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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比目寺地处郊外,等两人携仆终于爬上山顶,已是夕阳斜照,映山枫成血,一片巍然壮观。

  钟碍月一边与刘大人说着些赞叹的话,一边似不经意地看向那处山脉。

  星源寺,就在那个山谷中吧。

  想着,他轻笑。

  这方位,正好呢。

  夜酣,寺内以茶代酒,谈古论今。

  而寺外清凉幽静,一如既往。

  几道衣袂声划过寂静夜色。

  来人轻功了得,却是堂而皇之,从大门而入。

  带首之人阔额方脸,浓眉直插入鬓,表情谨慎持重,只随手向守在寺门口的小厮晃了晃手中的黑铁令牌,便在数张惊愕无语的脸间穿行过去。

  又是蓝衣,左袖白底金龙纹。

  寺内空地,一张石桌,两道人影,围坐在蔬园篱笆间,正自阔谈。

  “刘大人。”有随侍表情紧张走近,凑到刘三醇耳边道,“寺外有京城特使到,指名大人接待。”

  “什么?”怀疑地问了一句,刘三醇下意识看了眼门口方向,甚是疑惑却又不敢怠慢,听到侍者重复一遍,立时起身,对着钟碍月陪笑告退。

  “请便。”只淡淡说了这句,也不问什么,钟碍月笑着也起身。

  对面人带着寥寥几个侍者快步离去,脚步匆匆。

  寺内重归平静,一时宁静得仿似换了个世界,只剩月照风拂虫鸣。

  半晌,寂寥的石桌旁,才有一声轻叹,宛转随风逝。

  不知是向着谁。

  手中残杯一倾,醇酒入土,伴着钟碍月一声低语:“刘大人,走好。”

  几乎是同时,周围的厢房与门外传来连续的闷哼声,在那么短短时间,此起彼伏几乎连成一声。

  睡着与醒着的人,突然面对死亡的降临。

  然后,方脸男子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钟碍月面前,冷肃面容,手中长刃反射着银白月光,一瞬夺目。

  渐行渐近间,那身影后又出现三道相似人影,手中血刃犹自滴血,森冷冰寒的气息萦绕不散,似在叫嚣着更多的杀戮来满足。

  “好大阵仗。”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语,钟碍月轻笑一声,神容敛起,探手入腰。

  立时一声龙吟清厉响彻云野。

  精钢煅铸的剑柄上,流泻着深浅的光华,衬着其上复杂繁复的刻纹。而剑身柔似绸,纫比丝,竟不知是刻着还是画着连绵无尽的水云纹。

  这比寻常软剑要短上几分的兵器在那平淡坚定中透着高傲的笑容里轻轻一振,立时化作不折精钢,让迎面而来的挑战者不禁微微滞住脚步。

  “凌云左使施劲轩,指教了。”本就认真对敌的挑战者又加谨慎三分,对这面前好似从未变过的淡定笑容拱手一礼。抬头,是冷静下深深藏着的狠厉。

  看着,钟碍月微微叹气。

  施劲轩,已是个难得的高手。

  还有三个全程关注,随时接手。

  静章王,你还真看得起我呵。

  想着,钟碍月手中软剑轻扫,剑气顿时肆虐。

  微笑,眼中精芒暴盛:“不敢,凌羽剑候教,请。”

  话落,便是快不及见的两道身影缠斗在寺中空地。苍茫夜色间只见轻忽异常的两道黑色交错分离旋转,只金铁交织声越来越密。

  钟碍月身形一错,顿时矮身半截,极巧妙地掠过缠斗间隙,软剑一抖,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越过施劲轩的剑,还不及反应,便已缠上施劲轩的右臂,直绕到剑尖!

  施劲轩眼神一凛,左手掌气排山而来,硬是逼得钟碍月退后三步,软剑未松,一时竟成累赘,拖住了钟碍月退开的速度!

  趁此机会,施劲轩随着前进三步,保持近身距离,右臂一转,竟是将软剑缠绕更深,左臂又是一掌击出!

  不过是转眼空隙,蓝衣人却只见一道人影轻胜飞羽,腾空翻转,越过自己头顶,半空间一掌反击,直逼后脑而来!

  果然不负凤羽剑的名声。施劲轩欣赏的眼神一掠,不退反进,脚步略移,在掌气逼至之前错开。

  “不错。”钟碍月噙笑赞一声,眼里竟是突转深邃。

  而施劲轩,讶然!

  因为就在那一声赞后,他就开始,与“自己”交战!

  钟碍月竟是在那短短几十招内学会了他所使的所有功夫,淋漓施展开来!

  施劲轩心头的震撼震怒,已是数年未见,低吼一声:“不齿!”

  武林一向讲究派系之分,不论正邪。而这种偷学的行径,一向为两边所唾弃。

  更何况,钟碍月分明是在利用他来练习与加深刚刚偷学的招数!

