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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定基,惟有我才知道我哭的是一些刚刚被

  埋葬的希望。

  有一只手轻轻拉我一把,把我轻轻地从人堆里拉走。

  “不要难过,定玉。”

  我不懂美云的不要难过是指什么而讲,但是当我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我就知道她的

  “不要难过”是不要为我自己难过。忽然,我觉得我们其实是很接近很相似的,我能完

  全了解她的苦楚与她的寂寞,因为我也正在感受到。当然,我的是亲娘,她的是后母,

  她的处境要比我苦得多。然而我们的不被珍视是一样的。

  我当时的心理很复杂,一方面有点高兴我和她之间距离的缩短,另一方面,又有点

  恨她看到了我的处境,把我拉到她站的那条线上,因为这样一拉,我以后不能用高高在

  上的态度对待她了。想到这里不禁有点嫌她幸灾乐祸,就把她手推开,径自下楼去了。

  她好像很能了解我的心理,就跟着我下楼,见我在换衣服,忙把鞋递过来,又把拖

  鞋拿去并排放在床底下,她的态度带着长姐的味道也掺杂些仆人的恭敬,想必是平常做

  惯这种事的,心里倒大大不忍起来。她生得这样好看细致,不该做这种低三下四的事的,

  要是大姨夫还在,她还不是和我一样穿着蓝衫黑裙头上打着蝴蝶结,翩翩然做着中学生

  吗?回到家,还不是像我们一样受着仆人的侍候?

  “美云,陪我到后门口去坐坐,我心里难过得很。”

  我们坐在塘边的凉台上,塘里连着我们的倒影,没有风,影子十分清晰,她的清秀

  长圆脸,我的皮球脸,她比我高出一个头。

  “真是没有想到,定基真的死了,以后不再和我们在一起了。”

  她看看左右,悄声说:“你记得吗?有一天晚上小姨说她听见阁楼上箱子滚下来的

  声音?”

  “记得的呀!”

  “那时候开始,我就晓得定基会死的,阁楼上并没有皮箱,那是爹爹的魂灵叫他。”

  “真的,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二妈和外婆他们在说。”

  我忖了半天,说:“你真的相信吗?”

  她略略挑起了她一根细眉,肯定他说:“当然嘛,天下的事都有定数的,外婆说,

  定基太聪明,太懂事又太细心了,注定活不长的,因为姨丈没有这样大的命养活他,所

  以爹爹才把他叫去的。”

  “我倒愿意他来把我叫去呢,省得阿姆气不过。”

  “小姨伤心时说的话,你怎么就当了真呢?说老实话,我倒是巴不得爹爹早点把我

  叫去,这样活着受罪,有什么意思?”

  “他把你叫去,那笔嫁妆费给什么人?”我心里虽然紊乱,还是忍不住要逗她一下。

  “给二妈好了,她早就气不过爹爹留了一批东西给我了,尤其是那些首饰,我倒真

  不希罕,如果我把钱和首饰都给她,她对我能好一点,我是情愿给她的,不过这些都是

  空话,一个人的心是不会改的。”

  月亮隐到树丛后,塘就暗了,我们在暗里等着,月亮慢慢又伸出头来,把塘水又染

  得银亮亮的,像是什么富人撒了一批银钱,我看得出神,弯下腰,伸手去捞,小银片一

  扭腰,就从我指缝间溜走了,人的生命不也是这样吗?看看闪亮的,一下子就不见了,

  抓都抓不回来的,定基昨天还活着,今天就已在另一个世界了。

  美云也伸手入塘,抚摸了一下,“夏天的水真暖和,跳下去淹死了也不会太苦的。”

  我猛然缩回手,去看她,“美云,你在说什么?”

  “我随便说说的。”

  她不这样说倒也罢了,这样一遁词,使我对她的怜惜同情,像一阵巨浪似的没头没

  脑的将我淹没,我攀着她的肩说:“美云,说老实话,最近大姨又给你苦头吃了,是不

  是?我去对外公说,要外公去劝大姨,让你读书去,外公的话大姨有时还听的,反正你

  又不必花她的钱,把那笔嫁妆拿出来就是了,不要急,多忍一下就是了。”不知道为什

  么,定基的死与阿姆对我的无情令我一下子就成熟了许多。

  “忍,忍,我不是忍到今天了吗?如果晓得将来有个出头日子,忍也不难,就是不

  晓得哪一天才出头,所以有时忍不住。我也是和你们一样的,为什么就该我吃这个说不

  出,讲不完的生活呢?”她发气似的说,声音也比平时高了许多,看她不出,也有这样

  大的声气。慢慢的,她叹了一声,又弯了腰去抚弄闪闪烁烁的水面,她的长发从肩后溜

  过来,遮住了她的脸,我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美云,我们都会帮你忙的,你再等等。”

