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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0 章

  竟出人意料地没有拒绝老会长的请求,而是说,好。

  那一晚傅云宪没依约来接他过去,但许苏也没工夫在意。

  “只闻雷声不下雨”的严打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说:

  汉海这个地方是我编的,严打也是我编的,我国历史上总共严打四次,最近肯定不会啦。

  汉海案将是全文最后一个案子,融合了我国法制史上两个最著名的经典战役,北海案与贵阳小河案,有点敏感,感兴趣的胖友可以自己百度。

  小说始终是虚构的,祝大伙儿的生活越来越好。

  第九十二章 匹夫

  由于汉海案犯罪嫌疑人达56名之多,汉海案的律师团人数也破了法制史上的纪录。然而浦冰、庄旭等人被捕,其余律师也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人身威胁,使得汉海本地的律师人人谈新义帮而色变,竟都不愿再接这案子了。

  甚至不少当地的刑辩律师开始谋求转行,他们说,大环境太差了,普通群众也不理解,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呢?

  何祖平人在汉海,振臂高呼于网络,作为刑辩圈死磕派的泰斗人物,他的影响力依然巨大,他的文章延续了他一贯激昂犀利的斗争风格,洋洋洒洒千字内容,清楚阐述此案令刑辩律师的执业权利与生存环境遭遇到的空前威胁,他高喊着,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仿佛阵前号角,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律师怀着自救意识,浩浩dàngdàng奔赴汉海,代理费分文不取,全都自解腰包奔赴战场。

  身为弟子的韩健去了,许苏当然也去了。

  第一天会见当事人,师徒三人还没踏入看守所,就被不知哪儿来的一伙歹人给绑了。

  光天化日下,三个人都被蒙上眼,堵住嘴,塞上了一辆脚臭味浓重的面包车。面包车风驰电掣,堂而皇之地驶过了看守所,然后停在了不远处的一个正在挖地基的建筑工地上。

  一伙歹人又把他们推出车外,推进坑里。

  坑是工地上现成的,工具是随车带着的,七八个人挥锹动铲,将石灰黄沙之类的东西往他们头上填埋,看架势是要将这师徒三个活埋在这里。

  三个人里头,韩健最敦实健壮,结果最不顶用,一入坑就一头扎在石头上把自己撞晕了。只剩许苏拼死护着师父,拼命地挥胳膊动腿地反抗,想往坑外爬。

  何祖平也护着他,一把嶙峋的老骨头铮铮作响,他拔直腰杆,仰面朝天,厉声叱骂:“我知道你们是谁派来的,这里还有国家法律吗?!”

  何祖平的反抗比许苏更激烈,歹人可能被戳了痛脚,挥动铁锹往他头上狠砸一下,登时血流如注。

  一铲一铲的沙子从天而降,何祖平满脸泥沙血污,依旧毫不畏惧,他拍着许苏的后脊梁,还试图跟那歹徒jiāo涉:“埋我一个人就行了,把我徒弟放走。”

  当半截身体被沙土掩埋的时候,围观路人报了警,歹徒就丢下锹铲,走了。似乎惊天动地这么干一票,也不是要取他们的命,纯是恐吓。

  “这三个什么人啊?也是新义帮那些黑社会吧?”一个路人这么说。

  不知怎么胸中豪气充盈,许苏扭过头,特别响亮地回答:“我们是替黑社会打官司的律师。”

  “活该!早知道不报警了,活埋了你们算了。”那个路人往地上啐了口痰,走了。

  许苏与何祖平一左一右地架着韩健,师徒三人互相搀扶着,在一众怀疑忧惧的目光中缓慢前行。头顶莹亮蓝天,许苏仰脸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他们像三个刚刚下了战场的伤兵,很狼狈,很光荣。

  许苏先找了辆车,把昏迷的韩健载去医院,然而韩健经救治刚醒,何祖平却倒了下去。抵达汉海之后,既要挥斥方遒指挥律师团为二审备战,还要应付公安检察与当地的暴徒流氓,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许苏既要照顾师兄,也要看护师父,来来回回地在两张病床前奔忙,一刻不停。白天惊魂一刻,他塞了一嘴的泥沙,怎么也吐不清爽,漱不干净。稍稍得闲之后,许苏便坐在何祖平的病床前吃医院里的盒饭,结果发现简直食不知味,满嘴都是又苦又涩的沙子石头,咔嚓直响,把舌头都硌破了。

  韩健偷偷揩了把泪,告诉许苏,他也有了“弃刑投民”的打算,毕竟跟公权力对抗太累了,跟同行干架那就容易多了。

  “呸,就你这黄鱼脑子,是能解决债务纠纷,还是能代理股权官司?”许苏睨了韩健一眼,懒得再跟他废话,只要法治环境不改,诉讼格局不变,无论刑事还是民事,干律师这行都没那么容易。

