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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57节

  然明白了刘玉尺的深刻用心,慌忙点头说:

  “你说的完全对,完全对。”

  刘玉尺又说:“闯王素日对谁愈亲,在心中愈是青眼相看,必定责之最严,不稍假借1。今日受闯王严责,实为难得。今后惟有我们全营更加奋勉,整饬军律,一心为大元帅尽忠效命,报答他的深思厚爱。”

  1假借对坏人坏事宽容

  袁时中身边的亲兵们有的向刘玉尺投以愤愤不平的眼色,有的感到惶惑,有的疑心刘玉尺已经被李闯王暗中收买。大家又望望袁时中,却奇怪时中完全听信玉尺,微笑点头,连说:“我明白。我明白。”有一个亲兵原是袁时中的表兄弟,最不甘心小袁营目前所处的地位。他向身旁的一个亲兵看一眼,在心中抱怨说:

  “起初听信刘军师的主意,去投闯王上了大当,又听军师的话向闯王求亲,中了闯王的美人计。咱们将爷一味听信军师的话,到今日还执迷不悟”

  另一个亲兵明白了他的眼色,也在心里说:“看吧,咱们小袁营的偌大家底儿都要断送在军师手中”

  袁时中看出来亲兵们的不忿神色,愈明白刘玉尺提醒他的话有多么要紧,多么及时。当他来到老营门外时,有许多将士都在等候着他。他带着坦然的微笑下马,向大家扫了一眼,同军师走进大帐。

  朱成矩c刘静逸和三四位最亲信的将领都在时中的帐中等候。立在帐外的头目们也有跟进来的。大家看见时中进帐时面带笑容,右手悠闲地摆动着马鞭子,感到莫名其妙,也不好急着问,等他坐下说话。时中坐下以后,刘玉尺先挥手使亲兵们和不关紧要的人们全部退出,他并且走到帐门口又挥一下手,使人们退远一点,然后在时中的旁边坐下。时中登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望着大家,用严峻的口气小声说:

  “事情的经过你们都知道啦,目前务必要小心谨慎,万不能使别人抓住把柄。不许将士们对闯王c对老府说出一句闲话你们要传谕各人手下将士:有谁敢私下里对闯王发一句怨言,我知道后立即斩首”

  有一个将领说:“可是众心不服”

  袁时中一摇头将他的话头阻止,说道:“此时但求不再替我惹祸,讲说不着众心不服。宁可枉杀几个好弟兄,也不能让别人找到借口,突然吃掉我的小袁营。”

  另一个将领说:“像这样住在别人的矮檐下1,终不是长久之计。还不如”

  1矮檐下俗话: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袁时中赶快用手势将他阻止,说:“莫慌1。我自有计较。你们稍不忍耐,咱们小袁营就一起完事。”他又望着大家提高声音说:“你们要恪遵大元帅钧谕,整饬营规,加紧操练,严禁将士们饮酒赌博,打架斗殴,骚扰百姓。有敢违反的,不论何人,一律治罪,轻则吊打,重则砍头。我是言出法随,你们要好生传谕将士,不要以身试法”

  1莫慌莫急,要沉着。

  众将领明白他的意思,齐声回答:“是遵令传谕”

  众将退出以后,大帐中只剩下袁时中c刘玉尺c朱成矩和刘静逸四人。每逢他遇到重大问题,他总是先向刘玉尺等三人问计,然后再跟几个亲信将领密商。在三位谋士中,他对刘玉尺最为倚重,人们说刘玉尺好像是他的魂灵,遇大事总得刘玉尺帮他拿定主意。现在他轻轻地吁一口气,先看刘玉尺一眼,然后向三位谋士问道:

  “目前咱们小袁营的情况很不好,你们各位有什么高明主意”

  刘玉尺知道近几天来,许多人在暗中埋怨他当日不该力主投闯,弄得受制于人,所以他不肯首先说话。朱成矩原来也附和投闯,也不想说话。他两个都望着刘静逸,等他发言。刘静逸本来有满腹牢骚,但眼前一则小袁营处境甚危,他想着应该同刘玉尺和衷共济,对付老府吞并为急务,二则他怕得罪了刘玉尺,将来遭到陷害,所以他苦笑一下,胸有成竹地说:

  “如能化客为主1,自是上策,但恐甚难。既不能化客为主,应以速走为妙。”

  1化客为主原来居于从属地位,通过阴谋诡计和各种努力,改变了形势,夺得了主动权c领导权,居于支配地位。

  刘玉尺因没有受到刘静逸的责难,顿感轻松,向朱成矩问:

  “朱兄有何妙策”

  朱成矩忧虑地说:“我也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恐欲走不能,反成大祸。”

