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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都聚在马切罗广场那扇门前。大家都来了,拉比和卖明信片的卡洛?皮佩尔诺,屠夫维托?拉维,以及把名字刻在家庭旅馆大门上的东道主。还有住在马切罗广场的人,他们想知道自己家下面到底有什么,放学经过的学生们也围过来凑热闹。

  能看出警监很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他带来两队强壮又年轻的卡宾qiāng骑兵⑦,一队负责挖掘工作,一队控制激动的群众。

  唯独不见乔治。他躺在台伯岛上一家医院的病床上,脸冲着墙。医生说他想死,但他还不能死。他会活下去,并在别人的帮助下不再荒废剩下的时日。很可能就在医院帮帮忙,工作能帮助不幸的他重获信心,觉得自己有用。医生会选择合适的时机这么做的。

  诺亚看着警察砸碎门锁,打开大门,锈迹斑斑的锁链发出沉闷的声响。诺亚一手环着罗珊娜的腰,把她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一点,稍微离开越挤越近的人群。这一切都是她的功劳,他想。是她的信仰移走了大山,同时影响了他,现在作为一个拥有坚毅信念的人,他不再害怕回家,不怕去面对那些愤世嫉俗的批判者。支撑你的不是大多数人的信赖,而是一个人永不改变的信任。

  警察打开照明灯,照亮了门后的地下洞穴。他们先检查了一下地面,然后小心地挥动着铲子,警监一边在一旁徘徊观察,一边发号施令。

  “小心,”他说,“慢慢来,慢慢来。”

  挖出的泥土在墙边堆成一座小山,接着警察们放下铁铲,跪在坑边一把一把地往外刨土。渐渐的,一具枯骨呈现在众人面前,颅骨粉碎,身子上套着破破烂烂的军装。

  然后,在探照灯刺眼的灯光下,诺亚发现这具尸体己不是第一次被挖出来了。骨骸的前胸处放着一只已经腐坏的小皮箱,上面有一只黑糊糊的双头鹰。箱子早就散架了,里面的钱黏成一团,看起来更像土渣,不过还是能辨认出之前是什么。二十年前,埃策希尔?科恩挖出刚刚埋下的阿洛伊斯?冯?格鲁博纳陆军少校,把钱还给了他。现在他站在这里,幻想当时的场景。

  拉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的,唤醒了诺亚。然后不断传来更多的声音,最终所有声音汇成低沉、绵长的祈祷。诺亚觉得这串祈祷比最古老的罗马遗址还要久远。这是卡迪什犹太人对死者的祈祷,祈求埃策希尔?科恩能入天堂,从此安息。

  注释:

  ①台伯河(Tiber)是意大利第三长河,罗马位于河口以上二十五公里的东岸,台伯河也因为罗马提供水源而闻名于世。

  ②《甜蜜的生活》(La Dolce Vita),意大利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于一九六零年指导拍摄的电影。

  ③罗马最大的巴洛克风格喷泉,吸引大批游客在喷泉前许愿。

  ④《托斯卡》(Tosca),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创作的三幕歌剧,故事发生的背景在罗马。

  ⑤Shalom,用拉丁字母拼写的希伯来语,意为平安,你好,是犹太人日用的祝福语。

  ⑥罗马帝国弗拉维王朝的第二任皇帝。

  ⑦卡宾qiāng骑兵是意大利共和国现时的国家宪兵,主要职责包括管理军队及协同意大利警察维持社会治安。

  生死之际

  我相信,每个人的一生都存在决定命运的那一天。那一天可能由坐在纺车边、一边纺织命运丝线一边咕咕哝哝、浅吟低唱的命运三女神①选中;或者,可能由虽然运转缓慢,但无时无刻不在转动的上帝的命运之轮决定。那一天可晴可雨,或暖或寒,很可能已经降临,我们却不自知,甚至要靠日后回想才有所察觉。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而如果结果令人悲伤,倒不如不去回想探究。你会发现任何事都会伤人,并且是无谓的伤害,因为事到如今,尘埃落定,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发觉这里存在逻辑解释不通的地方,接近神秘主义。当然,这一观点会引来时髦的驱魔人或拿着水晶球唬人的半吊子的耻笑,而那些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及社会工作者会用独特的专业术语告诉你,他们相信有办法控制决定时间、地点、事件每个人必然面对的那一天的背后力量。但他们都错了。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他们也都是事后才明白。

  具体到这起案子“案子”这个词用在这里十分恰当是关于一个我三十五年未见的男人被谋杀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九三二年夏日里的某一天确切地说,是一九三二年夏日里的某一天傍晚,在布鲁克林的大街上。那天之后我们便各奔东西,从此没再见过面。

