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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的录影带,如痴如醉地学,亦步亦趋地跳。老娘皮演绎的是一个版本,德国现代舞大师演绎的又是一个版本,但后期老娘皮再不准我模仿,她怕我走不出那些框架,跳不出更成功的来。

  没灯光,也没音乐,我最先还轻声哼唱为自己伴奏,但很快别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一支舞杀尽百花,催生万物。

  一连串疯狂又即兴的舞步中,我的灵魂飞升出去,它俯视着舞台中央那个年轻的舞者。

  他时而腾空,时而旋转,他时而抱膝曲体,被无形的母体兜在怀中,时而张扬双臂,飘忽如烟。他已有的人生片段被这支舞蹈一一呈现,他的卑微与高贵,他的温驯与挣扎,他的悲苦与快乐,他的坚韧与徒劳……此时此地,全都以他的肢体向这世界倾诉。

  跳一支有始无终的舞,世上再无袁骆冰。

  最后自己也不记得是怎么停下的,我力尽倒地,注视着只有一个人的观众席。

  不知何时黎翘出现在场内,好像他已在暗中伫立良久,耐心地等着我落幕。

  然后他朝我走过来,声音不带情绪:“把地擦干净。”

  崭新的塑胶地板上留下了脏兮兮的脚印,还有一串奇怪的水迹。我的视线早已模糊,分不清这是汗还是泪。

  “把地擦干净。”黎翘抬脚踹我,又说一遍。

  勇气无端端地蹿起来,我居然生硬地顶撞他:“要擦你自己擦,在这台上我只是个跳舞的人。”

  黎翘被我的态度惹火了,加大力道抬脚又踹,可我依然直挺挺地跪着。

  一脚没将我踹倒,第二脚最终也没踹下来。他静立于我身侧,抬手按住了我的后脖子,手劲微妙难言,或是施压或是安慰。

  回程路上我的情绪一直不是很高,副驾驶座上的黎翘也一样,我们两个一路无话,车厢内是暴雨将至的寂静。

  路程行至三分之一,沉默终于被打破,黎翘突然出声:“把车停下!”

  车停了。身旁的男人快速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爷!爷,我错了——”我心知不妙,竭力讨饶。

  黎翘打开我的车门,不容分说地揪过我的领子——我犟他不过,被拽出了车外。

  “滚。我不想再看见你。”他自己坐上了驾驶座。

  劳斯莱斯启动的瞬间忽又停下——那打包好的三笼汤包从车窗里飞出来。

  我被狠狠弃于街头,不解为何黎翘会大光其火,但有一点好像挺明白,我把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如此轻易地丢掉了。

  大约是为了节省投资成本,艺术中心地处偏僻,离我那个同样偏僻的家就更远了。我不舍得在这个地方打车回家,实则兜里也不剩几个钱。这个时间点公jiāo车司机都回家搂着老婆睡觉了,而出租车的计价器疯得跟老年人的血压计似的。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几近身无分文的我走一段歇一段,走不动以后,就蹲在路边啃那只早已冷硬的ròu包。

  恰巧一个开着残疾人车的大哥从我身边经过,停下车冲我喊:要不要坐车?

  我没钱。我朝那位大哥挥了挥手,你找别的生意去吧。

  大哥笑了:“知道你没钱,有钱谁会大半夜蹲大街上啃馒头啊!这个时间还在这种地方乱晃的人都是苦命的人,咱俩是苦命人遇上苦命人,我就捎你一段吧。”

  这辆残疾人车虽然罩着一个棚子,但棚子破得可以,四壁透风。车颠儿颠儿地跑起来,老旧的引擎隆隆作响。冷风飕飕地扑过来,像小刀子似的剔着我的脸。

  残疾人大哥特别健谈,一下拉近了两个陌生人间的距离,缓解了一路劳顿的倦与慌。

  他说自己是个单身父亲,有个患了唐氏综合症的八岁女儿,前两年见义勇为在车轮底下救了人,结果被救一方翻脸不认,自己白白丢了腿。

  “施恩不望报,也不是为了得到啥才救人的,就是吧,心里挺凉的……”

  他说自己前些日子收了一张百元的jiǎ bì,给他钱的女人看着特别时髦漂亮,穿戴也都是名牌,他完全不信这种被命运眷顾的人会拿假钞付几块钱的车费,可事实就是想错了。

  “我觉得自己真他妈不是东西。我今天在街边买了一包烟,把那一百块假钞给了出去。”

  他说那个卖烟的瞎了一只眼睛,所以辨不出那一百块的真假。

  “朱门酒ròu臭,路有冻死骨。”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笑骂道:这年头英雄相惜英雄,狗熊只能欺负狗熊了。