  她好像没有听见,自己幽幽他说:“早上起来侍候她,吃烟、洗脸、梳头、早点,

  进进出出的就要跑十遍,然后帮祖明穿衣服,这样大了,自己还不会穿,说出来叫人不

  相信。服侍他吃早饭,然后,有时间,我到厨房去扒一口饭,没有时间就空着肚子陪他

  到学校,然后坐在校门口等到中午陪他回家吃午饭,下午再送他,等他,陪他回来,然

  后到厨房帮金素娘打杂做晚饭,或听徐妈使唤。晚上给她装烟捶背洗脚,裹小脚的人居

  然会有那么臭的,你绝对想像不到。不打牌时,我把她侍候睡了自己才可以睡,打起牌

  来还要递烟倒茶,送半夜餐,深更半夜才上得了床。祖善不在家则罢了,他在家时还要

  听他使唤,一不如意,就大巴掌打过来,看他女里女气的,打起人来也够痛的。说起来

  我是他姐姐,你们的表姊,暗地里我真是连丫头都不如。桂菊虽然常常吃苦,不过到底

  是外婆自小买了来的,有时还疼疼她,大家也都同情她。我呢?我的苦是苦在骨头里,

  要改面换骨才可以出头的。你说我应该忍,唉!忍,我不是忍到现在吗?”

  我一时听得呆了,平时晓得大姨和祖善他们拿她不当人,常欺侮她作弄她,千万没

  有想到他们竟然如此恶dú的在对待她,祖善他们也罢了,大姨是大人,又是和姨爹感情

  很好的,怎么会狠到这种地步呢?我还以为自己有多么委屈,阿姆随便骂我几句,我就

  受不了,这种奴婢不如的生活她怎么受得下来的呢?平时为了国一对她和善一点,我还

  恨她,那真是太卑小了!

  她还是俯身在塘面上,不给我看她的脸,但是塘面上点点溅溅的小漩涡告诉了我她

  在流泪,我完全忘却了自己的烦恼,一下子站起来说:“走,美云,我们去告诉外公,

  或阿爸,我们要想个办法。”

  她温存的但是决然的把我拉下来坐了,才说:“有什么用?外公是明白人,什么都

  知道的,但是他不肯出来管闲事的,现在更不会了,他们住她的,吃她的,你不知道?

  姨丈也许会出来替我说几句公平话,但是有什么用,他不能整天在此,守着二妈,叫她

  不要虐待我。坐下来吧,我们谈别的。姨丈现在心烦,定基刚死,更不能去打扰他了。”

  我又坐下来,诚心实意的说:“美云,我以后再也不无缘无故的欺侮你了,我可以

  对月亮发誓。我要像亲姐姐一样待你,也许过了夏天,我们一同到大姨跟前去求情,求

  她放你出去读中学,那我们就可以常在一起,现在哥哥死了,我也只有一个人。”

  她明知我一时说的是冲动的孩子话,但还是被我感动了,“唉,希望有这样一天,

  我现在就是靠做梦过日子。也许有一天我真的可以和你一起去读书,不过你下半年不是

  要到宁波去,进国一那个学校了吗?”

  “谁知道,现在哥哥死了,家里乱,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学校去补考,可怜的定基,

  他一心一意要考第一名,那时候他如果肯跟我一起回来,就没有这件事了。”

  “事情要后悔起来,是悔不完的。”

  “你们两个十三点坐在这里做什么?”祖善在后门口喝了一声,“定玉,还不快去,

  姨丈在找你。你过来,美云!居然躲懒起来,看老子不给你点颜色看看!”

  “不要理他,跟我来,我们从小阿婶家的门边走。”我站起来,拉着美云从他面前

  走过,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他在我们身后大声地吐了一口唾沫,恶刻他说:“没有心肠的小娘,哥哥死了,也

  不难过,却在外面谈闲心,怪不得小姨情愿你代替定基死呢!”