  待晚上何祖平昏昏睡去,他就给傅云宪打电话。

  傅云宪问他好不好,许苏仔细想了想,决定对今天的遭遇一字不提。

  经历了职业生涯中最惊心动魄的时刻,他竟开始懂得体谅傅云宪的处境。

  “真的没什么?”傅云宪问。

  “我也是律师。”在这个男人面前,在全国最好的律师面前,许苏头一回自信满满地回答,“除了有点想你,真的没什么。”

  傅云宪知道许苏没有吐露实情。那天商事犯罪论坛之后,他就已经看了浦会长给他的关于新义帮案的材料。傅云宪是真的跟中国最大的黑社会私jiāo匪浅,加之多年办案经验,几乎瞬间就能断定,新义帮案属于先定后审,是造出来的冤案。

  香港有个挺有名的黑社会组织叫新义安,可能是这群人憧憬古惑仔的江湖义气,便模仿着歃血为盟,取了个差不多的名字。落魄时小偷小摸过不少回,但没真干过黑社会该干的那些事情,发达之后,捐小学、助孤老,好事儿也干过不少。反正多项指控中,也就一条非法采矿罪算是板上钉钉。

  新义帮案闹出的风波在律师圈内持续发酵,不少律师开始抨击傅云宪,认为以他的地位与能力,不应在这样关乎刑辩律师生死存亡的大事件中选择沉默。

  但傅云宪依旧云淡风轻,每天最多去个电话关心关心许苏的个人情况,他不对此案表露一言半语。

  汉海当地的政法委本来还没所谓,毕竟何祖平死磕的名声在外,这早不是他头一回纠集乌合之众要跟法院检察院干架,然而这回无论是明里恐吓,暗中刁难,都没办震慑住从五湖四海自发聚集到汉海的刑辩律师。看事态发展,何祖平真有可能带着他的律师团,将“新义帮案”发酵成中国第一大案,在中国法制史上留下辉煌一章。

  汉海政法委怕事情继续闹大不好收场,打算抓人不成便收心。

  但律师们不好弹压,何祖平这块硬骨头尤其难啃,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想起了傅云宪。傅云宪是圈内少有的在权讼两边都能掷地有声说上话的律师,又兼与何祖平有师徒情分,不久前还曾完美合作过蒋振兴案,所以与浦会长一样,他们也想尽力争取“刑辩第一人”。

  很快温榆金庭便来了两个人,都来自汉海,其中一个是傅云宪的老相识,当年结下嫖娼之谊的平庭长。

  平巍升得够快的,现在已经是汉海的政法委书记。

  他一进门就摇头叹气:“闹得实在太难看了,哪里还是律师,分明是讼棍嘛。”

  “讼棍总比权棍强。”傅云宪以目光邀人入座,态度客气,话却不客气。

  与平巍同来的那个人表示,可以把几名已经批捕的律师放了,但希望他们师徒一场,劝一劝何祖平,这么闹下去不成体统。倘若他还不肯罢休,肯定要严惩。

  “这是重点打击核心人物了?”对这圈子里的一套再熟识不过,傅云宪淡淡道,“我倒想听听,你们打算怎么严惩?”

  平巍对傅云宪的问题避而不答,突然皮ròu搐动着笑笑:“傅律,你自己的徒弟不还关在里头吗?”

  随后,对方很明显地给他暗示,待这件事情平了之后,他自己涉黑的那点过去也就既往不咎了,否则……

  “否则?”傅云宪原先一直神情淡漠地抽着烟,听见这话倒笑了。上扬的嘴角里溢出一口白色烟雾,他凝神注视对方的眼睛,平静而简练地复述对方的意思,“要挟我。”

  旁边那人被这眼神狠吓了一跳,忙打圆场:“平书记不是这个意思,平时傅律与我们的关系很亲近,实在没有必要为这点小事坏了多年的jiāo情。”

  不速之客离开后,傅云宪临落地窗而立,长时间地望着外头浓雾弥漫的夜色,这座城市的璀璨灯火掩在浓雾背后,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像是pào火与硝烟融洽在一起。

  来人说得没错,没必要坏了他们多年的jiāo情,折了一个贺晓璞的黄毅受贿案,当时还是H市中院院长的平巍全程参与,对傅云宪在一审时的那些动作知根知底。

  他联想到了许文军翻案前的那些日子。

  傅云宪最近烟瘾很大,一晚上便抽尽了一盒烟,临天亮时分才倚靠着沙发稍稍合了合眼睛。

  刚闭上眼睛,就接到许苏的电话。

  许苏的声音听来非常不好,瓮声瓮气的,分明强忍着又忍不住。

  傅云宪意识到对方状态不对,皱了眉:“怎么了?”

