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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说的也是。”

  他并非忘记了沈苒的罪臣出身,只不过他并不在意。沈苒不过是一介女子,手中无权无势,除了席上承欢,又能做什么?

  沈苒见陆子响低下头,继续批阅奏折,便体贴地退至一旁,不再出声叨扰。

  她低垂着眸光,思绪却回响起陆麒阳在出京前对她的jiāo代若是柳愈要以王妃为质,那便推之顺之,让陆子响去芜州捉拿王妃。陆子响若犹疑不决,那便定其心志。

  书房中安静了一阵子,门外头忽传来内监的声音:“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陆子响连忙搁下笔,起身道:“让皇后进来吧。”他亲自开了门扇,对门外人笑道:“飞霞,你不是惯常爱在这个点小睡?今日怎么不休息?”

  季飞霞手提一道金箔食盒,面庞上淡施脂粉,一身富丽。听闻陆子响如此言语,她唇角一扬,露出一道甜笑来,轻快道:“今日天闷,睡不着。想着陛下还在为国事辛劳,臣妾便命小厨房做了一道解暑的莲花冰羹来。”

  季飞霞将食盒jiāo到了内监手里,抬眼间,却扫到了站在一旁、规规矩矩的沈苒,笑容顿时一僵。

  季飞霞早就听闻这沈苒心思聪敏,不仅擅诗词歌赋,甚至还能对那治国之事说道上一番;用陛下的话来说,便是“才见不输男儿”。因而,陛下特许沈苒以女官之身在书房侍奉。

  这等殊荣,便是皇后都不曾有的。

  见到沈苒,季飞霞便有些不高兴。

  自己答应了照拂沈家父母,这才换来了沈兰池出京。本以为陛下从此会断了那个不该有的念头,与她相携白首;谁知道,如今又来了个肖似沈兰池的沈苒。

  这又怎会让人高兴?

  陆子响牵着季飞霞,让她在自己的龙椅上坐下,笑道:“皇后来的正好,前两日,岳父与朕商议着该给你兄长赏赐个怎样的官职。如今正是战时,你兄长早些年也是跟着镇南王学过兵书的,朕便寻思着封他做个辅国将军。”

  闻言,季飞霞露出微微诧异之色。

  季飞霞的长兄唤作季龄康,乃是个号称“赛潘安”的美男子,文采出众;但在兵策方面,却是只囫囵吞枣地学过一点皮毛,算不得精通。

  陛下竟要她兄长这般的半吊子也去做将军?

  莫非是因为如今镇南王不听王命,陛下苦于无人可用,这才令季龄康领兵?

  楚国上下,最缺将才。这一点,季飞霞是知道的。除却镇南王与宋家,偌大楚国,竟再无人能领兵作战、对抗外族。

  两代前,宋家还算是一门骁勇,名震关外;可自从先帝将宋将军召回京城后,宋家手中便再无兵可用。宋家子辈如宋延德、宋延礼两兄弟,也未曾建立什么军功。长兄宋延德在京城守着几千人做小将军;而弟弟宋延礼,则只是个身无半职的皇子亲信。

  “我兄长虽学过兵策,却并不得其法,只能算是个半吊子。”季飞霞道,“臣妾觉得,论行军打仗,宋家的将军才是头一名。”

  “这一点,朕也考虑过了。”陆子响笑道,“皇后不必忧心,朕不会当真叫你兄长去上阵带兵。等他做两年辅国将军,朕再封他为侯爵便是了。”

  言下之意,这辅国将军不过是个往上升官的跳板。过两年,陆子响还会改封季康领侯爵。

  季飞霞闻言,露出甜笑来,道:“陛下如此厚爱,臣妾怎么当受的起?先是封赏了臣妾的弟弟与叔伯,如今又是兄长。让外人看了,还道是‘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平白惹人非议。”

  “朕宠爱皇后,便如玄宗宠爱杨妃。如此,不好么?”陆子响道。

  一旁的沈苒是个知数的,见面前帝后愈发亲昵,她立刻退到了外头,不吵也不闹,乖巧得很。

  沈苒踏出殿门,抬头一看,京城的天又yīn了,灰沉沉的一片,压得极低。天际偶尔飞过一道刺白闪电,接着便滚来了隆隆的雷声。

  ***

  当夜,陆子响便派出一支队伍,依照柳愈所说地址,连夜赶赴芜州,密请镇南王妃回京。可谁料人到了芜州,却是扑了个空。据那府邸的主人说,此处从未住过什么“镇南王妃”。士兵百般搜寻无果,不得任何线索,只能悻悻将此事回禀陛下。

  陆子响得信,自是怒极。

  柳愈从前只是与他意见不和,如今竟胆敢欺骗起他来!

  莫非是因为自己将他派去边关,他心有不满,又仗着自己本就活不了多久,便肆意挑衅天子之威?