  我把黎翘这位英雄得罪了,我把自己养家的饭碗弄丢了。我在心里暗暗叹气,我真他妈的比狗熊还傻。

  我与这位残疾人大哥简直相见恨晚,可惜我俩不住一处,过了几条街,他不得不把我放下。直到那辆破旧的残疾车笃笃地开走,我才想起自己忘记问问他的名字。想了想,姑且就叫他雷锋好了。他不但载了我一程,还以他更博大的苦难给予我安慰——我并不是什么不幸的人,至少我仍年轻,四肢也还健全。

  前路短了,夜色也跟着浅了,天空如同一整块渐渐钝锈的铁,显出浊黄、暗红等糟乱的暖色。又行良久,我看见鲜红的太阳在地平线上勃勃yù出,打破闷浊世间,还以鲜活天地。

  道边有些野花破石缝而出,罕见的靛蓝色,特生猛,特好看。

  我到家时天已经完全亮透,两条腿不再是我的,一副骨架也不是我的,唯有汤包依然拎在手里。

  还未进家门,范小离他妈突然出现,趿着拖鞋,穿着睡袍,扯着我的胳膊不让走。

  “你闻!你闻闻!你爸在我家大门口撒尿啦!”

  我猜多半是我爸又偷溜出去喝酒了,他一酗酒就管不住自己的膀胱,打哪儿尿哪儿。为这,我曾想过每次出门都把他锁在家里,可他跟我闹,说不愿像一条狗似的被人拴着。

  “婶子,哪有往邻居门口撒尿的道理。”心已凉了半截,但仍死鸭子嘴硬不松口,“你没看见可别乱说啊,没准儿是哪家的狗呢?”

  “还能是哪家的狗,就是你家那条老狗!”

  “妈,你跟冰哥好好说——”睡眼惺忪的范小离出现在她家铁门之后,刚冒一个脑袋,就被她妈一声喝给骂了回去。

  “你问小离,她也看见了,你爸急匆匆地来,二话没有就尿在了我家门口!这儿!你看这儿,还是湿的呢!”

  底楼的墙壁常年覆着一层yīn生青苔,既霉且湿,散发着令人不快的味道。望着小离他妈手指的地方,我一阵晕眩,有点辨不出这味道出自哪里,是她家本身晾晒的咸鱼味儿,还是我爸的尿臊味儿。

  不等我表态,小离他妈又开始骂:“你爸脑子不灵光,你要不就好好看着他,要不就把他送去神经病院,省得祸害街坊邻居!”

  小离他妈看似给我出了个主意,可我舍不得。尽管我平时很少管我爸叫爸,不是直呼“袁国超”就是啐他“老东西”,可我还是舍不得。

  “行了行了,屁大的事儿,至于你一大早就叽歪!”走了一宵,又疲又困,我强打起精神跟她保证,“我一会儿拿抹布给你擦一擦,你要还嫌有味儿,我弄桶油漆来,把你这面墙都刷一遍。”

  “说刷就刷啊,把旁边这面墙也给刷了。”小离他妈满意了,将那副切齿的表情拾掇干净,打个呵欠,转身回房。

  总算得以抽身回家。打开房门,直面巴掌大的厨房兼客厅,我看见我爸背对着我,手里托着个碗。饭桌上,摆着一锅由隔夜菜与隔夜饭加水炖成的稀饭,毫不夸张地说,这锅饭炖得屎烂。

  家里酒味弥漫,跟遭人打劫似的一团乱。白花花的米粒撒在地上,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也东倒西伏。嗜酒到一定程度跟吸dú也差不多,每当我爸酒瘾上来都会这样,不是找酒就是找钱,床底下、米缸里,不管我藏在哪里、藏得多好,他总有本事把它翻找出来,灵敏得跟缉dú犬似的。

  我倦到极点,也怒到极点,他根本就不能再沾酒这东西,医生都说了,他迟早得溺死在酒缸里。

  手里拎着的汤包来不及放下,我冲老东西骂出声来:“我说你每天在家胡吃闷睡也就完了,为啥还上赶着给我惹事儿!就是罐儿里的王八,也没你这么爱抽抽儿,老马知道识途,老牛知道舐犊,就你老袁最jī bā有本事,前头的马眼,后头的屁眼,一股脑全丢人现眼给人看啦!”

  “你跟你爸就这么说话?!你就把你爸当孙子骂?!我昨……昨天……”我爸气青了脸,两片嘴唇直哆嗦,他每回一急就结巴,看着想辩解什么,却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好了好了,不说了……”瘟猪不食,病狗不吠,别说上下的眼皮得用牙签棍儿撑开,连往常利索的嘴皮子都动不了了。我勉强吐纳着一口活气儿,拿起手上的汤包晃了晃,“别吃那屎烂的饭了,蟹黄汤包,我给你热一热——”

  我爸这回听话比哪回都勤,还真就一口不进,抬手就把饭桌上的玻璃板给掀了——

  玻璃板一碎为二,盛饭的瓷碗也四分五裂,那锅屎烂的饭,大半都泼在了我的身上。

  低头看一眼身上的污秽,它们就如压死骆驼的那根软稻,我垮了,我哭了。我像燃尽最后一寸芯的烛熔软在地,再站不起来了。

  “咱就不能不喝吗……妈被你醉酒撒疯给打跑了,你再倒下这家就散了,没了……我求求你,哪怕一次,哪怕一次你也心疼心疼我,行不行?行不行?”

