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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月晕未央 之“德王”归来》第七章

  王莽齐安回到丙殿,与刘歆商议了一阵,向王政君请示:移驾中黄门。

  王政君坐在床上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她不知王莽说了些什么,木然点点头。丙殿备有乘舆,马厩养有御马。乘舆宽轩坚固,风雨不动。王政君登上乘舆,一行人跨上骏马,顶风冒雨向中黄门进发。

  蓦地,承明殿侧门冲出一彪人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车骑将军王舜高声呼喊,“太皇太后陛下銮驾在此,军伍回避。”

  一条黑影上前,“启奏太皇太后陛下,臣卫尉董恭前来护驾。”

  话声刚落,光华殿侧门也冲出一彪人马,有人高喊:“启奏太皇太皇陛下,臣驸马都尉董宽信前来护驾。”

  这彪队伍一字排在他们身后,截断了他们的回路。这时前排队伍中一阵火镰声响,一星火光闪耀。承明殿c光华殿屋檐上突然亮起火把。火光中,两排武士手持强弩对准他们。这些武士盔甲鲜明,盔上系着吊丧的白带,与宣室中的武士一般无二。不用说这些武士都是董吕子弟,显然他们陷入董氏父子设计的包围圈了。

  王莽上前,“董恭,你既来护驾,还不让开道路,随驾前行。”

  董恭没有言声,当路跪下了。

  “董恭,有话快说!天黑雨大,太皇太后陛下不可多留。”

  董恭还是不说话。

  王莽厉声质问:“董恭,你不说话,又不让路,还令两厢武士弩箭对准太皇太后陛下,意欲何为?”

  只见前方队伍中,火镰声响,火光一闪,承明殿c光华殿檐下的火把,同时熄灭,天地一片漆黑,只有哗哔的雨声。黑暗中有人叫嚷:“王莽,你阴谋劫持太皇太后陛下,罪该万死!我等前来护驾,特来拿你。”

  “对!对!特来拿你。”前后两列人马中都有人附和,但人数并不多。

  王宇刘垒厉声痛斥:“妄想劫持太皇太皇陛下的是董恭父子,意欲篡夺谋反的是董恭父子,罪该万死的也是董恭父子!”

  董恭依旧一言不发。

  彭宣走到前头:“董恭,休得让你手下胡言乱语。”他扬声对四下武士高声呼喊:“本台大司空御史大夫影宣,与丞相孔光护送太皇太后陛下前往中黄门议事,请速让路。”孔光也走到前头:“董恭,本相的声音你该听得出来吧?太皇太后陛下春秋已高,雨大风凉,你若惊了驾,罪在不赦。听本相劝告,速送銮驾通过。”

  王莽见董恭父子都跪在泥水中,一言不发,这是怎么回事?先礼而后兵?实现董贤兄妹在宣室未能实现的企图?“董恭,雨大风凉,

  太皇太后陛下不可久留雨中。你父子不是疑心小侯有不轨之心,前来锁拿小侯吗?小侯甘愿留下任你父子处理,速让銮驾通过。”

  “不行!”黑暗中有个声音,“太皇太后陛下銮驾请进承明殿避雨,其余人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前后两列人马中都有人附和,“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王宇等人一齐怒吼,高声叫骂。叫骂声中刘垒纵身一跃,一把抓住董恭低喝,“董恭,下令让路!否则,小爷一刀宰了你!”

  黑暗中有人叫,“刘垒,小爷警告你:快快放开董卫尉!你听!”

  他发出火镰敲击声响,“只要火光一闪,箭弩齐发,尔等谁也活不成!”

  刘垒看得清楚,承明殿光华殿檐下火把明灭,都以火镰火光为号。

  黑暗中火镰打火作为号令,军中并不罕见。他冷笑一声,“哼!小贼,别夸口,小爷让你火镰打不出火来!”

  王莽慌忙说:“放开董恭,不要乱来!”刘垒狠狠一推,董恭跌倒到泥水中;董恭又回到原地跪下。

  轰!闪电的强光划破黑暗,左右两厢将士依旧弯弓搭箭严阵以待。

  前后两列人马也都手持刀枪,戒备森严,一副拼死血战的神态。

  电闪雷鸣中,雨声太得震耳。刘歆走到王莽身旁,在他耳边,随着雷声的起落,声音时高时低,“巨君兄勿忧。小弟旁观多时,董氏之企图,乞命而巳。”

  “啊?”

  “董氏口称太皇太后陛下,声言护驾,可见已然放弃另立逆子,篡夺汉室之谋,此其一;董氏父子跪于水中,不发一言,恭顺之至,乞命之态可掬,此其二;恶言皆由旁人暗中所发,董氏父子不置可否,既保持要挟强硬之态,又不亲口开罪太皇太后陛下,给自已留有后路,此其三。”王莽沉吟,“董恭老奸巨滑,诡计多端,愚兄担心他们劫持太皇太后陛下,挟天子以命诸侯,徐图篡夺。”刘歆说:“适才有人胁迫太皇太后陛下进承明殿‘避雨’,董恭父子皆未出言‘请求’,其后虽有几个人附和鼓噪,但人数不多,气势不壮,可见董恭父子真正用心,并非劫持太皇太后陛下。”

  一阵雷声停息,人们耳朵清静了许多,承明殿侧门突然传出一个清脆的声音:“太皇太后,北军已达北宫门下声讨董贼。董贼完了,全完了”声音突然中断,不用说他被人拽进殿中去了。按照大丧之礼,北军八校接到丧诏后,即刻进驻宫墙外,拱卫皇宫,随时听命平叛杀敌。

  “小顺子!小顺子!”好几个宫女兴奋叫了,“小顺子还活着!”

  小顺子的话有力的证实了刘歆的判断,王莽再无怀疑,走到董恭面前。这里积水半尺有余,他俯身虚扶,语气平和,“董恭,起来吧,

  雨水又深又凉,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会坐病的。”

  董恭依旧跪着,一动也不动。

  王莽温言说:“董恭,你听见小顺子的话了吧?小侯念你父子口称护驾,尚存一息人臣敬上之心。小侯可奏请太皇太后陛下,饶你父子不死。”

  董恭连连叩头。显然,王莽的话正是他所企盼的。在宣室他亲眼目睹王莽带人入宫,董氏子侄顿时人心涣散,便知大势已去。他仍不死心,想出了劫持王政君的毒计。但是期门三百铁骑转向,北军兵临北宫门声讨董氏的消息相继传来,才知事情再无可为,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事态很明显:即使劫持成功,亦如孔光宣室所言,不出三日必士崩瓦胛,董府上下将无一人幸免。只好求其次,摆出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架势,迫使王政君定下“雨中之盟”,保全董氏一家老小性命。现在王莽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王莽说:“你不信小侯之言?”

