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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陛下不知道战场险恶。但凡是人,总有力竭的一刻。就像……”

  他话音未落,只听吴谲突然大喊了一声:“废物!”

  侍卫一个激灵,转头看去,心里骂了声娘宿羽都摔下了马,竟然还有力气算计人!可强兵环饲,他还有什么好冲的?

  前方一阵兵马忙乱,大周的切云侯早就已经跌跌撞撞地上了另一匹马,风一般冲了出去。

  满地都是黄沙和鲜血,侍卫把吴谲抱下马,吴谲蹲在一地星星般的鲜血面前,半天才挠了挠头,好像刚才脱口而出“废物”的不是他一样。

  小皇帝清了清嗓子,说:“你们愣着干什么,追啊。”

  宿羽不知道自己在用什么逻辑想事,眼下算是三国合作的局面,但谢怀脾气大,就算是和阗国王也没那么大面子让他跟北济人多露个好脸。何况他身边有不少侍卫,吴谲真要动他,只能是凑一个无巧不成书的“巧遇”。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不对,总之就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向着日落的方向,一路纵马撞进了和阗城门,有卫兵要挡,被他一刀柄拨得撞到了墙上。

  冷汗漫过眉骨浸进眼中,他不住催马向大乘寺奔去,大老远地就听见了刀兵喧腾,不能归家的命命鸟在菩提树的顶端盘旋。

  从这个方向进城,直冲着的是大乘寺前门,北济士兵在门前走来走去。

  宿羽足下停都没停,径直连浓密的灌木丛都没出,一路绕了个大圈,把马往墙下一丢,自己攀着院墙下的玉兰树翻了进去。

  他腰上有伤无力,用力用得满手心冷汗,一翻过墙头就手中一滑,金错刀柄“砰”地砸在了一个北济士兵头上。

  那士兵被砸得不轻,但眼睛一转看清是他,立即就要叫人喊声没能出口,只听见自己喉间“喀拉”一身脆响,视线怪异地倾斜了。

  前庭的厮打声一阵强似一阵,宿羽捏了下酸痛的手腕,把他拖进灌木丛,从地上捡起分量减半了的金错刀,一路循声而前而去。

  迎面吹来一阵清凉的风,菩提树纤长的叶子扑簌簌落了下来。

  透过错镂碎金的晚霞光影,一滴血珠噗地砸进了他眼底。

  阔大的庭中有水井、石龟、树坛和香炉神龛,全被黑铁士兵的横陈尸体挡得七七八八,穿黑铁的人在场中只剩三个,两人拉成一张弩尽弓阙的破网,将将就就地兜住了中间那个格外高瘦的人影。那人背对着他,肩甲被砍掉了一半,露出了里面的粗布短打,手背上漫下一线殷红血迹。

  何达溪抱臂站在庭下,笑道:“宿侯爷还是来了?”

  三lún失声叫道:“头儿!”

  中央那个人近乎敏锐地偏了偏头。他束发的冠也不知所踪,只剩一支黑玉簪束住凌乱的发髻,有几丝碎发遮住了眼睫和颧骨上的血痕,眉头仍旧稍稍蹙着,长而且直的五指松松握着剑,长剑染着纵横jiāo错的血,剑尖抵在石板地上,不合时宜的江湖气再次从血腥味里扑了出来。

  宿羽低声说:“都怪我。”

  如果他没甩开谢怀、如果他没轻信吴谲、甚至如果他一开始就没去北济吴谲依旧会有办法来和阗,依旧会向大周和谢怀露出獠牙,一切仍然会发生,但至少不是现在。

  宿羽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极度懦弱的人。

  似乎有所觉,谢怀终于回过头来,只看了他一眼,未及开口,便遽然抬剑向前格了出去,精准地划开一条猛然趋近的喉咙,带出血花乱溅。一个北济士兵倒地,北济人毫不气馁,何达溪摸着上次在九回岭上自己砍伤的右臂,动了动手指。

  又是半打银甲卫提剑向上冲去,一个虎贲暗线横剑一挡,“砰”地劈开了一人肩头,却没顾上乱剑在前,一束银光向着他胸口刺了过去。

  电光火石间,谢怀猛地提着他的后心把他拽了回来,怒吼道:“醒醒!”