  “爸……”我喊他一声,泪再崩不住,哭得特别难看,“爸,做人好攰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因小祸得大福

  我病了,但我特别高兴。

  前天早晨我蹲在范小离的家门口,一点点把墙上的青苔与霉斑铲掉,像一只撅腚拱在食槽前的猪。小离他妈照常出门跳舞,嫌我挡了道,一迈腿就从我身上跨过去。

  刷墙的活儿不算累,但这漆味儿呛得人嗓子疼。刷完新漆之后,我回到家里,被镜子里那张二十六岁的脸吓了一跳,两颊毫无生气地瘪着,眼珠微微犯浑,面色焦如枯草,憔悴不堪。

  这场病来势凶猛,我在床上躺了三天,烧到四十度,喉咙口始终有一把火,害我声带暂损,发不出一个字。

  但我特别高兴。

  那天我错怪了我爸,那通脾气发得不应该。我说过我爸曾是国营单位的小组长,虽是芝麻大小的一个官,但一点不妨碍他谙熟于国人在圆桌上的那一套。他无所事事就闲听八卦,听我们小区的门卫说起隔壁小区的门卫马上要回老家,看门的工作暂没人顶上,于是他翻箱倒柜找出了我私藏的钱,托了门卫,请隔壁小区的物业一起下了顿馆子。

  酒过三巡,耳酣面热,最后来人爽快拍板,我爸顺利得到了那份工作——还挺轻松,倒班看大门、收停车费,一个月能挣1450块钱。我本担心他的身子受不住,但他牛脾气又来,作出要掀桌子的架势,非去不可。

  印象里我爸在家歇养了靠十年,而这十年里我就没病过,不是不病,是不敢病。一个人的强大与软弱如舌依着齿、筋连着骨,面对那些常被人称之为逆境的日子,我奋力求生,全身的骨头都倔强起来,可一点点幸福就把我击倒了。

  虽然我丢了赖以养家的饭碗,虽然这一千来块钱抵不上每月万把块的医yào费支出,但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病了,好像终于有个声音在脑海里对我说:你可以歇一歇了,可以适当地自怜自艾、有病呻吟了。

  我确定了我不是孤愤的狗、不是石头缝里的草、不是被摄去魂魄的ròu身,我家的老东西还是很疼我的。

  他想替我担一把。

  第一天我爸与我分着吃了那三两蟹黄汤包;第二天他亲自下厨为我熬了一锅糖粥;第三天他扛回家一麻袋梨子,足足五斤,说是给我润喉。

  蟹黄汤包被黎翘摔出车外,早就皮破汁流糊作一团;糖粥依然炖得屎烂,光看卖相难以下咽;卖梨的小贩坑我爸老迈又迟缓,五斤梨子烂了近三分之一。

  但我特别高兴。

  我把脸埋进热烘烘的被窝里,无比愧疚又踏实地安慰自己:待再懒个两三天,我就把春风引进门,再次顽强地出苗。

  没想到在床上躺到第三天,吉良给我打来了电话。

  还是上回那句话,黎翘要见我。

  我敏感地意识到,事情好像有转机。

  给大明星开车一个月,市中心的商业区摸得熟门熟路,即使开着雪佛兰进入那处豪宅,保安斜眼睨我,竟也不拦。

  旁人还是站着,唯独黎翘正坐客厅。大狗伏于他脚边,他垂着脸,一只手揉压着狗脖子——我觉得这动作有点眼熟,好像那天在剧场里,他也是这么待我的。

  被人当畜生看待固然不满意,可显然黎翘对我那天顶撞他更不满意,他慢悠悠地把视线从狗脑袋上移到我的脸上,冷着脸问:“你嘴不是挺厉害么,怎么现在不说话?”

  我猛咳一阵,以破锣嗓应他一声。

  “病了?”黎翘微微皱眉,“那天怎么回去的?”

  我发不出声音,只得以两根手指做了个“提溜提溜”走路的姿势。

  “走回去的?”黎翘一闭眼睛,又露出那种特别嫌弃的眼神,“我猜也是,是你这个蠢蛋会做的事情。”

  我不知道这位爷为什么会突然回心转意,只得以不变应万变,甭管他说什么都尽往傻里笑。

  “还想给我开车吗?”

  见黎翘态度似有松动,我立即识趣儿地跪他眼前,以还烧着的嗓子拼命喊了声:谢谢爷!

  声音又哑又糙,喊完又笑,不想这位爷抬手就兜我一记脑瓢儿,说,你病傻了吗,我只是问你还想不想给我开车,可没答应就让你回来。

  话到这份上已是大有希望,我揉一揉后脑勺,眼巴巴地望着他。

  果然,这人沉默片刻,开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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