  那时我们都才十二岁,我会清晰地记得那个日子,是因为第二天我们全家就搬去曼哈顿了。那是翻天覆地的大事。可怕的是,日后我仍清楚地记得道别时的场景,以及最后说的话。现在我明白了,那一天正是那个男孩的“命运日”。生死之际,正如人们常说的尽管那枚要命的子弹三十五年后才bàozhà。

  我是从报纸的头版头条得知这起谋杀案的,当时我妻子正一边看那份报纸一边吃早餐。她举着报纸,尽管有部分折叠,但没遮住头版刊登的恶心照片,我看见了,一个男人倒在车内驾驶座上,满脸鲜血,双目圆睁,嘴巴微张,保留着与恐怖暴虐的死亡相抗争时的样子。

  这幅照片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耸人听闻的标题球拍店老板遭qiāng击身亡也一样。实际上,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吃吐司喝咖啡的时候是不是该看些更让人开心的。

  接着,我的视线被图片下方的说明文字吸引,惊讶得差点儿把咖啡杯扔了。报道称,死者名叫伊格内斯?科瓦奇,布鲁克林区一家球拍店的老板,昨晚……

  我从妻子手中抢过报纸,贴近研究那张照片,妻子惊恐地看着我。不会有错的。尽管我上次见到伊格内斯?科瓦奇还是小时候,尽管照片里的他变成了一团血ròu模糊的死人,但毫无疑问就是他。而最可怕的部分是,看上去他旁边的坐椅上似乎放着一袋高尔夫球杆,这些高尔夫球杆将我的记忆带回到曾经。

  妻子的声音又将我唤回现实。“哦,”她温柔地抗议道,“我正看一篇有关沃尔特?温切尔②的报道,看到一半呢……”

  我把报纸还给她。“抱歉,看到这张照片让我大受打击。我认识他。”

  她的双眼因为感兴趣而亮了起来,发现自己身处哪怕只是间接关系某件丑闻的中心。“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

  “哦,在我们一家还住在布鲁克林的时候。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孩子。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

  妻子又习惯xìng地挖苦道:“真不得了啊,我不知道你小时候还和问题儿童混在一起。”

  “他不是什么问题儿童。事实上”

  “别这么较真嘛。”她不在意地冲我温柔一笑,又回到有关沃尔特?温切尔的报道上去了,很明显,那篇报道比我说的话更新鲜刺激。“不管怎样,”她说,“我不会太在意那件事的,亲爱的,毕竟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确实过去好多年了。那是可以在大马路上踢球的时代;一九三二年,布鲁克林的郊区很少能看到汽车。而贝斯海滩,我们居住的地方,更是郊区中的郊区。对面是格雷夫森德湾,乘电车往东几分钟就是科尼岛,要去戴克高地及其高尔夫球场更是只要往西步行几分钟就到了,这几处之间都隔着还没被房地产开发商发现的荒芜草甸。

  因此,正如我所说,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在大街上踢球,丝毫不用害怕汽车。黄昏降临时,你可以看着街两边的煤油灯依次点亮,或者躲在位于第八大道的消防站后面,运气好的话,就能看到消防车拉响高声警笛,穿梭在大街上,水管迅速对准着火点,从碾压轮喷嘴中喷出水柱。又或者,运气好的时候,你可以高高跳起,跟着骄傲地划过天际的双翼飞机奔跑。

  这些都是我夏日里的活动,和伊格内斯?科瓦奇一起,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邻居。他家是一幢两层楼的木屋,外墙刷着朴素的油漆,和我家差不多。贝斯海滩的大部分房子都这个样,房前有个小花园,房后有个小院子。在我们这个街区唯独一幢例外,位于街角,外形招摇,属于新搬来的罗斯先生。那幢房子很大且外墙刷着白浆,简直是幢大楼,四周是宽阔的草坪,车道尽头是刷了白浆的可容下两辆车的车库。

  那条车道引发了我和伊格③的无限遐思。上面不时停着罗斯先生的轿车,一辆灰色的派克,像磁石一般吸引着我们。那辆车不单远看漂亮极了,走近看更是壮观得如同火车头,即便只是静静地停在那儿,也能让我们感受到雷鸣般的震撼。后车座外有两个踏脚板,一上一下,方便上车。说实话,就我们所知,这附近还没有哪辆车像派克这么气派。

  因此,一旦发现它停在车道上,我们就悄悄靠过去,妄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踏脚板。但我们从未得逞。车边总有人看着,不是罗斯先生本人就是车库另一边的住户。每次都是顺着车道走不到几码,房子里或车库里的人就会推开一扇窗,接着就是嘶吼般的威胁。把我们吓得转身就逃,争先恐后地跑出车道,才能逃离他们的视线。

  这种事我们不常做。第一次看到这辆车时我们正在散步,发现它纯属偶然。加上本能地认为邻居们都是好人,因此一开始没能听懂那些恐吓的话。我们就站在原地,惊恐地看着罗斯先生,直到他突然从窗边消失,接着出现在我们面前,一把抓住伊格的胳膊。

  伊格试图挣脱但徒劳无功。“放开我!”他恐惧地高声尖叫,“我们什么都没做!放开我,否则我会去告诉我爸爸,那你可就惨了!”