  可恶的是,施劲轩竟是一时受制,为了不被自己的招数所伤,只好加重劲力,但那就是甘作钟碍月的“陪练”;若是转换招数,不消一会儿就会被钟碍月学了去,竟是每每在数招练习后便抓住精髓,怎不叫施劲轩又惊又奇又叹又赞又是鄙夷?

  而施劲轩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叫他胆颤。

  ——如果钟碍月本就是这样不择手段的卑劣小人,那他现在的清名又是何来?

  答案只有一个。

  那就是,所有被他偷学武功或者目击的人,全死了!

  就在这个念头窜上施劲轩的脑海时,有微笑浮上钟碍月的脸。

  钟碍月忽运气右臂,暴涨的力道凝上手中灵蛇乱舞的软剑,锵的一声龙吟。

  只见剑花飞转,剑气凌虐间在施劲轩胸前割入无数伤痕,道道深入骨,最后竟整个脱出施劲轩的钳制!

  而下一刻,钟碍月的笑意消失,眼神骤变。

  残酷,冷漠,嗜人寒冰般不动声色。

  同时杀气暴增数倍,软剑急缠而上,就要逼上施劲轩的脖颈!

  却,突然两声极细极微的破空声,自围观者而来!!

  钟碍月眼神一沉,步出身法,诡异轻巧快速地让围观者有些眼花,硬是避开那两道暗器。

  刚躲过一场杀机,施劲轩终于感受到如鼓的心跳,已渗出一头冷汗。

  刚才钟碍月用出的身法,比和自己对招时用出的要轻巧数倍!

  隐藏实力,在最后毫不手软地用出杀招。

  明明是个狠到绝的人,能如此收放自如,怪不得让王爷视作劲敌,必除不可。

  脑里又浮上方才那一刻钟碍月如修罗的眼神,仍是后惧。

  怎会有,那种,能撕裂人的眼神,在那分明温和如水的脸上,瞬间暴开。

  想间,施劲轩动作未停,冷笑着从腰间抽出五枚银针,支支幽冷冰寒间美丽异常,紫色光泽闪动间激射而出!

  太近的距离,太重的力道,钟碍月眼中一闪,转念间已不及避开,一枚银针顺着他的掌气拐开轨道,却仍在那藕色的手背上留下道只擦破皮的痕迹。

  钟碍月眉头一皱,却没有时间过多思考,已被四人齐攻包围!

  那施劲轩此时不再保留,掠波剑招挥洒,肃杀凌厉的剑气不放过任何伤敌机会,与其后三人配合无间,将钟碍月密密包围在剑网中。

  一个排山倒海,一个空灵巧妙,以多攻少,数十回合后,胜势仍然渐渐倒向钟碍月。

  ——而如果钟碍月不是拿了他们作练剑工具,想必胜负早决。

  躲过两剑连环相逼,钟碍月飞身,借树枝反弹之力掠至施劲轩旁,软剑斜指扬眉一笑。

  却是忽然,一滞身形,猛地退开一丈!

  眼见这一突变,心下怀疑,施劲轩却是不敢逼上,也是后退一步,静立凝视。

  看了眼施劲轩,钟碍月皱着眉,只是个无声苦笑。

  原来最后的那枚针,才是杀手锏。

  只不过擦破皮,就能立时侵入身体。

  静章王,执掌天下的朝廷实际领导者,竟然会和长灵教打交道。

  有一段短暂安静,宁静的夜风带着秋天的寒气扑在众人脸上,只有钟碍月感觉不到凉爽。

  霎时,剑光刀影映亮夜空,金铁声震诧山谷,你死我亡之战拉开,是比方才激烈近十倍的壮阔场面。

  渐渐麻痹的知觉,在片刻后的再次围战中完全凭着多年练武的直觉判断撑下的钟碍月,手中是尽数放开的凤羽剑法,灵如蛇,动胜鲛,凌厉过处又如振翅火凤,剑芒遮星盖月,以完全不输掠波剑的磅礴威力,生生扫荡开四人一惊一疑之后亦是全力施展,配合严密的攻势。

  却是,止不住愈加明显的败相。

  三道剑光密密罩下,钟碍月下意识躲开,一个晃眼,竟是看不清身侧急扫而来的另一道锋芒。高超的剑招加上掌控自如的力道与角度,竟是躲避不开。

  钟碍月只好一笑。

  却在准备好接受愈加模糊的痛楚时,便是另一股风动!

