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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闻得此言,一行浑浊的泪水沿着武世忠眼角潸然而下,他右手加力,将雷瀚海按得更紧:“你娘对你可谓用心良苦,‘瀚海’二字便是她给取的;至于雷朗兄弟更不简单,止缘当年我一念之差,没有道破真相,他硬是含辛茹苦的把教别人视做野孩子的你抚育chéng rén,这等宽容的胸襟试问天下谁人可匹?反说老朽枉挂义父虚名,则未曾养你长久,倒令你们父子受武氏灭门牵连,四处奔波,我羞惭至极。”

  “父亲言重。”雷瀚海慌忙说道:“恩大莫过救命。正是由于您那时不顾个人生死把孩儿从虎口般的大洪山抱出,我才得以存活人世,并取得现在的成就。假使我婴年夭亡,那么家慈的血海深仇哪个可报,黄蜘蛛的大权亦必将落入jiān人股掌。今朝母恨昭雪、基业稳固,这所有功绩皆赖父亲大义而赐,您非但是我瀚海的恩人,即便整个黄蜘蛛也不敢否认您的洪德。”他说话之际,将武世忠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轻轻拉至胸前,两只手柔缓而有序的来回摩挲着,似乎想借此安慰那已近残年的老人。

  武世忠心底更酸,尽管他知道眼前这个让自己极其挂念的少年在个人感情方面已然原谅了他的过错,但在众生道义上呢?人罗、武世忠联手危害江湖,武林中早不再是什么秘密,如今人罗之所以能够打通周身经脉练就各种邪派武功,很大程度是依托武世忠的仙家医术,所以客观地说,这位曾经誉满天下的御医,在jiān佞一步一步蚕食江湖的行动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他的义子,却是抗击邪魔的正气英雄的核心人物,此时此地,公究竟是大于私,还是小于私?

  大约搓了几百遍,雷瀚海停止了手上活动,他移动目光,凝视武世忠那张嶙峋的脸,说道:“父亲,论私我对您只有感激,可是孩儿目下忝为江湖盟主,责任不允许我不过问您与人罗之间的勾当。您今天必须解释清楚,为什么甘愿助那魔头兴风作浪?您是不是还贪恋着荣华富贵,梦想昏君有朝一日回心转意,继续封你做公爷?”他越说越是激昂,则始终不敢高声,生恐传到牢外教人听见招惹麻烦。

  “我料到你会有这一问。”武世忠自觉地撤回手臂,一副哀腔道:“你怀疑我放不下高官厚禄,这无论如何是说不通的,倘真个那样,二十年前我便不会顶撞皇帝,说世间根本没有长生不老yào的实话。海儿,其实真正驱使我和人罗沆瀣一气倒行逆施的根由,完全是因为你,还有你娘。”

  “啊。”雷瀚海低呼一声,马上又住口不语,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武世忠,待他下文。

  武世忠接着道:“自从在大洪山第一次邂逅你娘,我的心中再纳不下其他任何女子。这俗世上一切华丽的辞藻都不能表达她的万一,反而是对她的亵渎。当我被大洪山顶的冰天雪地冻得在鬼门关徘徊了几天几夜,醒转之后,头一眼看见的正是你娘,那一刻我唯一庆幸的便是自己没有死,除了感谢上苍,我什么也想不到。

  “在知道了你娘凄惨而无奈的境遇后,我心里突然萌生出英雄救美的念头,尽管我手无缚鸡之力,她却武功超群。你娘见我执意帮她,于是让我先到黄蜘蛛祖祠等候数日,她安排了教务即去同我会合。只因我们两个能够互相陪守,所以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全部浓缩在那四个月里,虽然你娘怀的孩子和我毫无瓜葛,可每当她柔情抚摸胎儿之时,眉宇间流露出的慈母感情连我这大男人都为其心醉,什么官场功名、金银富贵,和伟大的母爱及永恒的生死相比,它们值得几文?

  “五月初六,没错,壬寅年五月初六,是你的生日,那天我和曾荫、万俟萍对过话返回祖祠,你刚刚呱呱坠地。我说不清是何种原因内心无比的喜欢你,大概是喜欢你娘的缘故吧。本来当时我已做好跟你娘共赴黄泉的打算,然而她则希望我保住xìng命,把你带出是非之地抚养chéng rén。什么叫‘爱’?同生同死也许还不算,惟有在你喜欢的人最危难之际,帮她做些实际的事才不辜负了那个字,我便是有了这个想法,方于你娘的掩护下携你逃出大洪山。

  “如果事情的全部皆按我想方向的顺利进展,海儿,你现在一定不会担任什么黄蜘蛛教主,而是我的公世子。待为父百年,‘安国公’日食百斗的爵位便归你所属,那会儿你代母复仇的方式也非什么复辟教位,则是统御朝廷军马浩浩dàngdàng踏平大洪山,以扬国威。可惜在大洪山遇见你生父雷朗始,我就预感到你成长的道路绝不平坦。果不其然,宫廷jiān人当道、帝王昏庸,那皇上听信人罗谗言,硬说东海海心生有奇莲可使人长生,准备前去挖采。采莲工程注定耗资巨大且徒劳无益,为父身居要员,怎好不忠心进谏?止因这便激恼皇帝,他命我半月以内研制出长寿金丹,否则杀戮武氏全门,我纵然怕合家受刑,但也毫无办法。”

  雷瀚海听至这里,不禁对父亲刚直不屈的气概感染,当下说道:“本来父亲无必要悲观,孩儿记得家严(指雷朗)曾跟我说过,当时他提出趁官兵抄拿武家之前要反杀皇帝乱其方寸,却被父亲劝止,但不知这是为何,难道您还信不过我爹爹的本领么?”