  许苏告诉他,何祖平快不行了。

  第九十三章 释怀

  傅云宪赶到汉海当地的医院的时候,何祖平的精神突然好了。本来已经上了呼吸机,哪知听见人说傅云宪可能会来,立马气儿就顺了,他自己伸手扯了呼吸机,让人扶着坐了起来。

  傅云宪真的来了。

  一些律师恭恭敬敬地给他让道,一些律师冷着脸就往病房外退,活像梁山的汉子们见了宋江,神情很莫测,态度很复杂。何祖平病危,极大程度地缓解了汉海当地政府的压力,他是新义帮案第一被告的辩护律师,同时也是吹响这声集结号的人,这场权与法的大战只怕要以辩护方的失败而告终了。

  傅云宪带来了何祖平最爱的酒与两个下酒小菜,典藏的国窖1573,溜肥肠与bào炒腰花,何祖平的生活习惯向来不好,喜欢大酒大ròu,又烈又油腻。

  主治医生被嘈杂的人声惊动,推门进来,一见这要在医院里开筵的画面立马呵斥道:“简直胡闹!病人这身体情况,这瓶白酒灌下去马上就得送抢救室!”

  傅云宪直接让人滚。

  他咬着烟说:“少他妈来劲,死马医不成活马,不差这顿酒。”

  可能是被傅云宪的气场吓着了,可能是知道这位刑辩大状跟院长的关系还不错,主治医生摇摇头就走了。

  何祖平手上身上到处chā着抢救管子,真跟马上要咽气似的。倒酒都不方便,傅云宪就替他倒,用医院里盛汤的不锈钢碗,斟了三分之二。

  何祖平摇摇头,跟老小孩儿似的嫌弃又抱怨:“这种碗怎么能喝酒呢,不得劲。”

  许苏挺贴心:“师父喜欢陶瓷酒盅,厚底的。”

  “行了,闭眼前先多喝两口,”傅云宪仰头自己喝了半碗,掷下酒碗道:“回头给你弄一套景德镇的青瓷,跟你一起埋进坟头。”

  这师徒俩一个好酒,一个嗜烟,小小一间病房,没一会儿就变得酒味冲天,烟雾弥漫。

  许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何祖平一口饮干一碗酒,完全不失豪迈本色。且喝酒以后,反倒脸颊通红,声若洪钟,一点不像个将死之人。

  一屋子律师都站着,唯独许苏与傅云宪坐在何祖平的床头。彼时这个位置是何青苑的,如今换作了许苏,他们像多年前一样,师徒三人一边喝酒,一边讨论案情。

  傅云宪说:“卷宗我都看了。”

  听其主动提及,倒不是想袖手旁观的样子,何祖平问他:“你怎么看?”

  傅云宪看了许苏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何祖平:“想听实话?”

  何祖平说:“别戴什么‘刑辩第一人’的高帽子,我就问你,如果回到执业之初,甚至回到你的母校中政,你怎么看这个案子?”

  傅云宪说:“汉海的政法委书记平巍我认识,就是这么个风格。案前他召汉海的公检法司一起开会,成立了特别专案组,强调了宁左勿右,要严打涉黑集团。整件案子从程序到证据都一塌糊涂,显然是人为酝酿的冤案。”

  许苏在一旁chā嘴:“我的当事人就因越界采矿被定了七个罪名,但在实cāo过程中,普通工人是很难以ròu眼区分矿带的边界的。”

  何祖平想叹气,但只叹了半口就噎住了,他的气快不顺了,他的人生路已经走到了终点。

  许苏扶着何祖平躺下去,何祖平拒绝上呼吸机,他长时间地望着傅云宪,突然开口:“我以为你是来劝我的。”

  “劝?”傅云宪抽了口烟,挑了挑眉,“能劝住么?”

  “谁劝也没用,”何祖平真当对方是来当说客的,怒得涨红了脸,想从病床上爬起身,去揪傅云宪的领子,“拼着这把老骨头,我也要将中国的法制车轮往前推进1公里!”

  这话听着特别可笑,十八岁刚念法律的本科生说来也就罢了,一个从事刑辩一辈子的老律师,竟还这么天真。

  傅云宪真就笑了。他没跟一个快死的老头置气,自己整了整被揪乱了的领口与领带。他回头看了看何祖平的弟子与参与汉海案的律师们:“你们说我是宋江,有时候我都以为自己是了。”

  后来何祖平愈发不好了。他开始呼哧呼哧地气,像即将废弃的风箱一般,听上去非常吓人。

  何祖平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傅云宪,看似只是松垮垮地一搭,然而当傅云宪试图把手抽离时,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弹不了了。濒死的何祖平bào发出惊人的力量,他抓住自己最出色的这个弟子,抓得很牢,很紧,那枯如柴火的手臂上青筋根根凸起,像是在征求某种继承,某种延续。

  傅云宪皱着眉,注视着这个快死的老律师。

  他的一生在他眼前走马观花似的掠过,连同他自己在这条路上走过的二十年。像是谁给他投了一个梦。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