  黑喑中有个声音,“无凭无证,叫人如何相信?”

  王莽说:“小侯言出如山,从未失信于人。”

  董恭意识到凡事都不应过分奢求,即使王政君亲口承诺,一旦赖账又能怎样?莫不如听王莽的。这人素有信誉,开口说:“罪臣罪孽深重,逆子逆女危害汉室,罪臣管教无方,罪无可赦,罪臣愿受斧钺。

  但董氏一门,受罪臣及逆子逆女株连,实属无辜,乞君侯哀怜。”

  黑暗中又有个声音,“事关董氏数百人生死,要太皇太后陛下亲口圣谕,否则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狗徒,无理!”王莽怒声斥骂。“尔等俱犯大逆之罪,本侯一念之仁,当众许诺,愿向太皇太后陛下求情,免尔等一死。你竟不知好歹,得寸进尺,公然要挟太皇太后陛下,罪不可赦。”他情绪激昂,声音凌厉,显得十分气愤。“本侯还要警告少数心存妄想之徒:什么一拍两散同归于尽?你们这帮纨绔之徒,也不惦量惦量一下自已,岂是久经征战的车骑将军王舜的对手?不要以为设下埋伏就能站到便宜,不过春梦一场。太皇太后陛下洪福齐天,谅你们这帮天弃人厌之辈伤不到圣体一根毛发!本侯既已许诺,绝不食言,你们只能相信,必须相信,别无它路。谁再敢出言恫吓,将不在赦免之列!”言讫,右手一抬,“起驾!我等走。”

  乘舆向前移动,王莽轻声说:“董恭,让开吧,小侯会信守承诺的。”

  “谢君侯大恩大德。”董恭跪着磨动身体,爬到一边去了。挡在前面的一彪手持刀枪的人马,随即闪开一个口子。王莽王舜护着乘舆

  一闪而过。一行人腿下暗暗使劲,迅疾脱离箭弩射程,融进黑暗雨帘中

  七跸黄门君侯靖宫变

  掘梓宫艳尸留绝笔

  中黄门是未央宫通往长乐宫的门阙,也就是后宫的大门。把门的人都是受阉的宦官,职称也叫中黄门。它是一座城阙,下有门洞,上有楼观,十分宏伟。楼观上有殿堂,是守门将士议事场所。后宫城墙坚固,一旦董贼贼心不死,卷士重来,可退到后宫暂避,凭险死守,相信董贼那帮膏粱子弟一时半会攻不进去。

  城上城下一派繁忙景象。只有孔光父子以及彭宣少数几个人换上了干爽衣服,多数人还穿着湿衣奔来走去。车骑将军王舜正对手下十多个亲兵部署中黄门的警卫。人手实在太少。中太仆何闳c中书令齐安分头召集各宫亲信前来增援。一下子来了一百多人,全都是王政君多年培植的心腹,力量增强了许多。

  王政君从一间房间稍事梳妆走出,众人跪伏山呼。王莽启奏,“适才急乱之时,臣未经奏请,擅自赦免董氏死罪。臣诚惶诚恐。”王政君说:“事急从权,卿何罪之有?”

  她向孔麟召了召手。孔麟跑过去正要下跪,她伸手把他搂进怀里,抚模他的头,“刚才吓着了吧?”孔麟睁大圆圆眼睛,闪跳了几下,嗯了一声,“她割割小儿,割爹后来,新都侯来了,小儿就不怕了。真的,一点儿都不怕了。”他说得率真,她展颜笑了。

  王舜上奏,“董氏父子拥立谬种,十恶不赦。又于承明殿设下埋伏,将陛下困于雨中胁迫陛下订下雨中之盟,奸狡之至,理应一举剪除。”王政君点头,“逆贼罪不容赦。不施雷霆重典,焉知天威王法!”王莽慌忙伏地,“臣以为不可。”王政君沉下脸,“不可?一言之诺而废刑,一言之诺而堕法,你的一言就那么重要?”王莽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刘歆慌忙跪奏,“臣以为不是不可,而是不宜。尽诛董氏,为时过早。眼下我等力量单薄,宫里宫外状况还不明朗:北军虽已进驻宫墙,至今尚未派人进宫向太皇太后陛下奏报;期门军长期受董贼父子蒙蔽,能否全数归伏尚在未知之数。臣以为宫墙之内能不动武最好不动武,能不流血最好不流血。为今之计,只要董氏党羽不抗拒,尽快逐出宫去。而待情况明朗,再行诛罚不迟。”王莽说:“刘大人所言,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臣以为董贤作乱,罪在一人。大肆诛戮,有损大行皇帝声誉,遗垢后人。”

  他的话说得含蓄,在场的人心中都有数。刘欣之死尽管董贤夫妇兄妹难辞其咎,但他羸弱多病,一味淫乐,责任还在自已。再说“拥立谬种”,也未必说得通。本是皇家内部尴尬事,诿过于人,灭人之门,真相迟早大白天下,必将导致朝野非议,后世骂名。

  王政君摸摸孔麟的头,“麟儿,你说说,该不该饶恕那帮割你肉的人?”

  孔麟毫不犹豫,“那昭仪娘娘,不,那个坏坏人坏透了。”他本想说那个坏女人,但孔府不出恶言的教诲,使他连忙改得温婉些。

  “他们篡夺汉室,罪大恶极,不能饶,不过”

  “不过什么?”

  “别割她的肉。”

  “为什么?”

  “割肉疼,疼。”

  “她割你的肉,让你疼,你就不想让她也疼?”

  孔麟直摇头,“圣祖爷说:君子以仁为本。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王政君紧紧把她搂进怀里,“好孩子,真是孔圣人之后!”

  孔光一向敬重王莽,当年任廷尉审理“淳于长案”,王莽受诬陷险些入狱,但孔光坚信王莽为人,干犯圣怒请旨搜查长定宫被废的许皇后。皇后无论怎样被废也是皇上女人,成帝刘骜不允。孔光居然上奏皇太后王政君,结果奉得懿旨搜查长安宫,这才还了王莽清白。他上前叩拜说:“宽仁厚德,立信于人,此为治国之本。适才雨中董贼虽存侥幸之想,毕竟没作困兽之斗,太皇太后陛下得以平安,就因新都侯一向固守信义,言出如山。换了别人,董贼未必肯信,也许早就死伤累累了。老臣以为,不可身离险境就毁言背信。”

  王政君想起刘欣临终时流泪的眼睛,终于点头,“就依孔卿吧。”

  天将破晓,孙建王宇刘垒先后进殿报告:

  “期门三百铁骑在殿外整装待命!”

  “孔永率羽林军已经入宫!”

