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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温子周

  翌日上午,周慈是在一个热乎乎的怀抱里醒来的,入目便是老七那张沉静的睡颜,长睫毛扑散开来,一管高鼻梁,这个人,是真正的赏心悦目。

  周慈拿开腰间老七的手,伸展着四肢,长长打个呵欠,他坐了起来,薄薄的毯子自光裸的上身滑落腰腹,晨光曦微,透窗而入,光线里可以看清空气里四散纷飞的灰尘,周慈呵欠打到一半,这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不着一缕,光如初生婴儿,并且睡的是一张陌生的床铺——这里是早已空置的客房。

  客人,,男人听到响动,即时醒转过来,温七也坐了起来,靠着阿慈的后背,凑到人家耳鬓,声音低低的,热气直喷进阿慈的耳窝里:“昨天半夜三更的,阿慈,你真是闹腾得厉害——我原是不知你醉态如此……劳驾小十六收拾你房间到黎明……都怪我不好。”

  ——他说,笑微微的,都怪我不好。这个人总是这样,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万事先领自己错。

  周慈恍惚地想着,是呀,都怪你不好——爸爸都死了,你……怎么还不死!你怎么可以活得好好的!

  他心里这个疙瘩一直都在,从昨天一见面,他就想说,你还没有死?爸爸都死了!

  ——世事浊重,时光清浅,也曾两小无猜,他们不是不亲密的,可是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呢,彼此中间横着一条至亲性命……他背井离乡,衣锦还乡……最难过的,不是二人初见面时的谈笑风生,而是在彼此亲密无间相依相偎安睡后——醒来的第一刻,真是悲哀,怎么是这样伤心呢,中间的五年到底是被谁偷走了呢,他变得强壮高大,肩膀结实,胸膛宽阔,怀抱温暖,依晰还保留着少年时的无私风采,宽厚温柔,一如往前——可是他不再是二十五岁的周慈了。

  周慈站了起来,赤身裸体,神情坦荡堂皇——都是男人,你有的,我也有,有什么好害臊的!

  他一点也不害臊说:“老七,既然醒了,那——趁早滚吧!”

  他说得不假思索,仿佛心里这样说了无数遍,流利极了,周慈站在原地,张望了两下,蓦地看到床畔的一张黄梨交椅上,叠着一套干净衣裳,男人这才满意地弯弯嘴角,眉眼都是笑——还是十六细心,万事想得周到,及至周慈翻到衣裳底下的一条干净裤衩,忍不住心里暗赞,想得周全呀——这个十六!

  这个十六,当然也没忘了备温七哥哥的份儿,温七毫不扭捏,翻身下床,身姿挺拔利落,坦露的四块腹肌,极具男子之美,周慈弯身套上白色的灯笼裤,眼角的余光这时瞄到对方的胯下——那方寸之地,周慈忍不住低头嘀咕一声:“驴家伙。”

  温七这几年走得是急行军,利落惯了,这时三下五除二,他穿得比阿慈还快,身上的衣裳跟阿慈穿的一样,都是一套白色的练功服,洗得熟软,温七将腰间的带子松松系上,衣襟大敞,毫不吝啬露出“美色”,这时男人趋身近前,一只手搭住阿慈的肩膀,温七的另一手,隔着一层薄薄料子,轻轻弹两弹人家阿慈的胯下“小弟”,口中调笑道:“驴家伙?”

  周慈目光落到对方光裸的胸膛上,鼻端里闻到对方身上残留的沐浴香气,脑子里却毫无旖旎色彩,只有满满的嫉妒:呀呀呸滴!都是男人,凭什么老子不如人家“大”!

  周慈“哼”了声,一把推开老七,他赤着脚,砰砰地跑出去,哐当甩上门,隔了老远,还能听到他的大嗓门,鬼哭狼嚎似的:“十六,十六——十六!”