  武世忠略扬眼皮,瞧了瞧牢外油将燃尽的残灯,喃喃地说道:“雷朗兄弟身负石棺,在氵员山翻峰越岭如履平地,足见功夫已登峰造极。求实地说他刺杀皇帝端的易如反掌。但是皇帝有三处不可杀。”

  “父亲被那狗皇帝害成这样,怎么还帮他说话?”雷瀚海不解地问。

  武世忠晃晃皓首,道:“雷朗兄弟原本无罪,然而他若当真做了大逆之事,反倒十恶不赦,以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摆脱不得官府追捕,永生没有安宁日子了;我祖上武殿章,乃大明开国功臣,受封后谨慎杜微,颇获民心,才不至教洪武皇帝妄加罪名罢官杀身,倘或在我这一代发生皇帝遇刺,而且行刺者出于我府,那么武氏几百年忠君的美名即dàng然无存;嘉靖皇帝固然无道,可有他在位至少镇得住各郡藩王,万一皇上驾崩,那些觊觎皇座的乱臣便大兴刀兵,生灵涂炭,北方鞑靼再伺机反攻中原,这天下的百姓就没活路了。于义、于私、于国,基此三点就是我不许你父亲弑君的理由。”

  “所以父亲宁可牺牲自己家族,也要留住嘉靖皇帝的命,对吗?”雷瀚海理顺武世忠一绺搭在右肩的银发,明白了这个人的确恰如其名。

  “不错。”武世忠道:“那时侯我已豁出全家的死活,意在力挽狂澜,不过我舍不得你,尚在襁褓便遭牵连而过早离开人间,那般我怎对得起你娘?于是我决定把你的身世和你生父雷朗挑明,然后让他带你远走高飞,从此了无联系。可就在我要跟雷朗兄弟道破真相的一瞬间,却又如鲠噎喉吐不出口,毕竟我还是放不下你们母子。你和你娘在我心中比任何妻妾儿女都重,个中原因我至今也无法解释。由于我的一时私念,竟断送了雷朗兄弟与你生前相认的机会,这件事是我终生不可以原谅自己的,我也不希望别人原谅。”莫看他口上依旧逞能,但话及此处,悔恨的泪水终究涟涟淌落。

  雷瀚海心知几十年来,这位昔日的“安国公”一直因曾经隐瞒了一对父子的真实关系而无时不刻的折磨着自己的神经,虽然他很想启齿劝解如此可怜的老人,却不晓得该怎样开口……

  又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成为永恒的历史,室外远处的鞭pào声也渐渐稀疏。武世忠拭去眼角泪花,再度用语言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海儿,有个问题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问题?”雷瀚海痴痴地瞧他,内心矛盾重重。

  武世忠道:“当年皇帝下令斩我全门,如今家人们皆已受诛,为什么独我不死?”

  “这……”雷瀚海不明根由,则又不便直问。

  武世忠凄惨一笑,道:“完全是人罗的心计。他知道我身为御医,擅长人体通筋活络,因此耍些手段在皇帝面前求情,称有法子教老朽炼造长生金丹,这才留得我命。而后人罗又对我威逼利诱,让我施展医术助他冲开三焦玄关,颐使内功无上深厚。”

  “你允了?”雷瀚海立即慌张问道,敢情这“三焦”乃是人体各脏器的统称,按位置高低,分作上焦、中焦、下焦,习武之人倘使参透玄机冲关成功,起码可令自身功力提高数十倍,这便无怪乎人罗被雷朗重创二十年后,武功何以又变得空前强大。

  只听武世忠道:“初时我不懂得打通三焦对人罗有什么好处,但凭他进宫以来扰乱朝廷,我便决定誓死不为他做事。可谁知那恶贼自有dú招,哄骗我说你的生死尽在他的掌握,黄蜘蛛有曾荫甘为内应,而朝廷通缉捉拿你这‘武氏余孽’的事又归他主管,照此说来,无论你是落草抑或奔官,皆属自投罗网,只有人罗方能保你周全,至于代价,就看我的态度了。

  “海儿,为父那时只盼得你平平安安,哪还顾得了什么正邪曲直?于是我仅在表面上迟疑一会儿,便同意与人罗合心,帮他增强功力。二十年间,不止‘三焦’上、中两道玄关,即便人罗奇经八脉中受伤的冲、带、yīn跷、阳跷、yīn维、阳维六脉,我也亲配奇yào逐一疗愈,这么做的唯一目的,纯是为了换你无灾无祸,以慰你娘在天之灵。”