  “北军虎贲入戍中黄门!”

  “董贤等人已经逃到宫外!”

  王莽随石诩等人到各门各殿收编期门军,回到中黄门,天已放亮了。看见一队虎贲站在路口警卫,不让他通过。通报姓名后,两员大将匆匆跑来。他们身披铠甲,手按长剑,一位是奉车都尉甄邯,一位是左将军甄丰。二人躬身问候:“兄长辛苦了!”

  “布兵成阵,调度有方,愚兄一看,便知二甄将军率勤王之师进宫来了,嘿嘿。”王莽笑着还礼。甄丰满脸虬须,身材粗壮,刚毅粗犷:“兄长穿了一夜湿衣,快随小弟前去更衣。”

  王莽他换上了丧服,宫女端来一碗软粥一盒甜糕,他忙问太皇太后陛下怎样了,宫女回太皇太后陛下早已睡下;又问孔光彭宣怎样了,宫女也说睡下了。问毕他才举筷,美美吃了一顿。肚子一饱,觉得浑身酸软十分困倦,响亮地打了个呵欠。甄丰在一旁说:“兄长眯一觉吧。”他站起身笑了笑往门外走去,“还好,各位大人还等着愚兄议事呢。”

  果然,刘歆c王舜c孔永c任岑以及王宇刘垒等人都在门口守着。王莽登上楼观,“子骏,丧诏应赶紧拟定。北军八校已陆续进驻宫墙之外,朝廷至今没下丧诏,成何体统?不如把孔大人彭大人唤醒,尽快拟个稿本,待太皇太后陛下睡醒之后定夺,明日一早发布出去。

  否则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董贼又会兴风作浪了。”

  “不用唤了,下官与孔相来了。”彭宣笑嗬嗬说。后面跟着孔光,

  也是笑容可掬,看得出,他俩对王莽的安排十分满意。

  “还我孙儿!”

  王政君看见傅昭仪洋洋得意的脸突然变得狰狞,伸出两只长长指甲的手,如同怪鸟的爪子狂叫着向她扑来,她醒了。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昨日深夜亡命到这里,她那衰老的惊魂睡得很不踏实。梦一个接着一个,半睡半醒的。一个梦醒了,脑子还接着想象,想象中又进入新的梦乡,常常闹不清哪是梦哪是想象。这回醒来心里还忿忿的,“不知好歹!”

  可不是吗?当初如果不是朕同意把皇位传给你那宝贝孙儿,哪会受那么多冤枉气!呸呸,你那宝贝孙儿男宠女宠全爱,夫妇兄妹全收,纵欲死了,倒向朕要人,你羞也不羞?

  谁知居然说出了声,床边两个侍立的宫女听不清晰,以为有什么吩咐,要问又不敢问。她猛地拍床:“岂有此理!”宫女吓得一齐跪下:“陛下恕罪。”这时她才真正醒了,扬扬手,“倒杯茶朕喝。”

  天已大亮,再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好一阵子,穿鞋下了床,心里却还在骂着,“你教的好孙儿,什么玩意!哼,昏君!地地道道的昏君!”

  何闳弓身走进来,默默侍立在一旁等她发话。她慢慢呷着茶,问了一下外面的状况,何闳慢声细语讲着,好像生怕打破这黎明时分的岑寂:期门军已经收编完毕,董氏近侍俱已退出皇宫,孔光等人已经拟好丧诏,都在间隔房间立候。王政君听着,眼中残留的梦影渐次驱去,内心大定,“快传。”

  孔光c彭宣c王莽c刘歆等鱼贯进入她的房间,把草稿呈上去。王政君一看又忿忿了,“谥号‘哀帝’?不行!哼哼,好一个‘宽仁厚德,泽民亿万’!什么泽民?胡说!”脑际又浮现出那个恼人的梦,傅昭仪那张狰狞的脸,气不打一处来。

  按照谥号的惯例,“恭仁短折曰哀。”谥号哀帝,无异肯定他“恭仁”。丧诏写着:“大行皇帝文辞博敏,幼有善声,即位之后不好声色,宽仁厚德,泽民亿万。身体痿弱麻痹,末年渐剧,突起急病,飨国不永,哀哉!”

  丧诏把大行皇帝的死因定为“急病”。这样一来,董贤不担任何罪责,名字也应该列在发布丧诏的三公之中。

  孔光等人伏在地上,不敢作声。

  “说话呀!”王政君指着丧诏,“这‘不好声色’是什么意思?是欺罔天下?还是反话正说?此地无银三百两?”孔光见她说得这样尖锐,只得解释:“大行皇帝即位以来,不近后宫佳丽,不在民间选美,‘不好声色’,差乎是吧。”王政君更加愠恼,“差乎是!差乎是!干脆说他纯情专一好了!可惜专一一个男宠,叫人恶心,恶心!”

  看来,她还没从梦中的愤懑走到现实中来。

  王莽伏地,“臣等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为社稷计,为汉室万世基业计,皇威不可渎,皇权不可损。何况古有遗训:为长者讳,为尊者讳!区区苦心,尚望陛下体谅。”

  丧诏反话正说,对于知情人来说,的确很难自圆其说;但发布全国臣民,深宫高墙谁知其中内幕?再说,不这样说又怎样说?譬如大行皇帝的死因,已经太医查明,死于春药之毒。是将春药之实公诸于众好呢?还是含糊其辞推为“急病”好呢?如果不把董贤列为三公,而将他斥为罪臣,又将如何指控他的罪恶?说他以男色事君是个男宠,岂不是向全国臣民表明大行皇帝是个荒淫无道的昏君?如果这样,大行皇帝如何进入太庙?如何载入青史?

  “不行!”王政君说不出什么理由,也说不出如何修改。胸中憋着的一口怨毒的恶气,也许是梦中得不到渲泄而禁锢在胸臆的,也许是多年的屈辱吞声淤积在心头的,一下子实在咽不下去。

  刘歆是丧诏起草者,看了孔光彭宣一眼,“把‘不好声色’去掉,不知圣意如何?”

  “不行!”王政君断然说。

  刘歆站起与四人商议了一阵,“将‘宽仁厚德,泽民亿万’也删去,圣意以为如何?”

  “不行!”王政君仍然执拗。

  五人全跪下,她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一万个不甘心,也知删无可删了,那颗老年执拗怨毒的心始终无法平复。突然火冒三丈,发起脾气来:“这鬼地方,这床,这这这都是些什么龌龊东西呀?”这里本是貂铛值勤的宿处,怎能适合至尊至贵的太皇太后寝息?又怎能让至奢至华的皇帝老子的老亲娘看得上眼?她指着房中摆设,“这这这,朕一刻也住不下去了!”