  袁时中问:“为什么欲走不能”

  朱成矩说:“闯王一面将养女许配将军,一面对将军心存疑忌,近日指示我小袁营驻扎于闯c曹两营之间,两边夹持,岂不是防我逃走何况我军只有三万将士,闯c曹两营数十万,骑兵又多,欲求安然逃走,岂是容易的事”

  袁时中略露不愉之色,说:“照你说,难道我们只能坐着等死”

  朱成矩摇头说:“不然,不然。我的意思是,必须先使闯王信我们决不走,不再对我们防范,然后抓住时机,突然而去,动如脱兔,使他追之不及。”

  刘静逸说:“闯王思虑周密,又有宋献策等人为之羽翼,恐怕不会给我逃走机会。如无机会逃走,看来不出三月,小袁营已经不复存在矣。”

  袁时中的心头上格外沉重,背上冒出汗珠,将焦急的眼光转向刘玉尺的脸上。

  刘玉尺态度镇静,一如平日,分明刘静逸和朱成矩想到的种种困难,他早已“筹之熟矣”。他故意沉默片刻,使大家冷静下来,然后淡淡一笑,轻捻短须,用极其平静的声音说道:

  “当时我们决计投闯,求亲,今日决计离开,都有道理。盖此一时,彼一时也。从目前看来,纵然闯王无意吃掉小袁营,我们也应离开,不必久居闯字旗下。何况闯王已经将小袁营化为老府一队,以部曲看待我们。未来吉凶,明若观火,不走何待”

  朱成矩间:“如何走法”

  刘玉尺回答:“山人自有良策,暂时还不能奉告。”

  袁时中急切地问:“何时可走”

  刘玉尺含笑回答:“山人昨夜卜一文王神课1,知道半月内即可全师远走高飞。但究竟如何走法,到时再定。”

  1文王神课即文王课,旧日流行的卜卦方法的一种。按照易经卜卦方法,用三个铜钱代替蓍草。

  袁时中又问:“往哪儿逃走”

  “东南为宜。”

  “你算准了可以全营逃走”

  “此是何等大事,山人岂敢妄言。”

  刘玉尺在参加袁时中起义以前,乡试三考不中,只好隐居故乡,教蒙馆1与读书为生,郁郁无聊。虽然豫东是一马平川地方,他却自称山人,一则表明他无意功名利禄,标榜清高;二则显示风雅,抬高身价。自从他做了袁时中的军师以后,已经算是“出山”,所以不再以山人自居,但遇着想出奇谋妙计,心中得意,谈起话来,仍然不由得自称山人。这是因为,他在起义前常看民间唱戏,诸葛亮身为蜀汉丞相,仍然自称山人,给他的印象很深,被他模仿。现在袁时中等听他的口气,看他的神气,又听他自称山人,果然都信他必有妙计,心情为之稍宽。袁时中笑着说:

  1蒙馆教初学儿童的私塾或家塾。

  “但愿军师有神机妙算,使小袁营得能平安走脱”

  刘玉尺站起来说:“老府耳目众多,我们不宜聚谈过久。”他又专对时中说:“将军,山人先走一步,晚饭请不必相候。晚饭之后,请将军在大帐稍候,山人再来与将军细谈。”

  他带着十分自信的神气,先向袁时中躬身一揖,又向朱c刘二人略一拱手,匆匆地走出帐去。他给袁时中等留下了一团希望和宽慰,但随即在希望中产生了疑问。朱c刘二人互相望一眼,又望望时中。时中挥手让他们出去,同时赞叹说:

  “军师常有出人意料的鲜着”

  从袁时中的大帐回到自己的军帐以后,刘玉尺即刻找出他的一份未完成的文稿,进行补充和修改。这是他到商丘以后,猜想到李自成可能有吞并小袁营之心,私自利用夜间赶写的一篇稿子。他是一个用心很深的人,不到拿出来的时候,不肯对任何人提起,甚至对袁时中也瞒得很死。

  将稿子补充修改完毕,他吩咐一个职司抄写的新入伙贫苦童生,一班将士戏称之为“录事官”,就坐在他的帐中誊抄一份。这个童生看完文稿,感到惶惑,悄声问道:

  “军师,目前全营将士对闯王和老府多有怨言,你命我抄写这份稿子给谁看呀”

  刘玉尺严厉地看他一眼,说:“你快抄吧,休得多问”

  那位“录事官”凭着是军师的乡亲,固执地说:“这文稿倘若传布,对军师十分不利,务请军师三思”

  刘玉尺嘲笑地问:“你说对我有何不利”

  “不惟军师将不免遭将士们背后议论,恐怕也不能见谅于袁将军。”

  刘玉尺淡淡一笑,说:“你快抄写吧,不要耽误”