  “哎呀你干得好事!”雷瀚海脱口叫道,旋即他又压低声调,侧耳聆听牢外动静,仍然寂寥,看样子那宋狱卒回城取饺子尚未归来。“父亲你铸下大错了,现今江湖谁人不知我和人罗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他时时想着我死尚且不够,怎么还会保我无事?你为他治愈各处创伤,使他更其难以对付,这哪是佑我啊?反而……”他说到这里立时闭口,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言辞稍显过火,担心上了年纪的武世忠听了承受不住。

  武世忠端的羞愧地低下头颅,嘀咕道:“‘情’乃毁人第一利器,这话丝毫不假。我为了满足自己感情而颠倒黑白、背叛气节,这怨不得旁人愤恨。但是瀚海,儿子,为父已然悔悟,你可以不宽恕我的所作所为,却不可以否认我对你和你娘的一片爱意。如今看到你业经chéng rén有了属于自己的天地,我就能够瞑目去另外一个世界告慰你娘和雷朗兄弟了。海儿,你现在是整个江湖的盟主,行事必须要有准则,该怎样处置我这人罗帮凶,你但管动手。”

  “不,不。”听武世忠说完,雷瀚海心灵如同被圣水涤dàng了一遍,他将翠篁剑chā立在地表,双手掩面,把头埋入两膝之间,呜咽说道:“弑父者大不孝,而不孝之人岂能服众?孩儿纵是嗔怪父亲助人罗如虎添翼,也决不敢碰你毫发,只要您jiāo待明白此事动机,我一定当着天下群豪的面代您求情。”

  武世忠惨然地摇摇头,道:“不孝不能服众,难道徇私便不怕搅乱人心么?海儿宽心,为父绝不刁难你。”他顿了顿,续道:“你愁人罗的武功远胜过你,这一点还未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你记住,世上没有毫无缺点的人,不论他多么强大。强者之所以比别人强,仅仅是他把自己的缺点隐藏得较别人深罢了,如果你掌握了他弱点的所在,一样会击败他。据我所知,人罗身上有两处弊病,足可致他死地。你听着,莫止顾哭!”这声断喝,教雷瀚海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父威。

  雷瀚海停住哭泣,抬头注视武世忠冷峻的面容,候他指点。武世忠语音由厉变柔,道:“人罗体内经脉虽由我调治恢复如初,但那只是大部分而已,并未尽善尽美,譬如‘三焦玄关’的下焦诸穴仍旧真气不通,施展不出半分能耐,别的地方越发显得内功浑厚,‘气海’、‘神阙’、‘丹田’等穴便更衬得薄弱,那里即是他的要害之一;人罗yào物洗经涤髓,大半脏腑犹同新生,禁不得大力摧击,假或有人按压他胸口‘紫檀’大穴,运至阳的元气送入其体,必可呈摧枯拉朽之势将他周身脏腑尽数击毁。不过这第二种方法恁地歹dú,不是对付人罗这等恶人最好莫用,免得枉生罪业。困难的是,人罗生xìng十分狡猾多疑,根本不容外人靠他太近,所以使这招杀他不太可能。”

  “父亲。”得到武世忠点拨,雷瀚海似乎又看到剪除人罗的希望,他道:“所谓事在人为,既然您已把知道的情况统统告诉我,那么后面怎样杀死人罗,就由孩儿一人去办。”

  “好,海儿像个大男人了。”武世忠极其欣慰地再次坦dàng的摸了摸雷瀚海的肩。倏然,他脸色一沉,宛似挂了一层冰霜,说道:“我要成全爱子的大义,却不能迫他做不孝的事,我清楚该如何做了……”“了”字刚落,一股红色的液体夹裹着一块ròu一样的东西自他口内流出。武世忠嚼舌自戕。一刹那,牢外那盏孤灯也终于耗尽油火,黑暗顿时笼罩了全部。

  雷瀚海虽望不见眼前情景,但不祥的凶兆已涌上他的心头。“爹!”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在他胸中迸发,他伸展双臂将失衡yù倒的武世忠尸身揽于怀内,探其鼻观,业无一丝气息。

  “这是为什么啊!老天爷,到底多少个亲人离开我你才肯甘休?”雷瀚海悲愤攻心仰天长啸,猛然挥掌,由十数根坚木组成的牢门登时被无形罡气震得粉碎。

  “谁啊,死到临头还不老实?等明天人罗老爷册立新君统掌天下,把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人都剐了,看你们的骨头和我们的手腕那个更硬!妈的,灯又灭了。”恰在这时,那宋狱卒骂骂咧咧地回到密牢,听他口齿模糊,八成又喝的不少。

  灯光复亮,宋狱卒吹灭火石,从石桌上拿过皮鞭,接着自顾自骂道:“武世忠算个什么东西?早他妈是囚犯了,老李还象对公爷那样供他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