  何闳在一旁说:“陛下可以返回长信宫了。”

  王政君怒气更加旺盛,冲他大声吼叫,“这儿哪有你多嘴的份儿?嗯!朕驻跸中黄门,坐纛招抚我朝忠良,运筹调遣,镇安全局,你知道不知道?嗯!回长信宫!回长信宫!你就知道回长信宫!朕问你:朕回到长信宫,你能确保朕的安全吗?嗯!”

  这场无名火吓得何闳跪了下去,谁都不敢作声。隔了许久,王莽抬头说:“董贼俱已逃出宫去,齐公公正在清除董贼余党。董乱大体平息,陛下不必过虑了。”

  “大体!大体!”王政君又把愤怒转向他。“朕问你:董贤呢?还有他那老婆淫贼妹子都在哪儿?在哪儿?他们又在策划什么阴谋进行什么话动,你知道吗?嗯,知道吗?”王莽慌忙说:“臣这就带人前去将董贤一干人犯缉拿归案。”王政君继续申斥,“这就前去!这就前去!朕不提,你就不知道去!朕告诉你:朕不要大体!

  朕要完全!彻底!干净!一个不剩,一个不留!”

  一阵尖叫把王莽呛住了;众人都垂下头,大气也不敢出。然而,胸中那股执拗的怨毒似乎还没发泄干净,她一迭声叫,“传齐安!快传齐安!”

  齐安走进来,奏报了清查余党的状况,一百多名貂铛宫女关进了掖狱。她仿佛见到了严刑拷打,听到了哭叫哀号,嗅到了血腥气味,

  心里才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随口问:“都是谁呀?”

  齐安报着一长串名字,她连连哼了几声。

  她在宫中经营了五十余年,她才是宫中的正主儿。随着傅昭仪c傅皇后c董昭仪等人陆续入宫,有些貂铛宫女眼皮低,投靠新主儿,攀上高枝儿。齐安报出的人,就是这帮卑贱人儿。她抬手恨恨说:“查!

  一查到底!统统给朕查出来!不说,给朕打,狠狠打,看他招不招!不可放过一个董贼余党,不,绝不!”

  齐安说:“宫中已经安靖,陛下可以放心返回长信宫了。”

  “好,好!”王政君站起身,大约自已也意识到这场无名火没来由,有些失态。“尔等都平身,平身吧。朕走,走,别在这儿碍尔等的事。

  唉,人老了,老了,讨人嫌,讨人嫌哪,起驾!起驾!”

  众人把她送下楼观。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天蓝得发亮,云白得发亮,草木绿得发亮。雨后的宫阙,尘埃冲刷殆尽。楼阁如洗,亭台如浴,金碧更加辉煌,丹漆更加艳丽,到处流光溢彩,到处晶晶发亮。清风从柏林徐徐吹来,暑热荡然消退。

  临到登上御辇,王政君温声喊叫,“孔相,彭卿,二位辛苦了一天一夜,该回家养息去了。董贼既已平定,典治丧事,就交给新都侯打理吧。”孔光彭宣连忙跪下谢恩,王莽口称领旨也跪下了。

  王政君亲自上前把孔光搀起来,“麟儿呢?怎么没见麟儿?”孔光忙叫宫女把孔麟带出来,她一把搂进怀里,“好孩子,真是一个好孩子!”

  孔麟说:“启奏太皇太后陛下:麟儿是圣祖爷十五世孙,算不得圣祖爷的好孩子;太皇太后陛下才是一个好陛下,万民万代的好陛下。”

  “哟,哟!真不愧孔圣人之后!”王政君大笑,那颗年老执拗怨毒的心这才得以平复,“孔卿,过些日子丧事了了,把他送进宫中来玩吧,朕真喜欢他呢。”说着放开孔麟,父子俩又跪下谢恩。

  “平身,快平身。”王政君春风满面,又恢复了汉后端庄慈蔼的仪容。

  翌日,风和日丽,天气转晴起来。三公九卿十二列卿率百官穿戴整齐的丧服,齐聚未央宫,个个表情凝重,氛围庄严肃穆。董贤站在第一排,表情格外的悲伤。不久太皇太后王政君在何公公和齐安的一左一右搀扶下,徐徐从后走进大殿,立于殿前。指命齐安宣读了丧诏,谥号孝哀。百官跪拜,齐声山呼:“孝哀皇帝龙驭宾天,恭请太皇太后节哀,遵诏拥立新皇!”

  接着,董贤出班,高呼道:“孝哀皇帝留有遗诏在此,昨日大司徒孔大人,大司空彭大人,还有好几位同僚一起见证了它。今天我要将它宣示于群臣,公布于天下。”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了遗诏。

  孔光站不住了,少见的叫了一声:“且慢!”,然后缓缓的出班,“启禀太皇太后,臣认为不妥,有多位大人到我这里来检举弹劾董公有罪在先,孝哀皇帝仓促而去,揭发其难辞其咎。故有必要查清此事!”

  孔光在朝中前后担任大司徒丞相之职已多年,有很深的影响力。而他一般不会先出面为一件事情定调,或率先向某人发难。今日这一举动非同寻常,分量很重,震慑着可能支持董贤的官员。

  董贤不服,道:“造谣诬陷!我有什么罪过?可有实凭?怎能凭这些无端谎言就不让我违逆孝哀皇帝的遗愿,而不宣读他的遗诏吧?”董贤说完,傅氏和丁氏中暗地里同意与董贤联手的响应的声音不断:“理当如此!”,“诬告不必理会!”,“先皇遗诏应速速宣读!”。

  这时,王莽出班,拿出准备好的奏折,宣读了董贤的罪状。他的声音略带沙哑,但宏大如雷贯耳,“更因董贤在孝哀皇帝不豫期间,不亲医药,有大逆不道之罪!”

  尚书令姚恂也出班,也向董贤发难道:“董贤借假遗诏,频用赏诛,先除所惮,急引所附,遂诬往冤,更惩远属”

  太医令卓明出列来证实,执金吾任岑出列证实,刘歆,甄邯出班附议,接着百官叩拜纷纷附议。

  太皇太后见时机已到:趁机说道:“董贤过于年轻,行为不检,不合朝臣人心,应当予以罢免。”

  王莽连忙接道:“太皇太后陛下圣明!臣等叩请陛下圣裁。”

  接着群臣叩首:“太皇太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恭请陛下圣裁!”

