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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大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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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安府庭院,漆黑旗帜换去了丧礼的白幡,在雨气里猎猎发抖。各门各派的武林人士齐聚一堂,等待着天下第一人——龑雪太上皇帝的召见。

  作为方氏家中此时唯一可出面的男子,方瑢自然也在队列之中,只不过因是后生小辈、被排在了队伍的后面。这对他而言倒不算件坏事——至少,他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去观察周遭的事物和人,也有充足的时间胡思乱想。大病初愈的他此时仍虚弱不堪,但眼睛和心智却敏锐一如平时。经过观察,他很快便注意到:原来,早在黑旗铺天盖地而来之前,以及在王毅震夫妇的白幡四处挂满之前,靖安府也曾是个色彩缤纷、生气勃勃的宅院。这里既不像他们方家的老宅,处处荒弃败落;也不像京城孙府,豪华,却充满凶险的威压感。这里居住的是一个富足而平和的家族,是在这世上少有的真正幸福的人们——但如今,他们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批又一批陌生的过客,来到这本来美丽的地方,却只懂得加以践踏……

  “方师弟!”

  突然有人喊他、还推了推他的手肘,将他从沉思中唤醒了过来,“到你了!”那人又提醒道。

  方瑢猛地把注意力投向垂花门那边,果然听到那宣礼太监正叫着自己的名字——而排队在他前面的数十人则一齐诧异地望向他。

  “快去吧。说话务必小心。”方才提醒他的人又在他背后低语道,原来是李锦冲——李宏孝的小儿子。这青年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旁。据他所知,李氏一门早在半个时辰前就觐见过了,这时候应该都在朝廷安排的官邸里休息才对……当然眼下并没有时间去为此寻根究底。他只是向李锦冲简单点了点头、以示感谢,便急忙朝宣礼太监走去——同时还诧异着对方格外苍白病态的脸色:简直和前些日子判若两人!

  宣礼太监是个年轻的净族,外表尖酸,目光冷酷,显然对方瑢的迟疑很是不满,故而先是愠怒地横了方瑢一眼——方瑢本以为还会多受些责难的,但对方却仅止于此——接着便引领他进了垂花门,脚步很快,仿佛正受着什么人的催促。

  “这位公公,”刚进入正院,方瑢便连忙低声询问,“请教一下……为何这么快便轮到草民?排在草民前面的不是还有很多人吗?”

  宣礼太监又横了他一眼。“哪儿来这么多废话?太上圣意,也是你可以随便过问的?”

  “是,草民失言了……”方瑢连忙赔罪,但心中疑虑却不减反增

  在他看来:眼下,汉州城毕竟是在净族的掌控之中的,如果说方敬信抵抗净军、英勇就义的行为,在邓令寒入城以前还是可歌可泣的壮举,那么现在就必然要沦为“反贼”行径了、说是罪无可赦也不为过!即便朝廷刚发出了大赦天下的诏令,但净族的心里却绝对不会不留芥蒂。而他作为反贼之后,到底有什么资格可以得到提前觐见的礼遇呢?

  除非……

  方瑢胸口仿佛被猛地撞了一下。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净族当众给予他特殊礼遇,就是要让武林众人怀疑方家、怀疑方敬信,让外面那些本就不怀好意的家伙再次把方氏一门与净族的青睐联想在一起……他们是要污染他父亲的名声、破坏方敬信“反净义士”的称誉!

  方瑢猛地膝盖一紧、差点停下了脚步。与此同时,他的拳头也攥紧了,鼻腔里一阵**、催得眼眶也潮湿起来。他很确信自己的猜想是没错的,同时也明白:想要保护父亲的荣耀,唯一的作法,只有拒绝召见、将净族破天荒赐予的善意摒弃一边,然后选择和父亲一样悲惨的结局……可他又不敢这么做。他不敢冒开罪于邓令寒这个“轩陆第一人”的风险,因为一旦如此,他那早已沦入谷底的家人,又将被推进雪上加霜的境地中!

  他就这样挣扎着、一步步地走过庭院。此时此刻,他只恨自己没有哥哥方璘那样的勇锐和果决……

  挂着竹帘的正堂门口已近在咫尺。

  宣礼太监走上前,对着竹帘里面、尖着嗓子小声通报:“方敬信之子带到了。”随即又转向方瑢、吩咐一声:“你进去吧。”此时方瑢正百感交集,故未能体察到这太监语气、态度的异样——这样的通报方式,对于太上皇御驾而言是否太过简慢了?

