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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睡,你下楼好好睡一夜,脸色这样难看。”

  “不要紧,我在这里习惯了,你去睡吧,明天一早就要动身。”

  阿爸也不多说,摸了摸定基的额角,默站了一下,就走了。他这种无情无义的样子

  使我很气,我马上跟他下楼看他去哪里。果然,他到舅母房里略一小坐,就拉着翠姨回

  小阿婶那边去了,我气鼓鼓的返身上楼,毫不考虑的向阿姆说:

  “他到翠姨那里去了。”

  阿姆略带吃惊地看着我红涨的脸,然后忍不住微笑起来,向我说,声音里带点苍凉:

  “你叫他到哪里去呢?去睡吧,小孩子管什么闲事,自寻苦恼,看看小梁盖了没有?

  盖了就把毯子拿掉,他怕热。睡去吧!”

  睡到半夜,阿姆突然冲到外婆房里来,把我们叫醒,我糊里糊涂的,以为是定基死

  了,先哭了起来。阿姆也来不及叱我,只结结巴巴地对外婆说:

  “我的的确确听见的,轧隆隆一声,好像几十只铁箱滚下来一样,我刚有点矇着,

  不会听错的,姆妈,你无论如何要陪我到楼上走一趟,我才放下心来。”

  外婆嘴里叽咕着,巍颤颤地站起来,点了蜡烛。我止了哭,也起了床,才看清楚阿

  姆的长发披了一脸,嘴唇发白,抖抖索索的,和平时的镇静持重完全换了一个人。外婆

  见阿姆吓得这样,反而镇定了,拿了蜡烛叫我跟着,到下人房里把阿歪嫂叫醒,一起到

  阁楼去看。阁楼很矮,烛光下可以看见一层厚的积尘,灰尘下堆着几件破旧的家具,一

  个箱子都没有。

  下楼时她们三人都不作声,到定基房里,等着阿姆上床。

  外婆说:“你大概是连着一个多礼拜都没有合眼,神志恍惚,耳朵里轰轰响,所以

  以为听着东西滚下来了,好好睡,不要胡思乱想了。”

  阿姆靠在铁床栏杆上,扑簌簌的掉下泪来,哽着声音说:“姆妈,这是一个恶兆,

  我看定基……”

  “不要胡说八道!”外婆截断她的话,“平时说我迷信,现在自己倒信起这种没有

  根基的话来了,什么恶兆好兆的,他阿爸明天就带他去宁波,保他过几天就笑嘻嘻回来。

  他生的不是什么绝症,快睡,快睡,明天还要起个早。”

  “姆妈。”

  “还有什么事?”外婆有点火的样子,我也觉得不耐烦,阿姆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这样讲不清楚。

  “献堂就在隔壁,要不是姐夫来找他去……”

  “德贞,说的什么混话?”就预备下楼了,到楼梯口加了一句,“你如果害怕,可

  以叫阿歪嫂在这里陪你,或是把他阿爸叫来,你下楼来睡。你也不用对他太体恤,太体

  恤他就得寸进尺,我就看他不入眼。”

  阿姆忙止了泪说,“不要紧,你们下去睡吧。”

  第二天起来,已是一地阳光,房里一个人都没有,知道已很晚,只听见外面走廊里

  乱哄哄的。我跳下床来,一手抓了衣服,就往外跑。不知定基走了没有,如果和阿姆说

  情,也许她肯让我一起去,我可以走路到大吃头的,趁机会看看宁波。回来时可以跟脚

  夫一起回来,总比在家死待着好。一出房门就看见走廊里站满了人,除了家里的人外,

  还有小阿婶的两个媳fù及孩子,还有她那个宝贝弟弟马一鸣,桂菊也挤在角落里,吊着

  颈子看热闹,许多人都争着在说话,反而一句都听不见。

  “什么事,祖善?”他在宁波读书,进的是私立德民中学,和先生搞得很好,所以

  三天两头都在家里,祖明和他吵嘴时说他待在家里是为了看上了翠姨,我当然不相信,

  但也没有闲空去研究他时常回家的原因。

  他一看是我,且不说话,先把眼睛放肆地在我身上巡游一转,我穿的是纺绸短衫裤,

  刚刚没有来得及穿衣服,给他一看,忙将手里衣服穿上。

  “唔,唔!”他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黄毛丫头十八变,变得还不错,还不错!”

  我打了他一下,掉头就走,恨透他这种贼秃忒忒的样子。

  “好好,不是黄毛丫头,是赵家大小姐,好了吧!赵小姐有何吩咐?”

  “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说什么,这样起劲?”

  “啊,你还不知道?赵小姐是春眠不觉晓,睡迟了!”

  “见你的鬼,现在是夏天,要卖弄,肚子里至少也要有点东西呀!到底是什么事?