  于是王政君宣布董贤免职,交回大司马印。这不亲医药的指责让董贤辩解都无法辩解。若说亲了,无异承认自己是男宠,羞于启齿。怎么回答呢?无法回答。“不亲医药”一下子就坐实了,成了他的罪状。他嘴被封住了,遗诏也被封住了。董贤恸哭哀叹。王政君为了让他彻底被孤立,随即宣布让他去未央宫城门下,脱掉帽,脱掉鞋,赤足行走,向天下人请罪。

  正在那时,董昭仪董蝉闯进殿来,她略带颠狂,一跑进来就大声哭诉着:“皇上啊,你死得好惨啊,你尸骨未寒,我们孤儿寡母就已无立锥之地了”

  王政君大声厉喝:“给我住口。一派胡言,欺君犯上,你可知罪?”

  接着王莽请奏宣来了赵太后和傅皇后,可怜她们俩是墙头的小草,哪边势大只好倒向哪边。她们改口都说不知道孝哀皇帝有子嗣,并指控傅昭仪大逆不道,拷打她们,强迫她们承认曾派人谋害董昭仪的儿子的事是纯属子虚乌有。即使这样,王政君对她们这样的证词还是不满意,重重的哼了一声,斥责道:“执迷不悟,助纣为虐!”

  董昭仪也明白她和她哥哥今日是败局已定。董恭董贤董蝉昨日已做了些商议。董蝉拉着她,两人伏在地上,恸哭不已。对太皇太后近乎央求的说道:“孝哀皇帝在世的时候,奴婢终日伺候左右,哥哥则护卫左右。我们未曾想母以子贵,继续在宫中享福。如果太皇太后希望拥立更贤能的人来继承帝业,我也没有意见。只求太皇太后念在先帝托孤的份上,封我儿一个王国,我们董氏将其养大成人。”

  董蝉这番话说得言辞恳切,但也显得太无知。王政君不愿意听。王莽说道:“胡言乱语!董蝉你将婴儿抱来,我们可以当场对质,一证真伪。”董蝉,叫到:“先帝已驾鹤西去,如何对质?”王莽哈哈大笑:“滴血认亲!你敢吗?”董昭仪心里开始发虚,根儿是皇上与哥嫂的儿子,她的血液很可能不能与孩子的血液相容。于是她也哈哈大笑,反唇相讥道,“只怕是滴血也未必能认亲,小儿将遭不测灾祸吧!”

  王莽十分恼怒,不再与她多费口舌,奏请太皇太后陛下让他们兄妹二人先去请罪。董贤董蝉对着龙椅深深的连拜了三拜,两人哭着,笑着,相互搀扶着,从大殿正门走了出去。

  翌日,董府玉阶朱门,巍峨华瞻。它是一座钦命敕建的府邸,比开国元勋萧相国的甲第还要大上一倍。院中奇石欹立,嘉树密布;绿水穿行其间,清影涟漪,汩汩淙淙。更有一处飞瀑,从假山泻下,几疑水从天降,真个功夺造化。为建这座府邸,刘欣任命吕红之父为将作大匠,耗资钜万。王莽甄丰跨进大门,一片宽阔的白石广场平坦如砥,可与未央宫殿前广场媲美;迎面的楼宇,红墙绿瓦,飞阁重檐,规格竟与宣室相似。这座府邸落成还不到一年,雕梁画栋漆光鲜丽,藻井彩绘灿烂新妍,尤胜未央宫。

  “太皇太后陛下谕旨到!”王莽甄丰步入中堂大声宣呼,不见董贤出来接旨,奴婢僮仆跪满一地,不下百人。找管事家人问话,管事说昨夜董贤妻妹三人淋得湿漉漉的回到家里,关在房里喝酒,又哭又笑闹腾了一阵死了。

  “死了?”王莽一怔,“尸首呢?”管事说:“埋了。”王莽更加惊讶,“埋了?”

  前后不到一天,三个威风不可一世的大活人,死了,埋了,变得无影无踪了,实在叫人难以接受。

  管事禀报三人埋在后院。

  王莽甄丰来到后院,草木葳蕤,百花盛开,树上百鸟争喧,林间麋鹿出没,一派安祥景象。哪有什么坟茔?管事把他们引到一片石板铺成的地面,说三人埋在下面。平平整整的,怎么会是坟茔?王莽甄丰心里犯疑,相互对视了一眼,喝令管事把棺材挖出来。管事令家人挖开石板,有台阶向下,原来下面是一处地下阴宅。

  棺材一口一口抬了出来,全是御用之物:东园漆器。

  前两口棺材是董贤和吕红,他俩穿着金缕玉衣,模样竟然像皇帝皇后。棺材外头涂着厚厚朱砂,里面雕着春夏秋冬四季之色,左苍虎右白虎;上面是金银制成的太阳月亮;四周放着无数璧玉珠宝。

  第三口棺材一打开,人们惊呆了,董蝉的尸首十分恐怖。她七窍流血,淤积在脸颊上没有揩掉;双目圆睁,充满暴毙的愤恨和怨毒。她不但没穿金缕玉衣,连外衣都脱去了,只留下贴身亵衣。看得出她没幻想永恒,更没幻想升天,满脑子想的是酷毒的报复,怨恨的恶咒。尸首上覆着帛书,它是董蝉的绝笔,竟然是写给王莽的,上面写道:

  新都侯莽,吾且告汝:

  掘我梓宫,亵渎神明;窥我玉体,不臣不恭。

  人神共愤,天地不容,君子不齿,丈夫不为。

  吾子根儿,先帝骨血。临终托孤,太后亲允。

  汝若奉诏,辅我根儿,不失君子,吾且恕汝。

  汝不奉诏,加害根儿,吾化厉鬼,缠汝终身。

  啮噬汝肉,残害汝子,千古骂名,难逃公议。

  吾命已休,吾魂不散,冤魂诅咒,其咒必应。

  董昭仪蝉绝笔

  这棺材中的绝笔,无异死尸发出的声音,冥界传出的信笺,看得王莽只觉阴风簌簌头皮发麻。嗖!一道白光在花丛中一闪,嗖地跳到石屏上,却是一条硕大的白猫。圆圆的眼睛望着王莽,冲他喵地一声跳进花丛,钻到绿荫中去了。他的心禁不住一阵颤抖,全身汗毛竖起。他平生笃信鬼神,没想到这个淫邪女人居然有股邪气,预料他会亲自前来掘她的墓开她的棺,用自己的遗骨向他托孤!这是对他的信任?还是给他的恶咒?总之给了他一个当头棒喝。

  “这是谁干的?”甄丰大怒。“折辱侯爷,该当何罪?”

  管事跪下求饶,“小的按主人的遗嘱做的呀,小的也不知新都侯爷今日来呀。”

  甄丰怒骂,“这个女人活着不安份,死了也不安份!”举起皮鞭,“小弟不信这个邪,鞭她三百,看她还敢装神弄鬼不!”

  “罢了。”王葬拦住他,吩咐管事,“快把棺木盖好,谁也不准侵扰。那个根儿呢?”