  晚饭以后,刘玉尺带着誊清的稿子,来到袁时中的大帐。时中正在焦急地等候,并且嘱咐了中军,今晚同军师有事相商,任何人一概不见。看见刘玉尺进来,他示意叫他赶快坐下,然后低声问道:“玉尺,有何善策”

  刘玉尺从怀中掏出文稿,请时中过目。袁时中就着烛光,将稿子看了一遍,心中大觉奇怪。他对文稿上的字儿大体上都能认识,只是对个别句子略觉费解,但整个意思是明白了。他怕自己文理浅,误解了稿子的真正意思,谦逊地说道:

  “军师,请你替我念一遍,有些句子你得讲解一下。”

  刘玉尺笑一笑,就替他一边小声念一边小声讲解。这是模仿千字文和百家姓的通俗四言押韵体,歌颂李自成的不平凡的出身:降生时如何有红光照屋,瑞鸟翔呜;母亲梦一穿黄缎龙袍的人扑人怀中,蓦然惊醒,遂生自成。接着写李自成幼年颖悟多力,异于常儿,常在牧羊时独坐高处,命村中牧羊儿童向他朝拜,山呼万岁。跟着写他如何起义,如何屡败官军,威震中原。下边有一段是刘玉尺的得意之笔,他不觉稍微提高声音,拉开腔调1,朗朗念道:

  1腔调从前读诗c词c古文,都是按照抑扬顿挫的腔调朗诵,有音乐节奏。

  诞膺天命,

  乃武乃文。

  身应星宿,

  名著图谶。

  吊民伐罪,

  四海归心。

  泽及枯骨,

  万姓逢春。

  德迈汤c武

  古今绝伦。

  袁时中叫刘玉尺停住,问他“诞膺天命”一句是什么意思。刘玉尺解释说就是“承受天命”的意思,是借尚书1上的一句称颂周文王的话。时中点点头,又问:

  1尚书“庭膺天命”是武成尚书中的一篇篇中语。

  “有人说李闯王是天上的破军星下凡,原是骂他的话。你这一句说他身应星宿,怕不妥吧”

  刘玉尺笑着回答:“有人说他是破军星降世,自然是人们因见他到处破军杀将,随便猜想之词。然而像他这样人,必应天上星宿无疑。倘有人问起闯王究系何种星宿降世,你就说是紫微星降世。闯王和老府的人们听到必甚高兴。”

  “说闯王是紫微星降世,有没有依据”

  “没有依据。紫微星是帝星,是人君之像,所以这么说闯王必甚高兴。”

  “难道像这样大事也可以信口开河”

  “自古信口开河的荒唐事儿多着哩。汉朝人编造刘邦斩白蛇的故事,又说他在芒砀山中躲藏的地方上有五色云,谁看见了像这类生编的故事哪一个朝代没有请将军尽管大胆地说,其结果呀,哼哼,只有好处,决无坏处。”

  袁时中仍不放心,又问:“倘若闯王和牛c宋等人问我何以知道是紫微星降世,我用什么话儿回答”

  “将军只推到我的身上,说是听我说的。”

  “他们会当面问你”

  “我但愿他们问我。”

  “你如何回答”

  “我同宋献策一样,奇门c遁甲c风角c六壬c天文c地理,样样涉猎。我还精通望气,老宋未必胜我。我会说:多年来紫微垣帝星不明,正是因为紫微星已降人间,如今那紫微垣最北一星不过是空起来的帝座而已。”

  “他们会问你,你怎么知道帝星就应在闯王身上”

  “我当然知道到商丘以来,我每夜更深人静,遥望闯王驻地,有一道红光直射紫微垣最北一星,故知闯王身应帝星,来日必登九五1。”

  1九五指帝王之位。

  “别人为什么都未看见”

  “将军,别人不懂望气,如何能够看见”

  “听说宋军师也精通望气。他若不信,说你胡诌,岂不糟了”

  刘玉尺狡猾地一笑,说:“将军也太老实了李闯王自从宋军师献谶记之后,自以为必得天下,而老府将士莫不祝愿他早登大位。我的话一旦出口,谁敢不信谁不拍手附和宋军师纵然心中不信,他在表面上也不敢独持异议。他既不敢上失闯王欢心,也不敢下违将士心意。况且,他会明白,倘若他敢说他不曾看见有红光上通紫微,闯王和将士们定会说他不精于望气,枉为军师。我谅他非跟着我说话不可”

  时中仍不放心,说:“牛启东十分博学,你如何骗得住他”

  “牛启东虽有真才实学,但因他一心想做开国元勋,爬上宰相高位,对闯王只能锦上添花。”

  “李伯言不会信你的鬼话,你莫大意”