  你不说我问别人去。”

  “小姐请留步,待在下的一一道来。”他拉住我的衣袖,故作神秘地对着我的耳朵

  说:“听说祖发(他是大婶家的二儿子)是山里游击队的头,前天带了一批人打死了两

  个驻在大吃头的皇军,所以日本矮子要捉他,今天天还没有亮,就到隔壁大嫂家搜查了

  一次,还把祖定打伤了,现在前后大小门都有人站岗,不许出入。”

  “什么?祖发不是一直在南京的吗?”

  “笑话,他又没有钉住在那里。”

  “我的意思他怎么会做游击队头的呢?他那个笨头笨脑的样子。”

  “就是笨头笨脑的才会做这种傻事。像我,哼!本人和东洋人混得十分好呢!不信

  问马浪dàng。”

  “吹牛精!”我翘着上唇笑他,“和东洋人混得好怎么不和他们走呢?这样守着门

  算什么,嗳,守着门,那么定基他们走了没有?”

  “怎么走?从屋顶飞出来吗?”

  我大吓了一跳,“那怎么办?他有伤寒,阿爸说要马上进医院的。”

  “那有什么办法,只好等死。”他恶dú他说。

  我呸的一下吐了他一脸口水,“你咒他,他做了鬼第一个就来捉你。”说着就一口

  气跑到楼上,家人都在,定基衣服都穿好了,硬邦邦的,睡在床上,阿爸坐在床沿,两

  手摊放在膝上,紧紧锁住他那对浓眉,右额上那根青筋显明的,一跳一跳的。阿姆坐在

  她原来的位子上,泪一批一批的流着。

  “阿姆,定基去不去宁波呢?”

  “他去不去关你什么事,哗啦哗啦的叫什么?”自从翠姨进门之后,阿爸一受阿姆

  的气就在我们子女头上发作。

  “你下去把头梳好,到小阿婶家去,对小阿婶说阿姆想请她那个亲戚,姓钟的,过

  来给定基看看脉,听说他懂点医道。”阿姆说,那声音很奇怪,不像是声音,而是从空

  心的竹筒里传出来的一种又僵又冷,没有人xìng的音调。

  “德贞!”阿爸瞪着眼说,“你明明晓得这是没有用的,何必呢?前次要不是姓吴

  的庸医耽误了事,他早已好了!”

  “找个人看脉有什么坏处?总比坐着看他死好呀!”阿姆也提高嗓子说,“你既然

  不愿意也没有胆子到门口去和日本人jiāo涉,还有什么好说的?”

  “办jiāo涉?这些畜生可以办jiāo涉,今天也不会在这里啰!讲到有胆子,你有胆子,

  自己去和他们说好了。”

  “儿子是我一个人的?”

  “他既不是你一个人的为什么你前次自作主张找个中医来看呢?你为什么不先问问

  我?”

  “问你,哼!不要迫我说出难听的话来了吧!”

  定基突然哼了一声,又动了一下,睁开眼来,视而不见的看了我们一下,又闭上了。

  “急有什么用,吵有什么用呢?”阿爸较和缓一点说,“定玉,你叫阿歪嫂去打点

  井水,放在一个水袋里拿来。你看他烧得不成样子了。我们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等

  过今天。如果他们找到了祖发,会马上解岗的,我们可以连夜把他送去,也不会太晚的,

  只要他热度不加就没有问题,你去躺一下,我在此陪着,你去拿水袋,定玉,发什么呆?

  顺便去打听一下有消息没有!”

  阿姆没有反应。

  “你下去吧,这样守着他更着急。”

  阿姆还是不理他,我就识相地下楼了。

  日本人在王宅门口守了足足三天三夜,第四天早晨祖发被捉到,qiāng毙,门口才撤岗。

  阿姆就在定基床前坐了三天三夜,水米不沾,任凭别人怎么劝她,她都寸步不离床,守

  着定基,阿爸认为阿姆这样做是故意迫他出去和日本人办jiāo涉,故意使他难堪,故意做

  给他看的,所以气得话也不和阿姆说,但又不得不来病房探视定基,于是进进出出的绷

  着脸,使得本来就很沉闷紧张的空气更加不愉快,而我对阿爸的恶感又加深了一层。

  撤岗的消息传来,外婆急忙的上楼来告知阿姆,并叫阿歪嫂送了点米粥小菜上来,

  半喂半迫着阿姆吃了,阿姆也实在支持不下来,喝了一小碗之后,就由人扶着在定基床

  边的沙发上睡了下来。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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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夜,阿爸差阿炳到镇上去雇了两乘摇篮,送定基去宁波,摇篮抬到大吃头,脚夫

  停下来歇脚,阿炳下来看定基,定基已断了气,不知是何时死的,死时还未满十六岁。

  我是被哭闹声惊醒的,平时我睡觉很沉,任凭小梁怎么用毛笔在我脸上画花脸,或

  对着我耳朵大叫,我翻了一个身睡我的觉。但是这个哭声很突然,好像是一匹布,在我

  耳朵边,被人从头到尾撕裂所发出的一种扎耳钻心的沙哑的嘶叫,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下