  整座周公馆都耸动起来。

  房间里,温七注视着自己方才弹过人家“小弟”的那只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对方身上的热度,温七无声地笑了起来,良久良久,男人低声叫了一声:“阿慈……”

  二十分钟后,开襟灯笼裤打扮的大步流星地从楼上快步下来,穿过厅堂,直接进了偏厅——跟以前一样,虽然房子里面现在换了个芯,然而格局没变,这里还是餐厅。

  一屁股在阿慈身边坐稳了,温七一边命令小十六加碗筷,一边扭头看牢了阿慈。

  周慈是在气势咻咻的情况下,忽然甩门离去,所以服装不整,练功服的上衣一向是开着襟的,腰间用一根带子系住,周慈不耐烦这个,故而上身大敞,露出一大片白晳的胸肌,胸前两点红茱格外醒目,配上他本人乱蓬蓬的短发,越发让人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懒散气息。

  其实周慈年纪还轻,身体也很健康,就是这几年养尊处优,深居简出的,不见天日,养出了一身懒病。这时觉察到了老七的灼灼目光,周慈也目光灼灼地回望过去,理直气壮,脸上笑得又快乐——幸灾乐祸,他张口就说:“十六,吃你的,别理这个……嗯,不是让你滚蛋了吗!”

  ——他这个人向来大开大磕的,有啥烦心事搁一觉过去——准忘了,可是面对着眼前这个人,老七?不不不,温师长!他早就被爸爸在五年前逐出师门了!周慈就是大方不起——就是对温七大方不得。

  大方不得,一定要计较,死的不是别人呀——是他至亲至爱的爸爸,就是要得寸进尺!

  温七见十六听话地坐下来扒着饭,他也浑不在意,笑着站起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周慈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看,感觉老七这模样,三个字,“厚脸皮”。

  温七在周家,一直待到了下午。

  周慈这几年把所有的时光都耗在一座练武馆里,他本人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然而这“睡觉”一事搬到天黑后才是念正经,白日里,周慈不干别的,光练武,练的是他老子家传的十二路谭腿。

  ——他把力气都卖在了这上面。

  ——当然,精力也是,他不睡女人,周慈很少找女人,嫌女人难侍候——处女干净,就是难侍候,为了插得爽,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跟赔多少笑脸,周慈从来不耐烦这个,欲望也很淡薄,有精力多踢两下沙包嘛!

  练武场里空荡荡的,四面墙壁里都是夹钢板的,天花板吊下大大小小的一排沙包,按高低一一排开来,周慈站在空地中央,站得不丁不八,展开双臂,神情懒洋洋的,低头看着十六帮他系上腰带,细细打了个活结,十六仰头,对牢大哥哥展颜一笑:“好了,大哥哥。”

  大哥哥和蔼地拍拍十六的脑门:“一边玩去。”

  十六并没有去玩,他只有在大哥哥睡觉的时候才会无所事事、无忧无虑,在大哥哥一腿扫向沙包的时候,十六已经伶伶俐俐地去烧药汤了,叉着腰,他站在水房里,支使着公馆里的几个高壮听差,来来去去地抬着热水。

  而温七呢,男人是双手抱胸,倚着练武场那两扇敞开的门扉,斜斜靠着,一脸惬意。

  真是惬意呢,大饱眼福,温七的目光是清炯炯的,隔着一段空地,隔着一段红尘,隔着一段错落的时光,男人是上下将心爱的阿慈从头到尾地扫荡开来,阿慈脸上细密的茸毛,阿慈额际流下的细汗,阿慈下巴那凹进去的弧度,阿慈抬腿间那优美的动作——堪称“力的美”,阿慈阿慈阿慈……怎么看阿慈,都不能够呢,怎么能够,他恨不得将阿慈全身的骨头都拆开,全身的皮都扒下来,全身的血都喝下去……他恨不得一口吞掉阿慈,他从少年时第一次发春梦的时候,梦里出现的人长着一张阿慈的脸,被他摁在身子底下,被他扒开双腿,被他插入,“周而复始”……他渴望得热血都已变冷,这个时候,他就一直惦记着阿慈,生出别样的心思,表面上却从不肯流露出来罢了。

  ——直到五年前,五年前师傅开口让他成亲,他犹豫着没想答应,他也想答应,他想,我知道爱,可是一般的爱就可以了,也不必爱到这种程度嘛——难不成真的要断子绝孙,倾他余生都守着阿慈吗?大可不必!照样娶妻生子、一家和乐,正是人生最团圆如意的表现嘛!

