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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等你啊!

  何未“咚咚咚”跑上楼,匆匆逃回了自己的小房间。

  屋子里密不透风,热得像蒸笼。她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一道窄缝,窗外除了几声蝉鸣,连一丝风也没有。正午的热气顺着窗缝往屋里钻,逼得她不得不又将窗户重新关上。她走回到床边坐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小巧精致的折扇,“唰”一声打开来,一手扯开自己的领口,另一只手摇着扇子对着胸前一顿猛扇。扇子颇有些年头了,当初是她从周季安那里得来的,听说是周吴氏年轻时的旧物。何未很喜欢这把扇子,一直当宝贝收藏,扇面上原本以工笔重彩细细描绘了一副簪花仕女图,如今颜色已脱落,美人娇花只余下几撇暗淡的影子了。

  头有些晕,她躺在床上,两眼瞧着扇面发呆,思绪早就飘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了……林女士不喜欢周季安一家,她很早便知道。说起来,周家人的一些陈年旧事,直到现在也还是街坊四邻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谈资。

  听说周吴氏出身名门,少年时是南京城里有名的闺秀。她爱票戏,年少时是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名票,风头一时无两,一段“游园惊梦”唱下来,必能博得满堂喝彩。据说,彼时她有未婚夫,却对戏班里年轻的琴师动了真情。后来的故事无外乎戏文里唱的那样,千篇一律的套路,情节很陈旧,结局也算不上美满。年轻的小姐义无反顾与爱人私奔,一对苦命鸳鸯一路辗转,最后躲回了琴师的老家容城落脚。然而,故事到此却没有顺利结束,它欠缺了一个大团圆结局。穷困潦倒颠沛流离的生活彻底摧毁了琴师的健康,不久后便身染恶疾离世了。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个彻头彻尾的烂赌鬼,嗜赌成性,后来他在一次醉酒赌博中与人发生争执彻底丢了性命。此后,周吴氏与女儿相依为命,终身未再嫁。而她的女儿周媛慢慢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很顺利地进入了本城一家制药厂成了一名工人,还嫁了不错的小伙子。

  据说,周媛长得极美,是这片地儿出了名的大美人。她完全继承了周吴氏年轻时的美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美人的身边总少不了追求者!周媛的身边从不缺大献殷勤之辈,他们多如过江之鲫,绵绵不绝。说实话,她很享受这种众星拱月般的生活,但同时她也很清醒从不越雷池一步,直到遇见了那个人,那个人的出现彻底毁了她的生活。周媛的生活毁了,毁于一桩丑闻,她被她的丈夫捉奸在床。在那次混乱激烈的争执中,情绪失控的周媛用刀刺进了丈夫的身体。

  周媛被以故意杀人罪追究刑事责任。在等待审判的日子里,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已经有三个月了。周吴氏曾到过看守所,劝她把孩子打掉。

  但周媛拒绝了,她想保住腹中的孩子。

  最终,周媛被法院判处无期徒刑,那时她怀孕已将近8个月了。

  我国规定,对于被判处有期徒刑或者拘役的罪犯,如果是怀孕的妇女,可以暂予监外执行。但周媛是被判处无期徒刑的重刑犯,不被允许监外执行。

  最终,她住进了监狱安排的一个单独病房,并在那里生下了儿子周季安。

  很久以前的事了,无论当时闹得多么轰轰烈烈满城风雨,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的事都成了陈年旧事,渐渐变得面目模糊。

  从老街坊们的闲言碎语中,从她妈妈偶尔流露出的鄙夷中,何未道听途说,大概拼凑还原了当年事情的经过。

  毕竟不是当事人,她无权也无意去评判谁对谁错,她只是替周季安感到难过——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最终所有的恶果却要他一口吞下,真是残忍至极!她闭上眼睛,心底一片酸涩。

  不知不觉中何未睡着了,却睡不踏实,昏昏沉沉做各种梦。等她再次醒来,窗外已经傍晚了。对面楼顶洒着橘黄的光,近处小孩的嬉闹声,巷子外马路上遥远的车鸣声一起传来,这种感觉,恍如隔世。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头很晕,使劲回忆半天才清醒过来。

  她轻轻敲着脑袋慢慢下楼,在狭窄的楼梯上,母女两个狭路相逢。林芸意外对她十分和颜悦色,声音也难得温柔:“醒了,我正打算上楼叫你,你通知书下午到了!”