  来,本能的往楼上跑,那个病房里黑压压的站满了人,我冲过人群,来到床前,别的都

  没有看见,只见阿姆像癫狂了似的,把头像雨点似的捶打着床沿,震得铁床架上挂帐子

  的环子打抖不已,那个叫人心碎,叫人害怕,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就是从她喉咙里发出

  来的。她不是在哭,而是在号叫,在哀求,在申诉,在向上苍抗议责问!什么人都止她

  不住,阿爸站在她身后想把她拉起来,但是每沙他的手指触及她的肩膀,不知阿姆哪里

  来的力气,就把他的手一甩,阿爸就倒退了两三步。从我出生以来,还未曾见过阿姆这

  样完完全全失去自制的样子。

  定基被放在床上,闭着眼,看不见阿姆惨号的神情,也不必看别的长辈泪汪汪的样

  子了。他的表情好像比病时还平静一点,只是嘴没有闭拢,像是有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就

  去世了似的,如果晓得他会在半路上断气,阿姆是死都不会让他去的,那样,至少在他

  死时,阿姆在床边,定基在临死时,必有很多话对阿姆说的,阿姆疼了他十六年,他竟

  无声无息的告别了,我看看他,又看看阿姆,止不住眼泪大串大串地往下流,一大半是

  可怜阿姆,一小半是哀伤定基的死,他死了就没有知觉了,阿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定玉,哭什么,傻小娘,去,过去叫阿姆不要难过了,人死都死了,她这样乱撞

  乱跳有什么用?”不知何时舅母走到我身后,弯了腰对我说。她平时也很疼大头的,因

  为他书读得好,人又比国一斯文。

  我挨到阿姆身边,怯怯地碰了一下阿姆说:

  “阿姆,不要难过了,哥哥已经死……”

  她突然直起身子,圆着两个眼珠子对我看着,好像一点不认得我似的,房里突然静

  下来,好像大家都停了呼吸似的。我有点害怕,就往后缩了一步,忽然,她眼珠转动了,

  同时上前一步,揪住我,非常平静,非常冷酷地说:

  “他死了你高兴了吧?平时你就见不得他样样比你好,处处比你懂事,是不是?每

  回你们吵架,你骂他短命鬼,这下子你该可以称心如愿了吧?你们吵嘴,我说了你,你

  就说我偏心,你自己也不想想,我怎么能不偏心,你哪一样比得上他呢?现在你以为他

  死了我的心就可以偏回来了?啊,你在做梦呢?他一死我的心也跟着他死了;没有人可

  以代替他的,你懂吗?呵!老天为什么没有眼睛,怎么不找你而找他呢?我前世作的什

  么孽,今世要受到这种责罚呢?”说完,放开我。

  掉身去伏在定基身上,像一个小孩似的,耸着肩头哭起来。

  我站在床前,身子像木棍一样,直挺挺的,心像是一根被人绞得死紧的毛巾一样痛

  得回不过气来。五岁小孩虽然懂很多事,毕竟还是小孩。二十五岁少女的心也许也易受

  到伤害,但是她到底知道了忍耐,三十五岁的女人心理已经成熟,受到伤害也不会觉得

  天坍下来。四十五岁的女人已经有年龄给与的悟xìng,任何刺激也不易渗透那层由岁月积

  成的,包住了心的硬皮了。然而我那时只有十五岁,既然失去了五岁孩童的稚心,又复

  没有二十五或三十五女人防卫自己的“挨了骂挂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我当时的

  感觉是一种切骨的恨混合着切骨的痛。

  可是当时没有人注意到我。大家见阿姆哭得有点神经失常的样子,都围上去,劝她,

  扳她的背,跟着她哭,任我一个人站着,咀嚼着,回味着母亲冷静的语调,那种语调比

  她说的话还更使我痛苦,恨,及绝望。平时阿姆对哥哥的偏心我虽然气不过,但许多年

  下来也习惯了,以为是当然的事,因为他是老大,他是儿子,他的书读得好,做人谦和,

  对阿姆尤其亲切体贴。不像我什么事都是一阵一阵的,爱起阿姆来恨不得自己是一块泥

  地,被她踏在脚下,恨起她来就希望她是泥巴。而定基,自我知事开始,就从来没有恨

  过阿姆,这当然是因为阿姆对他特别宠爱之故,然而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阿姆对他竟

  偏心到这种程度,居然气不过为什么我不死而他死,为什么我不代他死,而且对着所有

  的人,表白她的偏心。

  我独自体味着她的话,独自吞着一口口的苦水,独自怜悯自己的孤苦无依。父亲爱

  的是姨太太,母亲爱的是哥哥,我呢?我惟有靠着自己的爱生存了。眼泪沿着我的两颊

  流下来,我也不去拭,大家必然以为我是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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