  管事说,昨夜董贤妻妹三人没把他抱回家,留在宫中了。

  王莽心绪不宁,那片白绢,总觉像灵幡似地在眼前飘荡。然而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在人前堂堂正正,在鬼前也该堂堂正正。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鬼神,理直气壮,有什么可怕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岂可乱了方寸有亏职守?他沉住气,坚持与甄丰清点封存董府财物,一丝不苟。

  董府之中,皇上赏赐之多,董贤聚敛之钜,总数竟达四十三万万,真是富可敌国。甄丰不时唾骂,王莽始终默不作声。

  日落时分,王莽回宫,刚刚走到长信宫门口,一个貂铛迎上来,“侯爷来得正好,太皇太后陛下啼哭得很伤心,谁也劝不住。”王莽大惊,“太皇太后陛下何事啼哭?”

  “红阳侯进宫来了。”

  “啊!”王莽又是一惊。红阳侯王立字子叔,是他的六叔。王立与王政君一母所生,是王政君最亲近的弟弟。王政君同父异母兄弟姊妹一共八男四女,而今七个兄弟均已谢世,只有这个小弟弟硕果尚存。可惜王立不争气,早在成帝绥和年间,因为牵连上了“淳于长案”罢去官职,贬谪到南阳封地去了。他怎么进宫来了?就在大丧消息发布后的第二天!王莽疑窦顿生,种种不愉快的回亿一起兜上心头

  汉成帝刘骜即位初年,王立和淳于长极其贵幸。淳于长是王政君姐姐王君侠之子,官拜卫尉,位列九卿。其时赵飞燕得宠,成帝刘骜想废掉许皇后,立赵飞燕为皇后,皇太后王政君嫌赵飞燕出身卑贱不肯答应。淳于长巴结赵飞燕,不时跑到长信宫叩拜小姨替赵飞燕游说,功效不大。淳于长就请王立出面劝说,大约出于对幼弟的怜爱吧,王政君不再反对,赵飞燕如愿以偿立为皇后。许皇后废掉后,逐出长秋宫,住在上林苑中的昭台。淳于长立了大功,成帝刘骜封他为定陵侯,贵倾公卿。

  成帝元延四年(公元前9年),大司马王根身染重病,数次上表乞骸骨,请求回家养病。眼看大司马职位空缺,争夺者甚多,其中最力者一个是王立,一个是淳于长。叔侄俩原本亲密无间的合作者,一下子变成了誓不两立的竞争者。

  王立兄弟八人,其中王凤c王音c王商c王根都当过大司马。其余三人均已早死,这大司马职位轮也该轮到他了,何况他还是皇太后王政君一母所生的亲弟弟。搬掉淳于长这个绊脚石,成了他燃眉之急。

  王立把主意打到了王莽身上。

  叔叔伯伯生病,王莽总是极尽子侄之礼。他一生的仕途就是从伯父王凤的病榻起步的。成帝刘骜即位,大封王氏。他的父亲王曼早死,没赶上封爵。年幼之时堂兄弟锦衣玉食,飞鹰走马,唯独他一介布衣,家境贫寒。有一年,伯父王凤生病,他日夜守候病榻,亲自尝药,几个月衣带不解,蓬头垢面。王凤深为感动,临死时把他托付给皇太后王政君。不久成帝刘骜封他为黄门郎,开始了他一生的仕途。

  王根卧床时,王莽官任光禄大夫,己是朝中重臣。叔父生病,他一如既往日夜守候病榻,比起王根亲生儿子还要尽心许多。

  一天,王立前来探病,对王莽说起淳于长种种丑恶行径。王莽早就对这位淳于表兄憎恶了,就把王立的话告诉了王根。其中有这么一条:淳于长见王根生病不但不担忧,反而常常当众许愿:一旦他取代王根当上大司马,就委任某某掌管某署,拔擢某某担任某职。王根勃然大怒,“如此不肖,为何不奏太后?”王莽说:“侄儿以为淳于表兄所言,出自叔父之意。”王根斥令,“速奏太后!”

  当天王莽进宫奏明太后。王政君也很生气,令他奏报皇上。于是晋见成帝。刘骜派人查了一下,王莽所奏属实,革掉了淳于长的官职。

  淳于长失势,王莽的地位飚升,成了王立的竞争对手。王立把淳于长罢官的原由通通推到王莽身上,二人同仇敌忾,决心铲除王莽。

  当时孔光任廷尉。有一天巡夜,看见一辆华丽乘舆从淳于长门口出来。淳于长带罪之身,不知闭门思过。深夜出行,必是秘密交结权贵,于是截住乘舆进行盘查。谁知车上坐的不是淳于长,而是王立的长子王融。车上载有一箱珠宝,全是宫中御用之物,孔光一并押进了御史台。

  王融慌了神,一口咬定这些御用之物是淳于长托他交给王莽的。孔光一向敬重王莽,哪里肯信?几经审讯,王融破绽百出,自知难逃刑戮,在狱中自杀了。

  孔光上奏,成帝大疑,下旨追究这些御用物品的来历,王立守口如瓶,坚称自己一无所知;淳于长却一口咬定是送给王莽的,王莽差点下狱。这些御用物品全都出自长定宫,孔光请旨查抄长定宫,成帝刘骜不允。孔光居然上奏皇太后王政君,奉得懿旨搜查长安宫,不意搜出了几封淳于长写给许后的戏辱书札,案情终于大白天下。

  许后被废后,住在上林苑昭台,淳于长常常溜进昭台,勾搭上了许后的姐姐许孊,把她纳为小妻。并且对许皇后夸下海口,说他可以劝说皇太后和皇上把她重新召回宫中,立为左皇后。许后信了他的话,送给他许多珠宝。

  淳于长又找王立帮忙,许诺了许多好处,二人再度合作,相继向王政君和刘骛进言。没过多久,成帝下诏迁许后住进长定宫。长定宫虽说也在未央宫外,但比昭台好许多。有时成帝还召许后进宫伴驾,一住十天半月。许后对淳于长更加信赖,送给他金钱c珠宝c乘舆c衣物等御用物品多达数千件。淳于长仍然贪心不足,色胆包天觊觎上了禁臠。据传,与许后见面之时常常出言挑逗,动手动脚,搂搂抱抱。这还不算,居然形诸笔墨,在写给许后的书扎中肆无忌惮,满纸侮词戏语。

  成帝怒不可遏,淳于长枭首,许后赐死,王立罢官贬回封地。案件自始至终证明王莽无罪有功。王莽因祸得福,擢升为大司马。

  这是绥和元年(公元前8年)的事。

  王莽随貂铛进入长信宫,看见王政君坐在寢宫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泣,“我的儿啊,你的命好苦哇!”