  何未总算清醒过来了,心情自然抑制不住的激动:“真的?在哪儿?”

  “在那边,餐桌上。”

  何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见餐桌上静静躺着一个红色的EMS信封。她迅速跑下楼,奔过去迫不及待拆开信封,抽出通知书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薄薄的一张纸,捏在手里虽没什么分量,却是她十多年寒窗苦读换来的!

  因为通知书来了,母女俩先前的那点不愉快立马烟消云散了。

  为了以示庆祝,晚饭时何未特意多炒了两个菜,凑成四菜一汤,花花绿绿正好摆满一张小小的餐桌。林芸从壁橱里翻出之前过年喝剩的一瓶红酒,拿开瓶器开了,又取了两只红酒杯分别倒上。何未端起其中一杯,浅浅饮上一口,马上又全部吐了出来,眉头一皱评价道:“又酸又涩,真难喝!”

  林芸伸手夺掉她手里的杯子,点着她鼻子教训:“就会糟蹋东西,难喝你别喝,我喝!”

  “好好好,给你,给你!”何未很乐意地把酒杯拱手相让。

  整整一瓶红酒下肚,林芸果然喝醉了,说话开始颠三倒四。何未扶她上楼进房间,又服侍她躺下,最后蹲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确认她真的睡着了,何未才直起身,拍了拍手如释重负,继而她翘起嘴角狡黠一笑,小声慨叹:“我的亲娘,您可算醉了!”

  小心思得逞,何未大大松了口气。拿上通知书和钥匙,她偷偷溜出了家门。

  她沿着石板路向前走。天才刚刚黑下来,这边天光还没完全退下,那边,在巷子的东头,早有一轮圆月悄悄爬了上来。那月亮又白又亮,低低地挂在头顶上,仿佛离她极近,她只要稍微一伸手就能够得着似的。四周静悄悄的,石板路上没有别人,只有她一个人在慢腾腾走着,这感觉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她一边走,一边哼起了歌。

  “春风它吻上了我的脸,告诉我现在是春天。虽说是春眠不觉晓,只有那偷懒人高眠……”

  何未心情愉快地一路晃悠到巷口,周家小店的灯还亮着。她走过去,探头朝里望,周吴氏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双眼紧闭,头一点一点地正在打瞌睡。一看这情形,不用猜也知道周季安准是还没有回来。何未缩回脖子,轻手轻脚走开,打算到前头大槐树下守株待兔。

  风势渐起,满树的槐叶迎着风“哗啦啦”响。她站在树下,夜风拂过面颊,鼻端飘来一阵夏夜草木的清香气。正当惬意时,脖子上却突然感觉到一点点凉意,吓了她一跳。何未反手一摸,摸到了一个又滑又腻的东西,凑到眼前一看发现是一只“吊死鬼”,差点没恶心死她。这种肉虫子,她从小就怕。总疑心它们不是普通的虫子,而是一条一条绿色的小蛇。她强忍不适,扯开衣领子又蹦又跳,誓将脖子上的肉虫子全部抖掉。看来树下是不能再呆了,何未干脆多走两步,去到了前边公交站牌下继续等。

  半小时,一小时,两小时……

  等啊等,时间似乎流逝的格外慢。

  昏黄的路灯下,她从路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不长的一段路,她来来回回循环走了许多遍,周季安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她走累了停下来,背靠着站牌坐下,一手紧捏着通知书,另一只手一遍遍赶蚊子,时间一长,她手上渐渐没了力气,眼皮发沉,昏昏然又堕入了梦乡。

  睡梦中,她感觉有人在轻轻推她肩膀,“醒醒,快醒醒!”