  他在心底痛苦地叹一口气、压下涌上喉咙的腔血,低着头、恭顺地钻过了帘栊……按照净朝的礼制,他在跨过门槛之后即跪了下去。

  “草民方瑢叩见太上皇,恭请太上圣安。”

  一句请安,看似容易。可寻常人面对比皇帝还大一级的龑雪太上皇的赫赫威势,又有几个能不紧张到嗓音发颤?方瑢一心念着已故的父亲,心里本是打定了主意、要表现得毫不畏缩的,可在下跪的那一瞬,极力凝聚起的勇气还是不知所踪了。他勉强控制着双臂不去打颤,单这一件,就已耗费了他全部的心力——

  ——以至于有人走近他身旁,他都没能察觉。

  “方公子请起,”一只出乎他意料地温柔的手扶住了他的腋下,“太上并不在此处,公子站着说话就好。”

  方瑢大脑一片空白地被眼前这高挑女子扶了起来。对方甘醇的声音仿佛蜜酒,稍稍缓解了他心中的苦痛与挣扎;而浮现在他视线中的那张面孔,也攫住了他的胸腔,令他在短瞬间内遗忘了周围的世界。

  眼前这倾国倾城的美人,他刚好是认识的。

  “方公子可还记得奴家?”对方婉然笑道,“百里秋凰。在京城有过两次照面的。”

  “是……”方瑢魂不守舍地答应着。哪怕全世界都已物是人非,这女人却似乎永远不会变;而他方瑢,也从在京城雪地里第一次遇见她时开始,便注定一生都忘不掉她了。

  正发着呆,却见百里秋凰微微侧身,露出了身后的另一个身影。“这位是翰林院掌印曾瑾厚曾大人,来给他请个安吧。”

  曾瑾厚坐在一张书案后面,正往一条绢布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听了百里秋凰的话,也不过微抬起头,用那双深不可测的苍老眼睛打量了方瑢一下——然而就是这一瞥,却让方瑢感觉到了某种特殊的力量;这种力量他还从未在其他净人身上感觉到过,似乎……是种与净族不大相容的力量……

  方瑢不敢怠慢,连忙对老净人躬身作揖。“草民方瑢、拜见掌印大人。”

  对方仍然没有回应他,只是重新低下视线、继续奋笔疾书。

  于是百里秋凰又回身挡在了两人之间。

  “自从与方公子一别,小半年过去了,想不到咱们还能在这儿相见……”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拾起了方瑢的手轻轻抚摸着,“只可惜当中发生了这许多事情,诸般境遇都已和从前不同了。我私心想着,最近这些日子、府上一定很难熬,所以派人略备了些薄礼,待会儿还请公子替我转交给令堂——就当是奴家略表哀悼之意吧。”

  方瑢本已有些恍惚,听到这里,又猛地想起自己之前的顾虑,连忙如跳起的弹簧般快速反应:“不、不必了!多谢百里姑娘盛情,但……为家父声名考虑,请恕在下万万不能接受。”

  曾瑾厚闻言、又抬头看了方瑢一眼。

  而方瑢也意识到自己终于说了不该说的话,心绪翻卷成了乱麻。他想过要跪下请罪,可是又觉得这罪并不是对谁都可以请,他身为方敬信的儿子、也不是对谁都可以跪……同时他又觉得或许一死了之是此刻最恰当的选择,可偏偏又没有那样的勇气……

  百里秋凰观察着他眼神里透露的挣扎,慢慢地微笑了起来。

  “公子多虑了,”她说道,“其实,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而已,不仅与太上毫无关系,更与大净朝廷无关。如果方公子还是担心人言可畏,那这样如何:我派人把东西悄悄地给府上送去、并不叫外人知晓是谁送的。这样的话,也就没人会说闲话了。”

  “这……”既然她话都说到了这里,方瑢自然没有了回绝的余地,反而还因自己的“小人之心”而颇感羞惭——只不过,龑雪太上皇身边的人、真会有这般好心吗?“姑娘美意,在下却之不恭;待日后家兄洗脱了冤情,在下兄弟二人必定登门答谢。”

  他故意提及兄长的事,也是想试探一下净朝最高层对王毅震一案的态度。

  百里秋凰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见她弯眉微挑,说道:“看来方二公子很确信令兄是清白无辜的呢。”