  罗斯先生似乎不以为然。他不停摇晃着伊格这并不难办到,在同龄人中伊格也算是又瘦又小的我则站在原地,仿佛脚下生了根,移动不了分毫。

  附近确实住着几个暴躁的邻居,如果我们在他们的房子前面弄出点噪声,他们就会把我们赶走,但从来没有人像罗斯先生这样对待我们。事发时我曾猜测过,大概因为刚来此地,他还不知道这儿的人的行事习惯。如今回想,我认为事实八成就是这样的。然而无论具体原因是什么,这场风波都足够把伊格吓得又哭又叫,同时提醒我们以后再靠近派克时要小心谨慎。但车子的吸引力太大了,慑于罗斯先生的恐怖威胁,我们俩就像两只兔子,在狩猎期横冲直撞。还好幸运女神大部分时候都站在我们这边。

  我不希望这些往事给大家留下我们俩曾是坏孩子的印象。对我来说,法律条款非常重要,并且很年轻时就明白对善良、爱好和平,同时腿脚不那么灵光的人这三点在我身上都有着夸张的体现来说,最好的生存法则是不越雷池半步。而伊格的缺点是容易冲动、行事鲁莽。他就像水银一样不稳定,不安分,爱搞恶作剧。

  那时流行每周最后一天老师对每位学生的表现进行评估,然后根据得分重新分配座位表现最好的学生坐在第一排,次好的坐在第二排,以此类推。我认为据此能最好地描述伊格这个人,他的座位不是在第一排,就是在第六排。大部分学生顶多移动一排;伊格则要么冲到第一排,要么沦为羞耻的第六排,然后下一周星期五又突然爬至顶峰,回到第一排。很明显,科瓦奇先生在知道儿子这种糟糕的情况后采取了一些措施。

  但不是身体上的惩罚。我曾问过伊格,他说:“不,他没打我,只对我说别犯傻这类的话,还有,嗯你知道的”

  我确实知道,因为我猜伊格对父亲科瓦奇先生的态度和我差不多,是近乎狂热的英雄崇拜。原因之一是,大部分朋友的父亲都“在城里工作”贝斯海滩居民特有的说法,这意味着一周六天,每天早晨他们都要去第八大道的车站,乘坐布鲁克林曼哈顿列车前往位于曼哈顿的办公室。科瓦奇先生是个例外,他是贝斯大街有轨电车上的售票员,体型魁梧,镶有铜扣的蓝色制服和帽子下的躯体孔武有力。跑贝斯大街线的车都没有侧壁,每排坐椅靠得很近,售票员必须穿梭于支在车外的狭窄平台来收取车资。在我们看来,科瓦奇先生的工作十分有趣,能与之一较高低的,只有以前绕着康尼岛旋转木马卖票的那个人了。

  另一个原因是,大部分父亲至少到我现在这个岁数时都不怎么运动了,而科瓦奇先生的棒球打得非常棒。每周星期天下午,住在附近的年轻人都会聚集在海滩边的小公园里进行自选队员棒球赛④,在圈出的菱形场地里打满九局,科瓦奇先生每次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在我和伊格看来,科瓦奇先生既能像万斯一样接球,又能像扎克?维特一样击打⑤,这样就足够了。轮到父亲打击时,伊格的表现很值得玩味。对方投手投球时他一直啃指甲,如果科瓦奇先生成功击中,伊格就会尖叫着跳起来,声音大得能要了你的命。

  比赛结束后我们会拿着一盒bào米花挤到队伍里,然后大家围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聊天。伊格就像他父亲的影子;寸步不离地跟着,完全融入其中,和大家一起吃吃喝喝。而我则一个人远远地待着,因为我无法像伊格那样找到自己的位置,便决定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每个这样的午后我回到家,都会越发觉得我的父亲是那么的平凡、臃肿,他总是习惯xìng地坐在门廊上,身边堆着星期天的报纸。

  刚得知我们全家即将离开这个地方搬去曼哈顿时,我完全傻了。曼哈顿是偶尔哪个星期六下午去的地方,盛装打扮,陪母亲逛沃纳梅克百货公司或者梅西百货公司,运气好的时候能在父亲的带领下去赛马场,又或者参观自然历史博物馆。我从来没想过那里也可以住人、生活。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