  何未艰难地睁开双眼,周季安的一张脸放大在她眼前。

  他指着嘴角对她说:“口水出来了,快擦擦。”

  她下意识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嘴角,手背上干干的没有一点水渍。何未不高兴了,她觉得自己很可能被耍了:“你骗我,根本没有!”

  周季安笑了一声,抬手亲自帮她重新又擦了一遍嘴角,擦完了他手指上果然粘到了一点亮晶晶的口水。何未看了无言以对,面色一红,只好结结巴巴地岔开话题:“那,那个……那个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晚上帮一个学生补习,多讲了一会儿。”周季安站直身体,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平整干净的手帕,一边擦手一边说,“错过直达车只好多转了两趟,所以晚了。”

  看他擦手,何未觉得汗颜,他倒是真一点儿不嫌她脏啊!这感觉很微妙,有点难堪,又有点隐秘的欢喜!

  周季安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指,重新将手帕塞回口袋,朝地上的她伸手说:“能起来吗?”

  何未久坐不动,腿脚早就麻痹僵硬了,她乖乖把手放上他的掌心借他的力量站起身。周季安生来一双漂亮的手,十指修长,掌心柔软,相书上说“男子手软如绵,预示一生好命。”何未从不迷信,但她非常希望这个说法是真的。

  “大半夜坐路口,还敢睡着,我看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吗?”周季安一边拉她起身,一边还不忘唠叨她。

  何未被他一把拉起来,用力跺跺僵硬的腿脚,浑不在意地说:“这有什么。再说了,我在等你啊!”

  “等我?”周季安听了,微微一怔。

  “对啊。”何未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我给你看样东西。”她冲他挤眉弄眼,神神秘秘地把一直偷藏在背后的通知书掏出来,献宝一样递到他眼前,然后拍拍胸口一脸兴奋地说:“容大录取通知书,我的,是我的!”

  周季安从她手上接过通知书,走到一旁路灯下,借着昏黄灯光仔细看起来。

  何未问:“怎么样?”

  周季安偏头看她,嘴角含笑说:“不容易,没想到真考上了。”

  “哎!什么叫没想到?本姑娘凭真本事考上的,好不好?”

  “对,凭真本事,可喜可贺!”周季安笑着递还了通知书。

  何未眉开眼笑地捧着通知书,左看右看怎么都看不够,末了,还凑到嘴边狠狠亲了一口。

  周季安笑她:“就这么高兴?”

  “那当然了!我不能跟你比啊。像你们这种学霸,念书不费劲,眼界自然也高,看不上容大,那太正常了。但我不一样,你知道为了考进容大,我可费了老鼻子劲儿了。”

  “容大也很好,我没有看不上啊。”

  “好吧,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何未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不过话说回来,容大和你们容医就隔了一道墙,以后咱俩离得可近了。现在说好了,回头我去找你,别嫌我烦啊!”

  “我什么时候嫌过你吗?”周季安笑。

  “OK!”何未抬起头,冲周季安“嘿嘿”傻乐:“你不嫌最好了。我这不是提前给你打预防针嘛。总之你不嫌烦就好,那就好,很好!”

  何未感到心满意足,一切仿佛都很美好——她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心上人就在眼前,虽然他对她的心意还不明了,但没有关系,何未可以等。她知道她可以等,她有足够的耐心。

  不需要刻意安排,她希望在最恰当的时机,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她和他之间能水到渠成终成正果。何未一早便预想好了这一天的到来,也预先在脑海中演练了千万遍,可就像里紫霞说过那样,她只猜中了前头,可是她却猜不中这结局。

  “人生许多事,常常事与愿违。”后来,她常常听到这样一句话,看似简单,实则蕴藏了人生的全部真相。每一个人都没有真正得偿所愿的人生,在漫长而辛苦的人生旅途中,得偿所愿是变态,事与愿违往往才是常态!可惜那时她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