  “是。”方瑢十分笃定地回应,“家兄之罪责无非有二:一是谋害了先代靖安伯王大人,二是持有乱党的东西、玄武之玉。前者不用说了,从指控到取证,整个过程漏洞百出,谋害王大人一事确是子虚乌有;而后者……”他抬头、与百里秋凰四目直对,“不管姑娘相不相信,我们拿那玄武之玉,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物归原主,家兄与那玉石既没有关系、也不想有关系。如果百里姑娘是要通过我们兄弟找到乱党的线索,那么在下只能告诉您: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姑娘大可不必为此浪费时间。”

  百里秋凰看进了他的眼睛,显然是在检视他有没有说谎。最终,她略略收回了视线。“秋凰愿意相信方公子的话,稍后也一定会将这一席话转达给太上。”

  仿佛胸口有块巨石安然落地,方瑢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多谢姑娘……”

  女人对他微微一笑、算是接受了谢意,随即转身走向曾瑾厚那边——此时,老净人已将一直在写的东西写完了,见秋凰走过来,便端起那张绢帛、对着上面半干的字迹简单吹了吹。方瑢注意到那绢帛的背面是黑金色的,还隐隐可见龙形的纹样。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起来。

  百里秋凰双手接过绢帛,又走回方瑢面前,一改方才的温柔语气、肃然说道:“方瑢接旨。”

  毫无疑问,这应该就是朝廷对他们全家进行发落的旨意了。方瑢不及细想、连忙跪下。

  而接下来百里秋凰用那完美的声线所读出来的每个字,亦都被他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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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封回雪的角度来说,朝廷对方氏一家的处置直可谓是恰到好处——既没有严酷得令她和她的家人雪上加霜,也没有怀柔得叫天下人心生误会、损了方敬信的名声。她的丈夫仍是“谋逆之人”,只不过因着“两宫”的恩典,勉强得了个破天荒的宽赦。而她那逃向天涯海角的大儿子,也终于不必再背负谋杀恶名了。

  境遇暂时不会变得更糟,这已是她唯一可欣慰之事……

  “只不过,令郎还是暂时不要回来为好,”曹经纬大概是少有的真心替她排忧解难的人,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他自然也要来问候一番——同时还带着他经验丰富的建议,“虽说朝廷是驳回了王家的指控,可杀害王大人的凶手终究未曾抓到,这种情况下,难保不会有些蠢钝如猪之人、死了心地仍把小璘当成凶手,还使一些下作手段去谋害他,如此一来,便反倒不如让他远遁岭南、还更安全一点了。”

  “话虽如此……”封回雪细细想着,也觉得他说得有理,可做母亲的心却很难接受事实。“潮同省路远山高,中间又隔着缈荒蛮境,我真怕……”

  “方太太也别太担心了,”成若诗替其师回应,“我师父已经给冼家商会写了信,又用知路鸟送了过去,这几日就可到得。届时那边也会派人去岭北接应的。”

  尽管听他这样说,封回雪却还是无法放下心来。只是考虑到这对师徒已经帮了她这么多的忙,而且还冒上了得罪朝廷和武林同道的危险,她若再不听劝,倒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因此只得挤出了个宽慰的微笑,起身对二人诚挚道谢。

  空桐门师徒不久便告辞离开。

  紧接着,又有第二拨客人登门造访。

  “是李老爷……和李大公子……”梅香犹疑地领着那父子二人走进屋来,一边觑着封氏的神色,一边不无歉意地向李锦恒望了一眼——作为下人,她不敢怀疑主母的判断,但要她和封氏一样确信那温和正派的青年竟是仇家之子,她却也很难做到。

  而此刻的封回雪虽已对李宏孝恨之入骨,待客的礼节却也不能不周全。她语气淡淡地邀请李宏孝坐下,心里却在暗恨:为何没在那椅子里预先埋上一颗淬满剧毒的透骨钢钉。

  “能得到龑雪帝的亲旨赦免,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李宏孝坐定后,对封回雪说道,“弟妹打算何时写信给方璘贤侄、要他回来呢?”

  封回雪连锐利地瞪他一眼的心力也没有了,此时只是淡淡一笑。“怎么?李师兄还惦记着我家璘儿?”

  李宏孝毫不尴尬地笑了两声。“在下身为师伯,自然是惦记同门晚辈的。岭南路远,途中又多凶险,弟妹何不让他早点回来与家人会合?再者说,他身为长子,也实在应该为方师弟守灵送终的。”

  “我们自己的家事,倒也不劳师兄操心,”封氏说道,“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叫他回来。”

  李宏孝点了点头,假装漫不经心,“说的也是……哦,对了!弟妹,师弟生前所惯用的宝剑·渝熙,现在可是在方璘贤侄的手上?”

