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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当下曹士彬到馆,随后方兰、方蕙与沈西苓,一齐同至,各自攻书无话。

  你道,下半载应在方家供膳,为何仍到红家?只因方公患病,故将酒、米、蔬、肴送到红生家里,托暂支持,俟病愈之日即同过去。不料那一年流寇猖獗,湖广、江西等处地方,俱被残破,一连夺踞二十余城。亏得张总制兴湖广总兵莫有功,督兵征剿,稍稍败退。然风闻开去,各处草寇,聚众相应。遂有一员贼将,啸聚泖湖,手下约有叁千贼众,官兵莫敢剿捕。其人姓唐名云,系山东响马出身。生得虎头猿臂,黑脸长髯。会使一把大刀,更精骑shè,百发百中,所以众贼推拥为首,自号黑虎天王。当下扎寨,连接数里。凡苏松等处,市镇村落,无不被其剽掠。早惊动了上司官长,邀请提督昝元文进剿。

  那昝元文以武进士历有战功,升至右府同知,赐一品服,奉敕镇守吴淞。一日升帐,只见众将官纷纷禀报,泖寇唐云十分猖獗。正在议论间,又值抚院檄文已到,随带副总镇王彪,立时起兵征进。那王彪能使六十叁斤一条大鞭,有万夫不当之勇,最为昝元文心腹健将。当下领了叁千铁甲军,星夜杀奔前来。地方少不得派出粮饷,犒赏军士。延挨数日,打下战书过去。那黑虎天王闻了这个消息,登时唤过手下四员大将商议,一名叁眼夜叉黄俊,一名独脚虎史文,一名小金刚鲁仲,一名撩天手陈达,俱有千斤气力。黑虎天王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史文便道:“吾主不必忧虑,官兵若到只须如此如此,管教他片甲不回。”众人齐道:“史大哥说得有理。”

  计议已定,即批发战书,约定明午出战。其夜,忽值本处乡绅,公宴请着昝元文饮酒,全无整备。及闻战期即在明日,大家仓惶失措,各自整理船只器械。挨到明晨,湖上并没动静,但有几只小船,对面时常来往。昝元文不以为意,遂促王彪为前部,招集众将一直杀过山去。将近山前,只见芦花滩里,泊下许多船只。昝元文见了,连叫众将放pào。那贼船上听得pào声响处,并没一个迎敌,拥着两员头目东西逃窜去了。王彪乘势杀上岸来,斩开了寨栅,并不见有甚兵马,止有粮草金银堆积如山。众兵看见,尽去抢掳。捡着好的呈献主帅,其余各自分头抢散。正在扰嚷之际,忽然见山后火起,四下喊声齐举。须臾狂风骤作,走石飞沙,早有四员贼将从旁杀出,把昝元文大兵,截为数处。那官兵身边揣着金帛,谁肯恋战。独有王彪自恃骁勇,便轮动钢鞭,向史文就打。史文往后一退,反把王彪围住垓心。此时王彪独战五将,并无惧色。杀到申牌时分,手下仅存二十余人,只得下了一只小船,向南而走。又被鲁仲一箭shè中水手,那船便支撑不定。陈达飞棹赶上,用力一qiāng,搠着了王彪左眼,翻身落水。众兵不敢捞救,竟死于泖湖之内。正是: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

  却说昝元文,见王彪围困核心,正yù奋勇援救,又遇黄俊伏兵拦住去路,杀得七损八伤,大折一阵。归点残兵,刚剩得六百余人,又没了王彪一员勇将。昝元文又羞又恨,yù待再战,缺少兵马;yù归吴淞,又恐部抚归咎,便将百姓大骂,道:“今日之败,都因地方不行救护。这些jiān民,决与湖寇通情。且不要管他黑白,一个个砍了他的xìng命,纔雪我恨。”实时传下号令,将近泖一路地方,尽行剿灭。可怜老幼男女,霎时间杀伤了五六百人,俱充作贼人首级,到部抚报功。惊得远近百姓,也有丧身锋镝的,也有逃窜远去的。儿啼女哭,一时星散。

  却说黑虎天王,胜这一阵皆由史文妖术。及见官兵败去,越无忌惮,率着众贼四处打粮。看看掳到红家庄来,红芳听得风声不好,后知方公病体已愈,急忙打发儿子与曹士彬等前往方家读书。又将细软什物收拾停当,雇了般只,着王氏竟到长兴外家避乱,自己住在家里,探听消息。正是:

  宁为本平犬,莫作离乱人。

  红生到了方家,举家相见,礼毕。此时素云年已及笄,生得眉横柳叶,脸衬桃花,真有倾国倾城之色。又兼方老安人,亲教诗词,颇谙吟咏。当下在房一见红生,急向后屏躲避。红生虽不及细看,然亦窥见美艳非常,不觉暗暗欣喜。