  一夜之间,陆子响对柳愈的怒意兜兜转转,越变越烈。从前视为左膀右臂的盟臣,如今已成为了宵小贼子。

  他对柳愈怒极,干脆批文一道,连监军都不让柳愈做了。

  柳愈身在边关,收到这个消息时,已是四日之后。

  得知芜州并无镇南王妃,柳愈愣了半晌。继而,他竟觉得喉头一甜,有血气倒涌上来。

  他本在军帐中,此刻眼前昏黑、身子绵软,只能扶住身旁魏贞的肩膀,喃喃孱弱道:“是业报……是业报……”说话间,唇齿中不停涌上黑红血珠,染得唇角一片猩红。

  “柳大人!”魏贞连忙搀住柳愈,焦急道,“快去请大夫!”

  柳愈却是双目无神,依旧兀自喃喃着一句“是业报”。

  他如今总算是明白了,陆麒阳为何会故意带他去芜州。

  恐怕,陆麒阳早就算计好了,会将王妃从芜州带走。“将王妃安置在芜州”这件事,原本便是做给他柳愈看的戏。

  若他柳愈是个正人君子,不以fù人为质,对此事守口如瓶,那自然什么都不会发生;若柳愈是个卑鄙小人,将此事告知陛下,陛下赶赴芜州却扑得一场空,那他柳愈与陛下,便会愈发离心。

  原来陆麒阳早已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可饶是如此,柳愈也只能怪自己怪自己小人之心作祟,坏了君子之道。若他不曾起此恶念,又怎会招致如今恶果?一切皆是自己种下的苦果!

  他心绪变换不定,悲极悔极,一时呕血不停。魏贞找了大夫来,大夫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抚着胡须道:“柳大人这是打小便有的体寒之症,只能好好养着。”开了几方没什么大用的温补方子,又叮嘱了些“平日在床上休养”、“切不可郁结于心”之类的话,告辞离去。

  魏贞见柳愈躺在床上,双目放空,瘦削面庞一副黯淡模样,面上泛起一阵怜悯之色来。

  “柳大人,你的身体可容不得你想太多烦心事。”魏贞劝道,“往好处想,这是镇南王知道陛下不信任他,兴许镇南王已做好了万全准备,不会轻易送命。如此一来,那木金族也不敢随意入关了。”

  床上的柳愈闻言,勉强点了点头,也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他这般聪明,又怎会没想到呢?”

  说罢,便歪过头去,闭上了眼假寐。

  军帐外有呼呼的飞沙走石之声。柳愈听着这风声,忽而想到京城夏日的绿树碧影来。从前每逢夏日,家中几位妹妹笑闹闺中,弟弟柳文摇着扇子故作风雅,这又何尝不是人间难得乐事?

  只如今三妹柳如嫣远走高飞,四妹柳如画于天庙落发为尼、常伴青灯,自己则身在边关,柳家已无从前欢趣。

  往事悠悠,再不复返。

  第77章 无人jiāo心

  数日后, 陆子响命扬威将军宋延德率军北征, 讨伐陆麒阳。

  此令一出,大楚魏然惊动, 上下皆震。

  谁不知如今北方恰逢战乱,外有蛮族频频扣关, 正是需要镇南王陆麒阳的时候。可陛下去在此刻执意剥官削爵、讨伐镇南王,岂不是在自断后路?

  民间悄然传开一种说法陛下已与木金人偷偷签订契约,不要北关这一片荒土;因而, 才敢大张旗鼓讨伐镇南王。

  此等流言一起, 北方再无安泰。平民百姓, 立刻携儿带女,朝着南方涌去。一时间,无论官道小路,皆是满载家什的车马牛骡。不管白日黑夜, 皆有人匆匆赶路, 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一色向南奔去的灯火, 绵延不绝,便如一条山林中的长河。

  乱世将至,谁能独善其身?

  ***

  宋延德带军赶至北关后,便将陆麒阳的退路切断。外有木金人, 内有宋延德;陆麒阳被隔绝在中央,进退不得, 粮草亦日渐少去。

  消息传到关内, 便有人说, 镇南王这是气数将尽。

  然,在镇南王辖下军队中,却并无任何焦灼苦虑。

  是夜,陆麒阳命麾下将领疾驰至宏城。

  这宏城乃是一道门户重镇,直通楚国内腹,本是由魏贞看守。如今正逢夜深,宏城大门紧闭,一派严防死守之姿。

  柳愈身子近来越发虚弱,便不再在军营中久住,而是迁至了宏城府台中。他今日稍稍精神了些,便披衣起身,至城墙上漫步。

  陆子响发兵讨伐陆麒阳后,他便常常夜半难寐,唯恐哪一日陆麒阳真当丧身楚人手中,平白让外族讨得好处,一举侵入关中来。

  漆天星河如水,夜色沉沉。然在城外的一片黑色里,却亮起了一线火把明光。一名将士在城下喊道:“柳大人,魏将军!在下奉王爷之令,前来讨要些粮草!”