  我按捺住了气,咬着下唇不使自己哭出来,进了屋,由美云到正屋去了,自己就上

  了楼。定基已被移到献堂去了,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股还未散开的yào味,床上

  的席子有点皱,想必是阿姆哭时弄的,枕头上有一个头印,不深,床边的茶几上摆着他

  的笔记本、书及一部被他翻烂了的《三国志》。看见这些东西,仿佛看见了他的人,他

  的脸;生气的,皱了眉的,咧着嘴露着大板牙的得意的脸,再看阿姆时,或听讲时专心

  一意的脸,各式各样的表情。他们一个个清晰地在我眼前晃动,使我开始怀疑他是否真

  的死了?真的不再和我吵架了,真的不再骂我是“笨猪”了。

  我一步一步的移到他床前,在阿姆坐惯了的椅子上坐下来,伸手去抚摸那个浅浅的

  头印,大头,大头,我不知叫过他多少次了,吵架的时候,调侃他的时候,奚落他的时

  候,叫时含了许多恨,但必定也有爱在里面,因为我现在就叫不出大头这两个字;我的

  喉咙整个被悲伤堵住了。阿姆说小时候有人给定基算命,说他如能活过十六岁这个大难

  关,就是大富大贵,一辈子吃用不愁了,但他毕竟没有活过,奇怪,一个算命的瞎子,

  没有读过多少书的瞎子,看不见春天的花朵,冬天的冰雪的瞎子,看不见定基的脸——

  那张充满了大人气的脸,那样一个瞎子,怎么晓得他的命运呢?怎么就会给他说准了呢?

  他真的是活不过,真的是死了?可怜的定基,他在的时候,我们说不上三句话,就会吵

  起来,多半都是我不对,我想向他道歉,不知他是否肯原谅我。

  我惟一的哥哥!我埋下头,把脸放在他的枕头上,任眼泪横流下来,流到枕头席上,

  流到他的头印上,他的脸会不会觉得凉飕飕的呢?

  阿爸进来了,看见了我,微怔了一下,然后拖着脚缓慢地走过来,坐在床沿上,伸

  出手来抚摸我的前额。

  我把脸轻轻移到他的手掌心里,眼泪流过他的手指,滴在床上。

  “不要难过,定玉,你阿姆伤心过了头,随口说的话,你不能放在心上的,知道吗?

  不要哭了。”

  “我是哭哥哥。”

  他轻叹了一口气。

  “你找我?”

  “没有什么事,就是跟你说不要气你阿姆,她太伤心过度了,你不能再气她,叫她

  更难过,知道吗?你现在是老大了,给小梁做个好榜样。”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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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爸把我送到宁波,鄞中在城西,校址坐落在一个小湖中央,只有一条弓背的绿色

  木桥连到岸上,远看起来校址像一个独立在湖中的小亭,很有风致,进了学校才看出它

  的陈旧苍老来。

  我们在门房等,守门的老头一听说是找国一的,顺手在名牌板上取下他的名牌就进

  去了。

  “姑丈,定玉!”他兴奋的跑出来,才半年不见,他又高了不少,宽大的肩膀上平

  稳地放着他的头,头发也留起来了,更像一个大人似的,看见他心里一阵牵动,和这样

  一个人走在一起可以抵达十桩不快活的事。“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定玉的入学手续办得怎么样了?”阿爸问。

  “差不多了,就差训导处,及生活管理组长两处没有盖章,要她自己去才可以。”

  “宿舍的事呢?”

  “夏组长会派的,反正铺位是有的,鄞中走读的人比住校的多。”

  “那很好,国一。定玉,你先跟国一进去办完手续然后到甬江饭店来找我,我带你

  们去吃饭后我再上船。”

  “姑丈你今晚就回上海?”

  “唔,也该回去了,为了定基的事在乡下耽搁了好几个月。”

  “真是没有想到定基会……”国一说,他为了大考没有下乡参加定基的葬礼,“小

  姑现在好一点了没有?”

  “还是差不多,事情虽隔了好几个月,她还是想不开,唉,也难怪她,定基的确特

  别有灵xìng。你给你爹爹写信时提一句要他多写几封信回家劝劝她,他们兄妹之间一向要

  好。我根本不能劝她,愈劝愈引起她的反感,你晓得你小姑那个脾气的。”

  “一定的,姑丈。”

  “你爹爹这一回生意怎样?我忙自己的事,也没有空写信问问他。”

  “不太好,店里现在一共只有四个店员了,生意清淡得很。”

  “没有办法,市面不景气。还到处受闲气,生意真不容易做,也亏得你爹爹。所以

  你们小孩要多用功,大人赚点钱不是件易事。”

  我听得有点反感,对国一说:“训导处在哪里,我自己去。”

  “我陪你进去,姑丈且坐一下。”

  晚上吃过饭,我们一起送阿爸上船,然后慢慢散步回校,月色很淡,四周隐在迷茫

  的半明半暗中,我们牵着手走,那味道又梦幻又甜蜜,我将暑假三个月气闷的生活统统

  忘光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单独的在一起,在一个大城里,没有家人环绕着,也没有

  定基夹在中间,我有一种若得若失的安详的喜悦,因为这样我虽失了哥哥,国一却归我

  独有。在迷茫的夜色中抬头看他,像看一个骤得的珍宝似的,有好多话想对他说。急什

  么,有一年可以与他这样单独在一起呢!简直是美妙得超于想像了。

  他好像觉得出我的包不住的喜悦来。轻轻地捏捏我的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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