  看官,你道红生往来读书已经数载,为何素云尚未识面?只因这头姻事,方公力yù许生,老安人却嫌他家事单薄,意犹未决。况闺禁甚严,红生虽系娇客,非奉呼唤,不敢擅入中堂。即或暂时进去,自有婢fù先行禀报,然后进见。所以红生虽yù偷觑,其如闺阁深藏,难图半面。不料那一日偶然撞见,顿觉芳情牵惹,一时按纳不下。

  闲话休提。且说玉仙见了方公,备述泖寇焚劫甚是披猖,所以先期避难。方公与老安人道:“既然如此,可宽心在此读书,待平静之后,归去未迟。”红生又细细的慰问了一会,自到白云轩卧内打扫收拾,日与士彬、西苓讲诵不辍。正是:

  闭户不闻戎马事,垂帘惟读圣贤书。

  且说素云小姐,年当二八,正在动情时候。自那一日窥见玉仙,风流俊雅,不觉春思顿萦,终日不情不绪,针线全抛。一日午睡起来,连呼侍婢凌霄,杳不见至。忽见几上有花笺一幅,遂研墨需毫,以屏间画鹊为题,吟诗一绝,道:

  谁向生绡写得微,寒梅终日自相依。

  佳人睡起蒙眬眼,错认盘旋yù去飞。

  原来素云房内有婢女叁个。一唤紫菊,一唤春兰,其一即凌霄也。虽均有姿色,惟凌霄尤觉娉婷独立,至如素云宠爱,亦惟凌霄最为得意。当日因往后园攀折桂花,所以不在房内侍候。素云题诗已毕,犹搦管沉吟。忽值方公走进,一眼看见,便问道:“我儿所作何诗?可取来我看。”素云连忙双手奉上。方公看毕,欣然笑道:“我儿有此诗才,谢家道韫,不足数矣。只是咏物之作,须要不即不离,有玲珑活变之致,方见匠心。吾儿此诗,骨格虽全,风韵犹乏,更宜精细为妙。”素云道:“孩儿睡起无聊,偶尔成咏,谁料为爹爹所见。幸蒙教诲,望乞和韵一章,使孩儿学为规则。”方公一头笑,一头取笔,向笺后写道:

  怪杀良工心思微,双双灵羽镇相依。

  自从七夕填河后,长绕南枝不肯飞。

  方公题毕,把与素云看了一遍,便将来放在袖中,竟自踱出外边去了。素云唤着凌霄问道:“适纔我再四唤你,只是不见,你在何处去了这半晌?”凌霄道:“说也好笑,适因小姐熟睡不醒,悄悄的走入园中折取桂花。谁料红郎望见,笑嘻嘻的走近身边,深深揖道:‘敢问姐姐,可是凌霄否?闻得小姐最会做诗,奈小生孤馆无聊,不获觌面请教,望乞转达妆右,幸将珠玉见赐,以慰饥渴之望。’凌霄便抢白道:‘君乃东床娇客,袒腹有期,何得倩着婢侍传言,有失尊重。万一为沈生并吾家小主人窃见,岂无瓜李之疑。况幸遇妾身,若是一个不晓事的张扬出来,不惟郎君行止有乖,连累小姐面上也不好意思。’为此正yù告禀。小姐,你道红郎好笑也不好笑。”素云听说,俯首不语,既而低声说道:“你今后没有要紧,不可再到园中。从来文人轻薄,你若遇见,只宜回避,不可与他调戏,亦不要将他抢白。我方纔睡起,唤你不应,做下画鹊一诗。忽被爹爹撞见,把来袖了出去。你可走到外厢,看是如何,便来回复我。”凌霄连声应诺,遂急急的悄然步至书房门首。

  那一日,适值曹士彬不在馆内,只见方公向着袖中摸出花笺,递与红、沈二生,道:“我因二位老侄诗才甚妙,今以画鹊为题,做下拙作二首,幸勿见笑。祈即依韵和之。”又对方兰、方蕙道:“你两个也做一首,倘有不明之处,可向沈大兄请政。”二生看毕,连声称赞道:“细观两什,字字珠玑,一空凡响。自是天上神仙,非复人间粉黛。侄辈袜线菲才,岂敢班门弄斧。”方公道:“二位老侄不必太谦。幸即次和,以成一时之兴。”言讫,便自踱了出来。

  看官,你道方公为何将此二诗俱称自己所作,要着二生和韵?只因方公素慕红生之才,又闻沈西苓亦名誉藉甚,故借此一题,要他两下和来,以观高下。又因素云,当时亲口许了红生,不料老安人几番埋怨,意犹未决。为此进退两难,正yù红生显出手段。倘若和得高妙,果有出人意见,一来与自己增光,二来学着古人,雀屏中选之兆,叁来使老安人晓得,红生学问富足,日后必然显达,不致反悔姻盟。所以瞒了女儿,竟自拿出外厢索和。

  当下红、沈二生领了方公之命,与方兰、方蕙各自就席。须臾,红、沈二生先完,随后方兰、方蕙次第成咏。

  要知和得高下如何?且听下回解说。

  第叁回慧娇娥衡文称藻鉴

  诗曰:

  一曲阳春竞唱酬,高才难息谤悠悠。

  早知世道多jiān险,们舌何如得自由。

  当下红玉仙、沈西苓将鹊诗依韵和就,随后方兰、方蕙亦各完篇,共录在一方桐叶笺上,以待方公评阅。等了一会,只见方公欣然踱进房来,红、沈二生便将诗稿双手递过,方公接来看道:

  画史深夸挥洒微,翠屏喜鸟似依依。

  双睛更遇仙人点,奋翅天涯自远飞。

  第二:

  叁匝空怜月色微,南林今幸一枝依。

  故园yù去愁无主,故傍山梅不忍飞。

  第叁:

  笔尖巧夺化工微,双鹊浑然永自依。

  何事儿童痴蠢甚,几番驱逐不曾飞。

  第四:

  灵画年深墨迹微,一双灵鹊向花依。

  旧巢今被谁人占,独自迟回不肯飞。

  方公看罢,连连赞赏,道:“细观笺首二章,必系二位老侄所咏。工力悉敌,寓意各深,真是锦心绣口,使我不胜欣快。只愧儿侄辈,东涂西抹,较之绣虎才情,万不及一,真豚犬耳。”二生再叁谦谢道:“下里巴吟,谬承见赏,殊非侄辈所以请政之意。”方公又将方兰、方蕙的诗,细细的评驳了一番,遂将诗笺袖着。回进内房,把与素云看道:“我以儿诗,并我所作,以示红、沈二生,并汝兄汝弟,着各次韵成章。汝且试为评阅,四人高下若何?”素云一连哦了几数遍,便说道:“首章规模宏大,有高飞远举之志;次作清新秀雅,不愧大方,然一似有思归之忧者。至第叁首,虽非前比,犹有可观。若末篇,潦草不工,卑卑乎不足观也。据着孩儿管见如此,未知爹爹严命以为确否?”方公道:“我儿评品,语语切当。依我看来,第一作想是沈西苓,第二篇口气想是玉仙侄,第叁想是蕙郎,若第四定是兰郎这蠢才了。”遂命素云,用上批语。及至一一相询,果如所言。二生看了,亦各叹服,独有方兰批坏,深憾姊氏较评之刻。又见众人暗地笑他,闷闷不悦。话休繁絮。

  当日正在看诗,忽见书僮报进:“红相公来到。”玉仙随着方公,急忙迎进。见毕坐定,备问家中消耗。红芳叹息道:“不要说起。自你出来不上半月,即遭那伙贼寇到村焚劫,把屋宇家私都化作灰尽了。你难道还不相闻么?更有一件奇怪,周围俱各烧尽,独有牡丹亭还留在那边。闻说时常鬼现,贼兵倒也不敢擅进。”说罢,父子俱各感伤不已,方公与曹士彬从旁劝慰乃止。当晚少不得置酒款待,不消细叙。到了次日午后,红芳作别,自往长兴外家了。

  且说玉仙自闻此信,终日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却得方公几番劝慰道:“吾侄家业虽废,犹幸骨ròu无恙,何必过为无益之忧。目下闻得宗师将到,且自安心读书,以图克捷。”玉仙听说,只得强自排遣。一夕,与沈西苓趁着月色澄清,坐于竹荫石畔,闲话移时。玉仙微微叹息,道:“小弟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年将弱冠,功名既未到手,怎奈家下又遭焚劫。遑遑如丧家之狗,为之奈何。”西苓道:“仁兄学业已成,又在具庆之下。今虽偃寒,后当显达。若在小弟,幼年失怙,书剑飘零,虽获幸拾青金,而负郭无田,齐眉无fù。窃恐将来,不知更作何状也。”玉仙道:“我两人虽则异xìng,实胜同枝。他日乘车戴笠,永以为好,无相忘此日之情。”正说话时,忽闻后楼鸣鸣的笛声吹响。玉仙慨然道:“弟yù即事为题,共联一律,以舒郁勃,不知兄意若何?”沈生道:“我亦正有此兴。兄如首倡,敢不效颦。”玉仙遂朗吟道:

  幸同知己滞孤踪,(玉仙)

  曲经无人云自封。(西苓)

  梅影横钭侵石砌,(玉仙)

  笛声断续到帘栊。(西苓)

  柳眠不定因风扰,(玉仙)

  花睡含颦带月浓。(西苓)

  坐久却怜清露下,(西苓)

  梦魂空忆楚云峰。(玉仙)

  玉仙吟罢,兴犹未已。复作《蝶恋花》词以寄感。词曰:

  夜静谁怜箫馆独?笛弄琼楼,空忆人如玉。孤鹤梦寒声转促,梅花落尽青山绿。破入清商成断续,袅袅余音,赠我愁千斛。曲罢不知银漏速,多情想倚阑干曲。

  吟毕抚掌大笑,实时进房,将词录出。写罢,重复吟哦了数遍,然后解衣就寝,一夜无话。到了次日,又值文会之期,曹士彬吃过早膳,同着红、沈二方,自去课文不题。

  且说素云,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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