  那小兵伸手摸了下胸口的血,只觉得痛觉缓慢地升起,痉挛从指间向整个躯体扩散开来。

  场中局势只为宿羽的突然露面凝滞了一下,这变故只在瞬息之间,宿羽的五感却空前地被放大了,他甚至听得见谢怀袍角上一滴水珠落地的轻微撞击声。

  宿羽猛地提起刀来,提步向庭下走去。

  谢怀突然说:“站住。”

  宿羽脚下就像灌了铅,只好停住。

  谢怀松开小兵,深邃的眼睛抬起,那束冷厉的目光盯着宿羽,“去接衡王。”

  何达溪笑了一声,宿羽明知其意,一动不动,菩提叶绕着他站着的地方落了满地,血一样的暮色在绿树叶片上摇摇晃晃。

  谢怀拄着剑站起来,脑袋后面长了眼似的回手捏着一片剑尖把北济兵带了过来,两手一错,近乎气有森寒地掰断了对方的颈骨,又横起剑来,终于提高了点声量,“去。朕等你。”

  宿羽在原地定定站着,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心思飞到了天外,他脑海里掠过大漠清空的晚霞,紫红灿烂之下,谢怀说“他是我的家人”。

  宿羽对家人的印象早已不大深刻,故而一直都没觉得自己有家,尤其是现在,谢怀让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只要手里握着这柄刀,天下再无寸土没有是非。

  树荫下一点动静都没有,谢怀刺出一剑挽住收势,chā空回头吼道:“去!”

  宿羽点了一下头,同时却大步迈下了石阶,破刀挥出满月弓,一股脑地砍开了数人,踩着满地粘腻热血径直走到了谢怀面前。他仍然比谢怀矮一点,于是就用一种近乎仰望神像的神情,稍微踮起脚尖,在那片薄唇上啄了一口。

  齿列和柔软的鼻息一触即分,谢怀猛地拽开了他,“你发什么疯?!”

  宿羽掂了掂手里的半片金错刀,总觉得轻得有点陌生,在一片刀兵声中轻声说:“是你等我,还是我等你?”

  他垂着头看刀,话说得十分有些漫不经心的意思,显然在分心。人居高位,多半越来越自说自话,但这情形放在宿羽身上,就让人不悦且陌生。

  谢怀皱了皱眉,反手去摸他的额头,宿羽一转头躲开了。一个银甲兵翻身跃上墙头,取下背上一张弓,羽箭上弦,箭尖向着谢怀,那个方向在宿羽眼中几乎凝成了一条隐形的线。

  宿羽脚下顺势一挪,和谢怀换了个方位,把背往他背上一靠,拼出了一个简陋的“护驾阵前”。

  谢怀没顾上揍宿羽,一反手格开了宿羽身前的一柄刀,怒吼道:“我让你去!在这儿内耗有什么用?!”

  那些银甲兵向着谢怀去,但一时也难成气候,故而身后是一片捭阖撕裂的兵戈乱响,宿羽浑身发冷,微微合眼朝后靠了靠,“他们不敢碰我。”

  不知是谁的血珠溅到了宿羽颈中,谢怀站住脚让他靠,稍微顿了顿,沉声道:“有话直说。”

  宿羽沉默了半晌,重复一遍:“他们不敢碰我。”

  他声音不高,嗓音多少有些嘶哑,谢怀抿了抿嘴唇。

  林周翻遍古籍,拿出了一堆稀奇古怪的方子给他当笑话听,里面有一条是“放血可暂缓dú侵”。那条胡话多半是有点道理,他此刻五感空前敏锐,只觉得靠在自己背后的瘠薄身躯在轻微地发着抖,就像在害怕一只明知会来的恶鬼。

  他拿左手捏住了宿羽的手腕,低声骂道:“不知死活。”

  同时,院墙外也传来一阵整肃的行军声。

  院内为之一静,片刻之后,何达溪拊掌笑道:“侯爷,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三lún收剑吼道:“头儿!到底是怎么回”

  宿羽垂下眼帘,谢怀的视线冷冷扫了过来,三lún霎时截住了话头,脑中陡然一片雪亮。

  本来计划进行得极为顺利,一夜之间,陇青二州收复、大司马暗中北上,但谁也没想到北帝的狼子野心竟然獠然到这等地步!