  迷蒙中未及看清,已觉一股强劲力道带着自己立时腾空而起,竟是比自己的轻功更胜几分。

  钟碍月便随着这力道运气加助,立时两人划开半道弧线避开直袭而来的剑锋,双双同时点地腾空,硬生生冲出包围圈,飞掠开去。

  施劲轩看清插入者面容,竟是一惊,紧接着便是与其他三人交换个眼神,无需一言,同时飞身追上。

  一路打打追追,越离越远,直到寺外老远的树林中。

  王爷要找的和要对付的,原来是一伙的么。施劲轩想着,又是三招袭过,那带着钟碍月飞驰的人躲过两招,一招中身,却是不言不动,好似全不挂心。

  就这样停停走走,不多一会儿,插入者身上已多了好些伤痕,染赤衣衫。忽然的一个纵身,竟是以方才两倍的速度掠开去,一时消失无踪,留下身后四人面面相觑。

  那人将钟碍月靠到树旁坐下,撕开殷殷渗着鲜血的衣衫,只见最深的那两道交错的剑痕,已有白惨惨断了半截的肋骨露出。

  “你傻的么,伤得这么重还能再战?”挑高的眉,不满的嘴角。

  啧。要不是方才突然看清,还真以为他能撑下去。

  来人想着,面色更加不善。

  “未空?”终于看清小历那张脸,钟碍月笑,“太想睡了,没判断好伤势,抱歉。”

  是否要感谢模糊的意识,淡化痛楚,才能撑下这么些时候?

  想着,钟碍月皱眉:“你自己的伤”

  “不要紧。要杀人么就要杀得痛快淋漓,在这地方动手,才让老子高兴。”小历飞扬跋扈地笑着,回头碰触到钟碍月略微失神却更显淡淡柔柔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又立时转为焦急:“碍月?”

  “呵,无碍。”钟碍月如此说着,却是禁不住的神思迷离。

  终是淡淡一叹,小历忽然想起某日某时火堆边那只睡熟大狗的样子,不自觉微笑起来,也把头就着半抱的姿势靠在钟碍月的肩上:“你变了许多。”

  “你也是。”有一愣,倒是毫无挂念地也把头靠过去,钟碍月宛转轻叹。

  这个动作,倒是真的温暖呵。

  “为什么故意仿造画卷,引我出现?”钟碍月轻道。

  “耶噫,你也可以不留我嘛。”

  “明明为什么要找我呢。”

  “我是魔教中人嘛,到这里,自然是”小历说着,有淡淡轻笑,从很近的地方传过去,微微狡黠淡淡哀伤,“来当卧底啊~”

  终也只是一声轻笑相回,钟碍月微摇头,纵容地看过去,又熟悉又陌生,却这么真实靠近,暖和得让小历觉得,快要熔在这星光里了。

  只好挑起嘴角,转眼看向远处天空。

  十三岁时,钟碍月被莫氏带走,与自己立下灯约。

  ——会带着世界上最美丽的灯,来接你离开。

  十五岁那夜再见,短短一面,约定破灭,从此长别。

  灯,没有带来。

  人,带走了一个。

  却不是我。

  我来,是想知道,为何弃我要他。

  杨飞盖。

  他有什么好呢。

  那时候,明明还是一面都不曾见的人。

  真是,讨厌他。

  迷蒙想起,就是长别那夜,堕鬼式举行。

  再出来时发现,所有人的记忆都健全,只除了你。

  总觉得,少了什么。

  本以为永不会挂心,却因为道士大叔的出现,弄到现在这自己也搞不太清状况的样子了。

  笑。

  只不过,是想来,找回看看。

  如果那些记忆很重要。

  只是如果。

  若是不重要。

  为何在堕鬼式的最后一刻,明明那么心灰意冷的当口,却仍然浮起你的脸?

  钟碍月。

  我的,双胞胎哥哥。

  看着那逐渐失去焦点的目光,已成苍白的唇色,小历心念轮转,眼神闪动,低眸一嘻。

  如果是这样,不快些解决,是不行了。

  虽然,曾下决心不再使用那力量。

  不过,连自己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是么。

  “给我清醒点。”手里丝毫不顾及伤者般大力拍拍钟碍月的脸,小历笑,有目光放远,看进那苍白身躯里仍然醒着的灵魂。

  被蹂躏在掌中的钟碍月犹自失神,只是在声音停下时回了个虚弱的笑,算作回答。

  小历轻叹。

  到底有没听到我说什么。

  “就这么昏死过去吧,免得等会儿让我知道你还是活物。可千万,别被我杀了,哥”

  松手,让好似已经睡着的钟碍月以个舒服的姿势靠好。

  站起来,面向已然出现的四道人影,略显失落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个灿烂阳光般的笑容,点亮寂静深夜。

  抱歉,不能让你们活着回去了。

  低头,闭上已然迷朦的宁静的眼。

  凛冽杀气,盘旋而起。

  血冷了。

  袖冷了。

  树丫鸟雀夜雾暗空通通都冷了。

  冷作冰,冷作石,冷作无坚不摧的凌厉毁灭。

  那勾魄的笑容,依旧残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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