  王莽以为她在哭刘欣,“皇上已经大行,陛下节哀顺变才是。”

  王政君直摆手,“巨君啊,你没听子叔说啊,孝成皇帝还有子嗣在世啊。”

  王莽暗暗吃惊。他原以为:姐弟情深,骨肉连心,又值皇上新崩,董贼作乱。连日担心受怕,淋雨逃奔,见到阔别十多年的亲弟弟,国事家事兜上心头难免潸然泣下,原来却是获悉成帝刘骜尚存子嗣于世而百感交集。

  成帝刘骜尚有子嗣于世,无疑是个惊人的消息。但出自红阳侯王立之口就不敢采信了。事情来得太突然,一点也摸不清头脑,贸贸然赞同固然轻率;贸贸然怀疑也不慎重,踌躇间,王政君说:

  “皇天有眼,怜我汉室,孝成皇帝尚有骨肉存世,朕的余生有靠了!”

  王莽赔笑,“孝成皇帝尚存子嗣,实为陛下之幸,大汉之福。不过皇上新丧,立君大计迫在眉睫。民间突然冒出孝成皇帝之子,兹事体大,还须认真甄别,天下臣民才能信服。”

  “那是当然。”王政君点头,“子叔言之凿凿,有人证还有物证,朕信得实,不会有错。”她那哭得红肿的眼睛射出兴奋的光芒。

  “有人证物证?”王莽轻声笑着。“那就好。”

  “你瞧!”王政君很兴奋,伸手把一枚合璧递给他。“这是朕亲手赐与孝成皇帝佩戴之物,朕认得,不会有错啊。”

  这是一枚镌刻日月图像的合璧,由两个半璧组成,一个半璧刻着“不离”,另一个半璧刻着“不弃”。显而易见,这是皇家的饰物,也是男女定情的信物。

  王政君接着说:“那孩子的母亲叫杨寄,原是长定宫宫女。两个证人都是老宫人,朕都认识。一个是老貂铛,现在中书台供职;一个是宫女,出宫有些年了。他们都亲眼看到孝成皇帝御幸杨寄,这事不会有错。”

  “陛下圣明,只要不出错,那可真是大汉天大的喜事天大的盛事天大的幸事!”王莽说罢,向王立一拜,“六叔一向可好?何时来长安的?”

  王立长得与王政君酷肖。王政君年轻的时候算是个大美人,王立自然也是一个标致的男子。他身高七尺有余,三绺胡须及胸。星目蚕眉,唇红齿白,容颜清秀之至。他已五十有余,那尊荣俊俏风采,较之少年显贵更见精神。他不回王莽的话,却笑吟吟调头说:

  “陛下,瞧我王氏贤才,可是历练得越发老成了!真得向陛下道喜啊。”

  王莽正要逊谢,门外传来了小顺子的声音。王政君有两天没见小顺子了,“快传他进来。”

  小顺子一进屋就跪在地上请安。王政君连连招手,“快过来,快过来!”他边爬边叩头,口里还不停说:“恭喜太皇太后陛下找到了嫡亲孙儿!”他的动作分外协调,口里说罢,人正好爬到王政君膝下。王政君抚摸着他的头,“这事你也知道了?”小顺子嘻嘻一笑,“陛下的大喜事,奴婢能不知道?”王政君揪着他的耳朵,“小耳朵真长啊。”小顺子望着她傻笑,王政君也露齿冲他一笑。

  王莽暗暗吃惊:六叔刚刚进宫,太皇太后陛下也只是刚刚听到;小顺子在外头办差,怎么这么快就传进他的耳朵了?

  小顺子趴着她的膝盖,“奴婢有事奏明陛下,那,那,根儿”

  “根儿?”王政君一时没想起来,怔住了。

  “啊,微臣当谁呢,嘿嘿。”王立笑着。“陛下你忘了?不就是董贤婆娘生的那个孽子吗?”他远在南阳,京师大事小情却无不知晓。

  王政君的脸色顿时阴沉,她想到了刘欣那双流着泪水的眼睛,想到了血淋淋的雨夜割肉情景,这个叫做什么“根儿”的“谬种”搅得她心里乱糟糟的,忍不住气恼,“怎么了?”

  小顺子说:“那根儿小模样,长得可真像大行皇帝。听那头姐儿们说,大行皇帝临终托孤给陛下,那根儿真是”

  “胡说!”王政君厉声制止。

  “奴婢胡说!陛下息怒。”小顺子慌忙扇自己耳光,眼泪顿时簌簌流了出来,“奴婢是担心朝廷立新君的时候,奴婢的意思是是问陛下的主意。陛下既然找到了嫡亲孙儿,这,根儿不不,这孽子”这个口若悬河的小貂铛一下子竟然变得语无伦次。

  “哼!”王政君狠狠瞪了他一眼,调头说:“何闳听旨。”神态异常决断,“速奉朕旨意!那个孽子不能留,除掉,立刻除掉!”

  王莽心头一震,“陛下,不可!”

  “有何不可?”王政君诧异望着他,“何闳,速去!”何闳正要动身,王莽只觉白绢在眼前一晃,“何公公且慢。”

  错愕间,王政君满脸凝霜正待发怒,谁知小顺子说:

  “陛下,不劳何太仆费事,也不劳新都侯糟心,那孽子已经死了。”

  “死了?”王政君两眼像锥子一样盯着他。“怎么死的?”

  “掐掐死的。”小顺子伸出两个指头比划着。

  不知为什么,王莽如释重负,身心感到一阵轻松。天命既已注定,再也无法挽回。董昭仪虽白绢托孤,但已经被人掐死,想救也救不了了。可人事还是要尽一尽的,“陛下旨意未下,谁这么大的胆子,不遵法度,活活把人掐死!”

  王政君挥手,“算了,不必大惊小怪。”

  “未经奏请,随意在宫中杀人,这怎么行?”王莽争辩,“再说此子与大行皇帝多有不明,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被人杀了?一当有人提及,如何向朝野交待?如何向后世交待?”

  “你说什么?此子与大行皇帝有关系?你危言耸听什么!”王政君打断他的话厉声质问。王莽把董蝉的绝笔呈上,王政君掷在地上,“巨君,好生令朕失望,这种女人的话也听得!朕问你:这个孽子怎会是大行皇帝之子?无中生有,信口雌黄,无耻之尤!”

  王莽说:“陛下”

  王政君连连冷笑,“哼哼!朕知道你不服。那好,你给朕等着。”她调头说:“何闳,速传大司空彭宣c太医令卓明带太医前往董府,检查董蝉尸体,火速回报!”