  ——他真的是这样想,但是,长夜凄清,对牢身畔阿慈这张年轻、美好而富有青春气息的面孔,他由衷迷醉——神魂迷醉,阿慈呀……他是看着阿慈从一团小小奶娃长大变成一个长手长脚的少年,活血生肉,看得见、摸得着——更加亲吻得可以,年轻的温七热血沸腾,这一个暗夜,青年俯下脸,小心地亲吻着睡梦中的阿慈,亲他眼耳口鼻,亲吻他柔软潮湿的嘴唇,吞噬他的口水,温七心里想,真是太美妙了!我曾经把过阿慈尿尿,阿慈害怕的时候给他唱小曲儿,阿慈疼得抽筋的时候,给他嘘嘘地按揉……太美妙了!这个我亲手带大的孩子!

  他发梦一般,发出一声悠长叹息。

  然而,之后的第二天,天昏地暗,师傅竟然对他怒目相向——他可是师傅最得意的弟子呀,师傅都说要把道馆传给他!

  不仅如此,师傅竟然还对他拳脚相向,步步紧逼,毫不留情——是下了死力的!上了五十的人了,老人家,居然神完气足,拳拳到肉,步步踢骨,他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地吼着为什么,师傅冷眼相看,沉声反问:“你知道为什么!”

  ——他知道为什么,刹那间,温七福至心灵,豁然开朗,师傅看到了——一定是看到他晚上偷偷亲着阿慈了!

  刹那间,温七呆若木鸡,木立当场,这时师傅一条腿咄咄地当胸扫过来,直接将他堂堂昂藏男儿砰砰扫出门外,扫出七尺有余,温七爬起来,一步一吐血。

  血呀——这都是心头血!是他沸腾、热切的渴望——甚至渴求了!

  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有一天他回来了,咦,早在五年前,那个时候,师傅居然就病死了——郁结于心?简直像气死!这……可不可以容他想想,师傅是真的爱他温七吧——恨铁不成钢!爱之深责之切!

  ……

  温七铭感五内,为了对得起师傅他老人家的深情厚爱,他一定会好好疼爱阿慈的——想必师傅您到了黄泉底下,应该就拦不到本人接下来要干的了!

  温七低头,将腰带重新扎好——扎了一个大大的活结,这才含笑跨了上去,放出目光,堪称放肆之至,将阿慈看了个透心凉,男人缓缓轻声说:“阿慈,我陪你练两把手。”

  周慈闻言,顿了一顿,停了下来,他撩起衣摆擦两擦脸,温七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阿慈汗津津的肚脐上——好本钱!一身小娘皮似的皮肤——一定很可口!

  ——温七轻轻磨了磨牙。

  周慈擦掉汗水,放下衣摆,这时抬头张望了一下,透过秋日午后明朗的日光,看到光影中的老七一身白衣裳,背光而立,伊的发鬓脸容手足间仿佛镀上一层金漆,熠熠生辉——目光也熠熠有神,堪称火辣辣了,面前的这张脸孔长得真是好,容长脸,浓眉毛,抬眼就是目光如电,跟记忆中的少年温七重叠在一起,刹那间时光如水,水过细沙,不留痕迹,世事骤然如新,仿佛之间的五年从未分离过,周慈恍惚间脱口而出:“好,七哥哥,我们练把手。”

  他练的是谭腿,腿上功夫了得,最讲威力。温七也练谭腿,不过并不显露,毕竟不是生死之战——犯不着,再说本人别有心思,有所图谋——就是要挨打,挨阿慈打,挨得越重越好,阿慈一心疼,那,事情就算有门了!