  封回雪终于把视线横了过去。对方这样直白、这样毫不隐晦,简直冲破了最后的底线,让她很难不为这种厚颜无耻再度感到讶异。

  “这个就请恕我无可奉告了。”她冷冷回应。

  “可是——”

  “先夫曾说过:渝熙剑乃是掌门信物,虽然由我方氏一门世代传承也于理不合,但若要转交他人,终究也只能转给紫桐派的掌门人。如今,李师兄和离春府的薛师弟谁为掌门,尚未有个定数,在你们决定之前,我是不会将宝物拱手交出的。这一点还请李师兄多多包涵。”

  李宏孝脸上的笑容明显僵硬了,但他还是努力维持着。“既然弟妹这么说,愚兄也没有强求的道理。就只有先劳烦弟妹代为保管了。”

  “不敢当。”封回雪生硬回答。

  “不过这样一来,”李宏孝继续道,“府上这一行便负担了天大的干系。眼下,方师弟已辞世,方璘贤侄也已远赴岭南,家中就只剩下了方瑢贤侄这一个男子,却又是不曾习武的。从汉州到锦西道路险远,弟妹一家护送着师弟灵枢,若有个闪失、那可如何是好?恒儿——”

  他只略向旁边撇了撇头,一直侍立在侧的长子李锦恒便箭步走出,对着封回雪抱拳作揖。“若蒙师叔母不弃,小侄愿代方璘师弟、护送师叔母一家返乡!”

  梅香眼里一亮。但封回雪却是面如寒铁。“我看就不必了吧。我们这一行人,除了瑢儿以外都是女眷,若由贤侄护送,恐怕一路上多有不便。”

  李宏孝闻言笑了起来。“弟妹多虑了。实不相瞒,方师弟在生前曾与愚兄商议过,我们两人早已决定:由犬子迎娶府上的二**,方李二家结为亲家……既有这层婚约在,那么恒儿便不算是府上的外人。弟妹只将他当做女婿来对待,便是我们恒儿的造化了。”

  “二**?”梅香闻言惊道,“可是……我们萍姑娘今年才十一岁啊!”

  “如此才更好。男儿少年之时,本应志在四方,不该早有妻室牵累,故而愚兄觉得二**的年纪刚刚合适。待五年之后,恒儿自是事业有成,二**亦是二八之龄、芳华正茂,届时再行配合,岂不十全十美?”李宏孝一边自顾自地数说,一边觑着封回雪逐渐僵冷、铁青的脸色,至此,话锋忽然一转,“愚兄知道:这消息对弟妹而言想必太过突然,弟妹一时无法接受,也是可以理解的。反正两个孩子婚期尚早,就先让恒儿替方璘贤侄照顾弟妹一段时间,弟妹也好多些时日来察看,等弟妹满意了,两家再行婚配不迟。”

  听父亲说到这里,李锦恒更像是早排演好似的、突然跪了下去。“岳母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至此,封回雪全明白了——李氏父子挟势而来,不达目的,是势必不肯罢休的。

  她冷冷地看着李锦恒俊秀白皙的面容,最终挤了个冷笑出来。“如果落在我手里,你说不定会死得很惨,或者生不如死,你难道不怕?”

  李锦恒眼中闪过一丝惧意,但末了却又挺了挺胸膛,回道:“小婿不怕!”

  李宏孝朗声大笑。

  “身为紫桐派的传人,如果连这点小事都会害怕的话,那可真要贻笑大方了,”他站起身来,同时也示意儿子随他起身,“弟妹身为方氏贤妻,理应比谁都明白才对。”

  “师兄说得对,”封回雪迎视着他,心里的一双眼睛、却不知该望向哪里,“我当然明白……可你们自己却未必明白得很呢。”

  最后一句话音量很低,但里面却透出了古怪的寒意,令李氏父子不觉心中一凛。

  李宏孝与她对视了半晌,最终还是微微一笑。

  “那就请弟妹多多教导恒儿吧。做方家的女婿,他要学的,也确实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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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安府邸客房中,侍婢朱儿正在为主人梳理那头微卷的完美秀发。一边梳着,她还一边对时事议论不休。

  “……李宏孝那厮,竟然就那样跟方家硬结了亲事!多半是还在图谋渝熙剑吧——可那不过是一把兵刃,如今武林大会也黄摊儿了,他就算利剑在手、又当上了紫桐派掌门,还能有什么意义呢?……话说回来,如今咱们也确定方家与‘江山如梦’并无瓜葛了,那姓李的图谋什么,也和咱们没什么关系了吧?”

