明眸皓齿,含蓄得体,却又鲜活无比,把那午后西行的阳光给比了下去,却又把这满场的黝黑兵蛋子给照亮了。

  是那个暂住在大将军府的和亲公主。

  这样的人物,干什么要去和亲,便宜异族人,留着给他当儿媳fù,多好。

  裴老将军吞下口中鸡蛋,顺便也吞下心中怪念,喝口清水送了,赶紧起身迎接。

  他执君臣之礼,称她公主殿下;夜长欢却执家礼,随太子,称他外祖父。

  二人礼见,寒暄,坐下,继续看场中军士的演练与挑选。

  “公主多礼了,方才一声外祖,老臣愧当不起,外戚后家,各算各家,公主不必拘泥。”

  老将军还是觉得不吐不快,刚才安阳公主那声姥爷称呼,喊得他如鲠在喉,比刚才那口鸡蛋还哽人。

  也是,天子的后宫三千佳丽,各有各的家族姓氏,若是全部算成一家,非得乱成一片,晕死不成。

  “也成!”

  那安阳公主倒也干脆爽朗,双手轻拍,莞尔一笑,看似没心没肺,轻飘飘地说来:

  “我也正想着,真要这么攀亲论故,可就麻烦了,既然国公爷能看得开,那您看……能不能换个称呼?”

  那小女子顿了顿,歪着脑袋,笑意盈盈,弯眉眯眼,瞄了一眼老将军边上站得大马金刀的亲兵,微微欠身,附耳过来,小声说到:

  “少炎说,他要娶我,我以后称您公爹如何?”

  裴老将军一生,大风里去,大浪里来,却被这声公爹,惊得眼如铜铃,一边挥手,让旁边的亲兵滚远些,一边盯着案上那篮子红鸡蛋回神。

  他看着那些红艳艳惹人爱的浑圆小胖鸡蛋,心道,难道真是菩萨显灵了?

  他刚想要个儿媳fù儿,这就来了?

  这也太心想事成了吧!

  ☆、儿媳

  “公主,吃鸡蛋?”

  裴老将军定了定神,便从竹篮中拿了一只红蛋,递到夜长欢面前。

  即便镇守西北边疆数十年,怪事年年有,但他仍然一时没能跟上这个女郎太过清奇的思路。看着清丽脱俗的一张小脸蛋,怎么脑子想的事情,如此出格?这孩子,是不是饿坏了,白日黄天的,就开始说胡话?看她吃点东西,会不会好点?

  “我不饿。”

  夜长欢伸手接过那枚红鸡蛋,捏在手上转了转,忽然会意,低头一笑,复又抬眸,认真地说来:“国公爷,我也不是在说笑。”

  天中日头西垂,渐显霞光,场中兵士跑动,箭弩嗖嗖。老将军与安阳公主,坐在看台上,冲着场中指指点点,有说有笑,像是在饶有兴趣地议论眼前所见。场中兵士便将腰板挺得老直,手中弓弦拉得嘣嘣yù断,大有“公主殿下在看我”的自觉。

  然而,公主殿下笑颜如花,声如珠玉,朱唇频启,说个不停,只有一旁的裴老将军,才听得清楚,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世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与令郎,两情相悦,非卿不娶,非君不嫁。您可能想问了,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又成了前往夏国的和亲公主?”

  老将军扬了扬眉毛,示意她问得对。是啊,身为和亲的公主,走到半道上,突然说,她其实想做他的儿媳,老将军仍是觉得,白日梦未醒,惊大于喜。

  “这当中,有许多的不得已,家国利益,权衡博弈,天家无情,帝心难测,相信您老也能够理解。但是,天亦有情,不会绝人之路,我便想着,定要在这不得已为之的难处中,寻找出一条能够如愿以偿的生路来。”

  女郎的声音,轻缓而坚定,低亮而明丽,娓娓道来,如蒲苇绕磐石,藤萝攀大树:

  “所以,我担着和亲之名,却行着揽权之实,若是此役成功,助嵬名霄做了夏国皇帝,并让他履行两国和约,更是有了开疆定国之功,这样,只要嵬名霄肯放我,我便能够重回玉京,再续与令郎的姻缘。您老放心,我不会误了他的锦绣前程,让他只做个闲散粉侯,我会用我手中所有,在父皇面前换一道赐婚圣旨,免了那三品以上军政重臣不尚公主的劳什子律例,让他能够两全。”

  一番话说来,有一条路走到黑的无畏与勇敢,有睥睨须眉,视天下为无物的气魄与胆量,还有一种心比金坚的长情而执拗。

  “为了能够重回玉京,我必须凡事尽力。嵬名霄与我有盟约,我必须履行到底;三百随侍随我出京,我不能弃他们于险境而不顾;三万延州精锐骑兵,以我的陪嫁扈从之名入夏国境,我自当与他们同甘共苦,而不是躲在延州城大将军府的后宅里,乘凉,喝茶,听秋姨说笑话。所以,我想去永乐城,请大将军成全!”

  裴老将军看着场中的如火如荼,耳边听着这一番迂回心思,复杂逻辑,再转头过来,静静地看着这个外表清浅的年轻女郎,渐渐消化了此时此刻梦境般的奇遇,回归了正常思维,略加思索,自然就发现这当中的问题所在:

  “若真如公主所言,少炎把你留在延州,自然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既然是他的心意,老夫又如何能够擅作主张?”

  既然都是要当我儿媳fù儿的人,更应该好生保护起来,最好就待在大将军府,哪儿也别去了,专等裴煊回来就成亲洞房,别节外生枝,到处乱跑,让还没煮熟的鸭子飞了。

  威武严肃裴老将军心底的这番话,没好意思说出来。但是,其实,和亲公主的身份也好,裴煊的锦绣前程也罢,他不甚在乎的,只要能抱孙子就行。

  “大将军觉得,永乐城一役,胜算几何?”夜长欢想了想,反问他。

  “老夫从来不打没有胜算的仗。”一说起打仗,老将军挺了挺胸膛,答的理直气壮。

  没有胜算,就眼睁睁看这个独苗苗儿子去送死?

  “那便是了,既然是胜券在握之仗,便无甚危险之处,我去一去又何妨?反之,退一万步讲,若是永乐城有难,我就更应该去。两情相悦,不是应该患难与共吗?我想,裴煊在危难的时候,应该需要我。”

  像是挖了个坑,等着那自信满满的老将军跳下来,再慎密地将他套住。

  裴老将军再次转头,看向场中,似有所触动,沉吟半响,忽然开口:

  “公主想以何种方式去永乐城?”

  这个鬼精的小女子,郑重其事地来找他,义正言辞地说了这么多,底牌都摊给他看了,可不只是知会一声她要去永乐城这么简单。

  夜长欢未作答,只笑了笑,起身下得看台来,行至一个正在搭箭拉弓的大兵身边,冲他拍拍手,喊了一声小哥,待那兵士一脸又兴奋又紧张的表情,激动地看着她时,她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