  “我料到他兄弟不会信我,可是不足为忧。他们受牛启东嫉妒,兢兢业业,平时惟恐说话太多,岂敢在闯王的兴头上独浇冷水”

  袁时中想了想,觉得刘玉尺的话都有道理,但仍不能十分放心。他沉吟片刻,说道:

  “闯王平日不喜听奉承话,你也是知道的。听说前年冬天在得胜寨时候,有一位王教师见他箭法如神,称赞几句,就被他当面抢白。我知你想要我将这篇稿子送呈闯王,以表我对他拥戴之诚。可是,玉尺,说不定我会反受责备。”

  刘玉尺说:“将军之见差矣。前年在得胜寨跟此时在商丘大不相同。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像我写的这些奉承话都没有超过未献策的谶记。他可能对你说几句谦逊的话,但心里一定很高兴。”

  袁时中到这时才放了心,笑着说:“什么闯王是紫微星下凡,你真会胡诌”

  刘玉尺说:“古人胡诌在前,我不过稍加更改耳。后汉书上说:刘秀做了皇帝以后,把他的少年同伴严子陵接进宫中,谈了一天,晚上留严子陵同榻而眠。严子陵睡熟以后,无意中将一只脚伸到刘秀的肚子上。第二天,掌管天文的太史官上奏,说昨夜客星犯御座甚急。光武帝笑着说:我同故人严子陵同睡在一张床上罢了。御座也就是紫微星。兴古人胡诌,不兴今人生编么”

  袁时中哈哈大笑,说道:“嗨,你们读书多的人,引古证今,横竖都有道理,死蛤蟆能说成活的”停一停,他又问:“这下边几句是写咱小袁营的”

  刘玉尺赶快说:“非有下边几句才能收尾,敲了一阵家什才落到鼓点上。”随即他小声念道:

  勉我将士,

  务识天命。

  矢勤矢勇,

  尽心尽忠。

  拥戴闯王,

  早成大功。

  子子孙孙,

  共享恩荣。

  倘有二心,

  天地不容

  袁时中本来已经同刘玉尺等人决计率领小袁营脱离老府,现在见刘玉尺编出这篇文稿,明白了他的诡计,但是摇了摇头,小声问道:

  “军师,你以为单凭这个文稿,就能够使他对我们小袁营不起疑心肯放我走掉”

  刘玉尺说:“我已经将棋路想好,请将军依计而行,定可顺利逃走。”

  时中问:“下步棋如何走”

  玉尺说:“将军今夜一定得到太太帐中去住,将文稿读给太太听,问她可有什么地方应该修改。”

  “我断定她只有满意,不会有什么挑剔。”

  “要紧的就是使太太满意,知道此事,明日上午就可以传进高夫人的耳朵。”

  “下一步棋如何走法”

  “请将军明日亲自见牛c宋二人,请他们将稿子审阅修改,并说你要命刻字匠连夜刻出,印成小本儿,分发小袁营将士背熟。”

  “你真要命人刻版”

  “当然,当然。”

  “牛c宋二人必会将此事禀报闯王,闯王不会阻止么”

  “替他宣扬,他当然不会阻止。”

  “这两步棋都走了,闯王能信任我么”

  “还得将军杀几个人。”

  “杀什么人”

  “杀几个兄弟,也要杀头目。为要取得闯王在短期间真正化除猜疑,视将军如心腹,非杀几个人头不可。当然除此之外,还要责打一批人,直至打死。”

  袁时中的脸色忽然沉重,含着几分恼怒,默思不语,心里说:“我没发疯”刘玉尺打量了他的神色,猜透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正要说话,一个亲兵进来,对袁时中说:

  “太太差人来说,她预备了几样荤素小莱,几杯好酒,等待将爷回去。”

  刘玉尺不等袁时中说话,代他吩咐:“你告诉太太帐下来人,说咱们将爷正在同军师谈话,马上就回太太帐中。”

  袁时中的亲兵说一声“是”转身退出。

  袁时中抱怨说:“玉尺,你怎么这样性急”

  刘玉尺说:“自从太太同将军成亲以来,很少对将军如此殷勤体贴,差人催将军早回她的帐中,而且准备了酒肴等待,断不可拂了她的美意。我怕将军犹豫,所以就赶快代将军回答。”

  袁时中苦笑说:“唉,你不明白,因为我近来少去金姨太太帐中,她已经哭了几次,所以我原想今夜宿在她的帐中。”

  刘玉尺说:“我何尝不明白将军的心思,可是将军几乎误了大事”

  时中问:“如何说我几乎误了大事”

  刘玉尺神色严重地说:“目前小袁营能否存在,能否伺机逃走,决于将军能否获得闯王欢心。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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