  百里秋凰静静听着她絮叨一番,末了微微一笑。

  “以前我也以为:方家对咱们来说、重要的也就是那块玄武之玉,如今却不这么想了。”

  “哦?”朱儿好奇起来,“那如今夫人是怎么想的?”

  “如今我觉得:那一家子有趣得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如今的轩陆,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似乎并不很多呢。”

  朱儿迷茫地微侧过头。“可那又怎么样呢?不过是不合时宜罢了。”

  “关键就在这‘不合时宜’四字,”百里秋凰露出神秘的笑容,“‘时宜’若是错的,难道我们也要一味地去与之相合吗?总会有人选择更清醒地看待世界、看待自己,这样的人,通常一生寂寂无闻,而一旦有了合适的机会,便不难一鸣冲天。”

  她顿了顿,接过朱儿手中的木梳,自己捋了一缕头发慢慢梳起来。

  “如果由我来给予他们这样的机会,这江山又会变得如何呢?还真是有点好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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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璘猛然从噩梦中醒来。

  冷汗混杂夜露,溻湿了他的衣衫;而四周却仍是寂静而荒凉的深夜:缥缈江湍急的流水仿佛一首安魂曲,低吟着淌过泥泞岸边,安抚着他急促的心跳。他极力试图摆脱那梦魇带来的恐惧,然而伴随着惊惶的退潮,某种更现实的、极度不祥的预感却如深夜江水一般,骤然上涨……

  “师兄?”玲烟的声音从篝火另一边传来,此时正轮到她守夜。“出了什么事?”

  方璘张开嘴,差一点就要对眼前这女孩讲述自己可怕的梦境,但却中途扼住了。玲烟刚刚经历过的事情,可比起一个梦要可怕得多,而与她眼下的处境相比,他所需忍受的,也只不过是背井离乡罢了。

  于是他硬挤了个笑容出来。“没什么。该轮到我了,你去睡一会儿吧。”

  玲烟抬头望了望难得晴朗的天空。“土曜才到天枢下二寸处,时候还早呢。”

  但方璘却已经睡不着了——他很怀疑,在确认家人都安然无恙之前,自己到底还能不能睡个安稳觉。他将一根枯枝掰断后扔进篝火里,然后凝视跳跃的火苗,陷入了深思。

  薛玲烟敏锐地看穿了他的心事。“师兄是不是梦到了家人?”

  方璘稍稍一怔,心里的壁垒也软化了一点,但随即便又觉得自己实在可笑。他抬起手抹了抹疲倦的双眼,自嘲道:“没什么……只不过是场无聊的梦罢了。”

  “师兄讲给我听吧,”玲烟却柔声相劝,“无需把什么事都藏在心底。”

  眼神、语气里的真诚,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事物,不染尘世杂质。方璘被这种真诚莫名打动了,渐渐觉得自己也确实没有必要考虑太多——在玲烟面前,他偶尔显得软弱、可怜,也都是无妨的;甚至可以说,这女孩或许是这世间他唯一无需防备的人……除了他的父母以外。

  “我梦见了父亲,”于是他缓缓开口,“那是在天云江上……也可能是别的江,我不知道……在梦里我只能看见四周全是白雾,浓得连两岸也望不清楚。江面上是两艘船,我乘一艘,我爹乘前面的一艘。他的那艘船行得飞快,越来越远,我爹站在船头,却自始至终只是背对着我,连头也不回一下。我大声喊他,声音却在浓雾里被隔弱了。我想跳过去,或者在水里游过去,可手脚却不能动弹……而且那船行得太快了,没多一会儿,便远得无法看清……”

  他打住了话头,将被火光映得发红的双眼望向玲烟。“我真是很没用,对不对?明明知道我爹是身在致命险境中的,我身为儿子,却只能在这里做梦……”

  虽然他这样敞开心扉很是突然,但玲烟却并未十分惊讶。她早就在努力分担方璘的痛苦了,如今得到他的倾诉,玲烟只是觉得几分欣慰。

  “不是这样的,”女孩轻声回应道,“至少在玲烟心目中,师兄永远是最可依靠之人。”

  方璘不料她会这么回答,一时无法将视线从她面容上移开。

  “多谢,”末了,他勉强笑了一下,随手扔了条枯枝进噼啪作响的篝火里,“有你这句话,我或许……就可以走得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