  听闻此言,柳愈微惊。陪在他身侧的魏贞亦是惊疑不定。

  这支轻骑到了城下,魏贞便有些警觉,生怕这群人乃是替镇南王打头阵的先锋,便派了探子出去刺探军情。未料到,这伙人却在城下放出这等狂言来。

  “讨要粮草?”魏贞游移不定,道,“莫非是真如外界传言,镇南王已粮尽兵枯?”说罢,魏贞便焦灼地踱起步来,“若是镇南王败于陛下之手,木金人定会伺机入关。这宏城乃是兵家要地,木金人一定会来。我对木金人了解甚少,不知柳大人可通一二?”

  说罢,魏贞便已开始未雨绸缪,思虑起镇南王身死后,如何抗击外族来。

  柳愈却久久未答。

  他立于夜色之中,遥望一眼城下微亮火光,面庞隐没在黑暗之中。

  “魏大人,如今我已非监军。这宏城借粮与否,还请魏大人自行裁断。”柳愈将身上衣衫一正,低声道,“若是借粮于镇南王,便是与陛下作对;若是不借,镇南王兴许便会死在此处。”

  魏贞怒道:“柳大人说的是什么话?我魏贞从不是个贪生怕死之人,自然是以国为上!”顿了顿,他平缓面上怒意,道,“只是怕连累了柳大人……”

  柳愈摇头,道:“如今我已是一介白身,又谈何‘连累’之说?”说罢,他眼帘微抬,惫倦道,“我这身子,兴许是捱不过今年冬了。陛下要我这条命,拿去便是。”

  魏贞闻言,面上浮起复杂之色。

  他将柳愈奉为座上宾,正是因为敬佩他的才德。

  如今大楚重文轻武,文官皆畏畏缩缩,满城官爷,却大多是主张议和求饶的,甚少有人敢如镇南王一般抗击外族。而柳愈虽是文臣,却从无退却之思,帮助宏城多番击退木金人。

  “柳大人于我魏贞有恩,若非柳大人出策,我魏某早已葬身木金人马蹄下。”魏贞握紧拳头,决然道,“此事,便由柳大人来定吧。”

  柳愈瞥他一眼,将被夜风灌满的衣袖拢起,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开门招待吧。”抬眸间,他想到先前陛下将自己革职等事,不由喃喃道,“也不知,这是不是他算好的?”

  言语间,魏贞已经下去吩咐了。宏城的大门缓缓敞开,发出厚重响声。

  ***

  宏城原本便是通向内腹的重镇,粮草军马丰足。陆麒阳得此助力,顷刻便有了回击之力。宋延德虽手领大军,可他却从未真刀实qiāng地喝令过十数万军士,未免有些眼高手低。相较而言,已在北关历练许久的陆麒阳便占了上风,将宋延德打得节节败退。

  不出一月,陆麒阳便先扼木金人,再退宋延德。

  宋延德无能,陆子响自是震怒。

  虽震怒,却又无可奈何。

  楚国少武将,以是,眼下竟无人可掣肘镇南王。眼看着镇南王大旗一卷,便要乱了国祚,陆子响又急又怒,彻夜不得安眠。

  乾福宫里,这位平日沉稳矜贵的帝王却满目怒意,面上一圈青色胡茬,精神也憔悴了几分。

  “朕早说过,镇南王有心要反!”陆子响广袖一挥,对殿外跪着的一排臣子道,“你们呢?个个皆替镇南王开脱,说唯有镇南王方能击退木金人!可如今他却挥兵直入,这是要打到京城来了!”

  殿外臣子屏息凝神,敢怒不敢言,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见无人说话,陆子响愈发恼怒。他大呼一口气,停下脚步,严厉道:“这朝廷上下,还有谁能带军?莫非要朕御驾亲征,才能令镇南王伏法?”

  陆子响早年曾在南边带军,立下过不凡战功。正是因此,他深知手握兵权是件何其危险之事,也对同为武将的陆麒阳倍感警惕。

  “陛、陛下……”有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子颤巍巍道,“不如令宋家的几位将军,皆去北边……”

  陆子响眼眸一动,木然道:“那便这样吧,那几个从三四品的将军,全都给朕去。若是不能令镇南王伏诛,那便留不得他们了。”

  一句“留不得他们”,令诸位老臣冷汗涔涔。

  陛下这是怒极了,要这群武官拼了全命去打仗啊!

  那些将军,谁都没有真的带过兵、打过仗,又怎能与镇南王抗衡呢?

  饶是如此,可谁也不敢说话,只得应了是,夸赞陛下英明。

  待群臣退下后,陆子响颓然失力,坐到了龙椅之中。他按一按额心,道:“苒儿,朕今日总算明了,所谓‘权势祸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沈苒自帘后慢慢步出,无声立于他身后。

  陆子响按着太阳穴,声音微染疲惫:“柳愈有了权势,成了朝中第一人,便不再服从朕;陆麒阳有了权势,掌了大军,便也不再听从号令。朕命他归京,他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