  “奴婢遵旨。”何闳领命去了。

  王莽追随王政君二十多年了,忠心不二;王政君对他也是一直信赖,永远是他慈祥的姑母,从没见她对自己这么严厉过,心里不禁空落落乱糟糟的。兀然他发现小顺子不在了,心头一颤,失声叫起来:

  “快追小顺子,那根儿现时还没有死!”

  “今日你怎么了?”王政君诧异打量他。

  王莽双膝跪下,“那根儿还没死,小顺子这时离去,是是请陛下速速派人把小顺子追回来。”从小顺子当时说话的动因c语气c称呼看,完全可以断定根儿那时还活着。而当小顺子看出太皇太后陛下立意除掉这个幼子,而他又出面阻拦时,才诡称幼子已死,以便一了百了,省却太皇太后陛下很多麻烦。

  “莫名其妙!”

  “陛下”王莽突然顿住,不敢住下说了。他该怎么办?他可以正面驳斥太皇太后陛下吗?他可以挺身而出去追小顺子保护那个幼子吗?不,不可以。他伏在地上感到无力无奈,眼睁睁看着那具七孔流血的尸体托付给自已的孤儿被人杀死,没有任何作为,无望地请求杀人者的哀怜。

  王立在一旁说:“陛下,巨君不大信呢,何不派人到宣室去看看?微臣敢说,巨君多虑了,小顺子怎会干出欺瞒陛下的事来呢?”

  “哼!”王政君又冷笑一声,“好,就依你!派个人去看看吧。”她的头偏了一下,有个貂铛匆匆出门去了。

  过了一会,王立又说:“陛下,只怕巨君还是不大信呢,不如陛下亲自带巨君一同看看去。巨君是陛下倚重的大臣,也是我王氏贤才,不可为一个小小误会君臣间产生隔阂,那就太不值了。”

  王政君高叫,“来人哪,移驾宣室!”

  王莽心里暗暗恼怒,他知道一切都晚了。现在去宣室无异伸出脸给人打。这位六叔处处为他说话,可每句话里都裹了钉子,君臣间何止产生隔阂?而是锲进了钉子!然而他又能怎样呢?

  到了宣室,中书令齐安带领一大群太监宫女在门前跪接,王政君进殿落座之后,齐安禀报:“启奏陛下:董贼之子死于襁褓之中,不知何人所为,奴婢正在询查。”王政君喝令,“谁照看这个孽子?叫她来!”

  奶娘战战兢兢出来跪在地上,“根儿那个孽子死了是被人掐掐死的。”王政君问,“谁掐死的?”奶娘说:“不不知道,奴婢解溲回来,听见根儿不,不,那个孽子哇哇大哭,赶紧跑进房去,看见门口有条黑影一闪,不见了。进去一看,根儿”她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奴婢说惯了口。那个孽子已经没没气了。”

  “就这么死了?”王政君顺口说着,心里寻思如何了结这件事。她深知王莽生性执拗,不知变通。这是一柄两刃剑,忠诚,可靠,坚定不移;但闹起别扭来,拗得叫人实在受不了。

  奶娘突然受惊似地“啊”的一声,浑身筛糠般乱抖,“太皇太后陛下,不是奴婢掐死的呀,确实不是奴婢掐死的呀!”她眼珠瞬动,似乎张望什么。看得出她看见是谁掐死的,这个人是她惹不起的。

  王政君自然明白怎么回事了,挥挥手,“好了,没你的事了。这个孽子该死,死了就死了吧。”

  奶娘连连叩头。

  王政君叫,“齐安,你看见小顺子到宣室来了吗?”齐安忙说:“回禀陛下,奴婢没看见。”王政君冷冷说:“朕倒没事,不知新都侯有没有事?”

  “微臣没事。”王莽伏在地上,心里翻江倒海。他确信自已的判断没有错,然而他知道这件事永远无法说清楚了。如果书写《起居注》的左右史把这件事记录在案,只能又多一宗千古之谜。他窥见了宫廷凶残诡谲的一角,心里很乱很乱。

  天不知不觉黑了,宣室掌了灯。听到太皇太后陛下驾幸宣室,何闳c彭宣c卓明带着太医径直到宣室回话来了。看见太皇太后陛下面色不善,王莽跪在殿中,气氛很僵,谁也不敢上前奏报。有顷,王政君发问:

  “你们检查董蝉那贱人尸体,有何发现?”

  太医令卓明奉旨检查,不知道太皇太后陛下要他检查什么,只好一项一项检查;这会儿也不知道太皇太后陛下要他们回报什么,只好一项一项回报:

  死者验明正身,尸体确系董蝉无疑;

  董蝉身体上未见外伤,确系自杀无疑;

  董蝉七窃流血,确系服毒死亡无疑;

  董蝉腹肌平滑,未见鱼尾纹,从未生育

  “新都侯,听见了吗?那贱人从未生育,哪来儿子?绝笔所言‘吾子根儿’,居心叵测。这贱人生不安分,死也不安分,妄图给我朝留下祸根。险恶用心,何其毒辣!”

  王莽跪在当场说不出话来,那幅白绢却总像灵幡一样在眼前晃荡。

  根儿为董贤之妻吕红所生,这是宫里宫外的公开秘密,董蝉“绝笔”诡称已出,“遗诏”也说为她所生。女人生育,腹部留下鱼尾纹;只要太医检查,即可验明董蝉从未生育。“绝笔”当即变成了“诳语”,“遗诏”自然成了“伪诏”;致于这个根儿的生父究竟是谁,即便真是大行皇帝,也成为“孽子”了。这正是太皇太后陛下决断之处,缜密之处,明智之处,无怪乎她生活在波谲云诡的宫廷五十余年而屹立不摇呢。

  “彭爱卿!依卿之见,此子该不该死?”

  “太皇太后陛下圣明。”彭宣毫不迟疑,“陛下所言极是,此子日后必为我朝祸根,即早除去理所当然。”

  王政君说:“而今此子已死,这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王莽如芒在背,哪里还敢作声?白绢又像灵幡一样在眼前晃荡了一下,心里颤抖起来。这这是你董蝉欺世盗名所致,怨得了人吗?根儿的死就死在这“名实”不清不楚上。正是你自已诡称已出,企图为根儿“正其名”;谁知“名”没正,反而被太皇太后陛下利用,坐实你“盗其名”,彻底否定他是大行皇帝亲子之“实”。自作聪明,自作自受,不怪自己,反怪别人!这这说得过去吗?

  白绢又在眼前晃荡了一下。

  彭宣告退,王莽随即起身后退。

  “等等。”王政君一改森严面色,话语暖如春风。“风里雨里你也忙了两天一夜了,也该回家好好歇歇。听说三儿伤势很重,带太医令看看去吧。”

  王莽感激涕零跪下去:“谢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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