  温七,因为舍得一身剐,故而这一场“手”练下来,是被阿慈扫得鼻青脸肿,遍体暗伤,然而深知这样的痛楚有益“图谋”,故而死心塌地,温七倒是没有半途而废的打算。

  一场大汗流完,口鼻间呼出的气都是湿的,周慈收起腿,原地站着,握着拳头看向了老七,而温七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胸口急遽地起伏着,不发一语——单是喘着粗气,周慈试试探探地上前两步,居高临下,踌躇地问道:“你……老七,七哥哥,没伤着吧……”

  于是,在下午的四五点钟,十六招呼着几个听差伙计,将药桶抬到了练武场的静室里,这时就看到一对相亲相爱的师兄弟俩。

  温七哥哥打着赤膊,趴在地面上,而大哥哥手里抓着一瓶红花药油,正不咸不淡地往人家背脊上面倒两倒,时不时揉上两把,大哥哥口中还又笑又骂——一阵好骂:“老七,你真是——你就不会躲两躲?敢情由着老子打嘛!”

  老七很享受地呻吟两声,不知怎地,一旁的十六却听得脸都红了,心口怦怦跳,觉得温七哥哥叫得真好听——怎么跟床上的小娘皮似的!

  十六左看右看,看了又看,也没有将温七哥哥看出一朵花来——温七哥哥的确不是一朵花!

  在掌灯时分,温七不得不离开,他在天津另有去处——这一处房产在英租界,房子的前任是一位财政司局长,他温师长大车大枪地白占了过来——真的是白占,人家局长双手奉送,落花流水地滚了,堪称霸占。

  温七告辞的时候,周慈刚泡完药汤,这时淋淋漓漓地走出来,只有下身套了一条灯笼裤,男人光着上身,手上抓着一条阔大白毛巾,一边擦头发,周慈一边骂骂咧咧:“老七,滚吧你——还想蹭饭吗!”

  老七咽咽口水,他不想吃饭——他想吃阿慈。

  温七垂着一颗鸦黑头颅,是若有所思、心事重重地走了——他想,一定要早日办了阿慈,像办小娘皮那样,把驴家伙送进人家的甬道里——欲仙欲死!

  ——当然是快活死。

  周慈是个洁身自好的武夫,盖因有丰厚的祖荫庇护,故而不用操心一日三餐,平日里就在家里练腿脚、睡大觉,凡事都有十六张罗,他只要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可以了,活得似乎很肆意,但是似乎也并没有如何地快乐——周慈是个公认的隐形人,常年隐居在他老子留下来的大房子里,难见天日,一年一年地浪掷下去。

  这个明月高挂的秋夜,周慈临睡之前,去了一趟兵器房,头顶一盏大号白炽灯亮起来,一室通透,周慈坐在一张矮几上,大腿上面横着一把刀靴,一旁的十六抽起丝棉,把棉头咬在嘴里,周慈一手拉着,将棉线崩起来,男人是慢斯条理地上起油来,按他老子传下来的手艺,给兵器保养一通。

  大哥哥不说话,十六也不说话,十六一直很能看人眼色——尤其是大哥哥的眼色,大哥哥这个晚上有点不寻常呢。

  籍着青光,周慈凝望着大腿上横着的一把刀靴,脑子里浮想联翩,神思不属,往常不觉得寂寞呀,怎么今天下午一场架打下来——把人骨子里的热血也打沸了!

  周慈又抬眸看了一眼十六,自从几年前他周某人关掉道馆,这个家里,现在只有小十六还留着,当初的十几个师兄弟们是各奔东西,天各一方,各安天命……

  周慈忍不住问道:“十六,大哥哥关掉道馆,你……怪不怪?”

  他犹豫着把一只手搭在十六的肩膀上,仿佛籍此汲取对方身上的力量。

  十六不假思索:“不怪呀!”

  他抓起肩膀上大哥哥的手摇两摇,语气笃定之至:“大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周慈微微一笑,非常慈爱地弹了弹对方的脑门一下:“你呀,就是个跟屁虫。”

  跟屁虫笑了笑:“我听大哥哥的。”

  周慈面上笑微微的,心里说着,一个人是顶好,但是,顶好不要一个人——有时候真是寂寞呢。

  ——不怪他,不能怪他,人各有志,他志气有限,志不在发扬光大,做不成一代宗师,只想当个败家子,关起门来,偶尔聊发一通牢骚。

  这个世道,能够有份家底让人败,很可以躲在被窝里窃喜了——做人要知足呢。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