  衡王谢疆四日前启程,现在远在数百里之外;暮色将落,陇州军和虎贲军的确仍有副手在城外驻扎,但中间隔着神鬼一般冒出来的银甲军,谁也不敢妄动。

  大乘寺的门被撞出了“轰”的一声,宿羽在越来越尖锐的耳鸣中回过头,漠然和谢怀对视了一眼。

  来的是吴谲。

  第100章 万骨成枯

  万骨成枯

  紧闭的寺门被铁骑“轰”的一声推开,一日中零零散散从北济赶来的银甲兵再次填了进来,将正中两人团团围住。这次大乘寺被占得满满当当,连呼吸都嫌拥塞。

  和阗夜宴是个大杂烩,用不着的人都被吴谲一股脑地塞了进去,王宫门口满是他的眼线和卫兵,谁也别想摸出来。而和阗士兵守卫本就兵力空缺,又被夜宴调动得七七八八,城门兵力有限,他的银甲兵就是这么进来的,打了个时间夹层,早一刻,虎贲军还没走远;晚一刻,和阗国王就会察觉,他铤而走险,但有恃无恐。

  北济的小皇帝骑在马上,亲自下了令:“弓箭手。”

  宿羽咬了咬牙,一拧手从谢怀沾满血的掌心中脱了出去,也横起剑来,脚下一转,两人就成一个背脊相抵的姿势和满院银甲兵僵持着。

  墙上传来一片弦绷之声,吴谲旁边的侍卫发令道:“当心切云侯放箭。”

  小皇帝要杀谁很明白,要留谁也很明白。切云侯这个活靶子和周帝紧靠在一起,两人互相挡得虚虚实实,故而愣是谁也没敢真放。

  吴谲侧目看了发令的侍卫一眼,目光空空,那侍卫连忙低下头去。他这才说:“李侍卫,你是个大人,怎么喜欢做这种没用的事呢?”

  一会“李侍卫”一会“宿羽”,很难说吴谲到底什么时候聪明,又是什么时候犯傻。至于他看中了宿羽身上的哪一点,以他没见过什么世面但读过很多史书的阅历来看,更是很难说。

  “吴谲,”宿羽一字一句地说:“你把玉玺当成是什么东西了?”

  当成积木、沙土、玩偶、树叶……唯独不是“玉玺”应该代表的事物本身。

  那一脸佛相的小孩闻言只是淡然笑了笑,“能行何事,便是何物。朕有王宫一座,你偏要金塔藏身,朕有什么办法?”

  隔着半个庭院,再隔着一些树木枝蔓,吴谲看见宿羽的眼睛通红通红,疲惫之上满是血丝。

  这双眼睛以前很干净,有时候微笑,有时候看天。他那时不知宿羽眼中为何物,后来学会了,那是相思。

  因为那份相思不知来处,吴谲觉得不甘。现在,那些不知所起的相思终于被愤怒和绝望洗得干干净净。

  宿羽的眼睛里压着他的烙印,吴谲觉得很满意,甚至可称餍足远不是半夜偷偷拨开床帐注视李侍卫的肩膀、或者悄悄拨开门锁去看宿羽吃兔子的那种隐秘的小快乐能比得上的。

  不管是除掉周帝占领天下,还是带走他想要的这个人,对吴谲来说没有什么轻重缓急先后次序,他都要。若能一箭三雕,更是意外之喜。他是天子,所谓“天理”就是为了他一人的“人yù”,书上讲了千百遍这样的故事。对他而言,天下万物都应该兼得,遑论区区鱼和熊掌。

  弓箭手们在墙瓦上挪动,很快移到了新的方位。周帝ròu体凡胎,切云侯力单影只,挡不住一整个东西南北。

  吴谲说:“放箭,当心。”

  谢怀猛然松开宿羽,手肘将他往树后推去。宿羽的后背“砰”地撞上了菩提树,被撞得眼前一黑,反应过来时,只见数尺之外,谢怀反握长剑横起当空,厉声喝道:“谁敢!”

  二字落地,那片的声音骤然停了。

  银甲军此次跟着幼帝围和阗,固然也有二三分豪气,但军旅中待得久了,嗅觉敏感,对此事的风险十分有数。他们敢在内圈围了周帝,难道虎贲军不敢在外圈烧了和阗么?

  虎贲军的疯是四境皆知,吴谲只不过仗着谢怀还活着而已。要冲破重围,只能是速战速决,趁着消息不通,斩周帝于寺中,然后迅速离开西域。

  但剑光一闪之下,直觉其实比理智快得多。银甲军陡然意识到,周帝那副苍白面容下藏着的不是什么召人护驾,更不是什么君威深情,乃是一副从不知退的骨骼,这是以无尊之身强行纵横了大半个天下的“虎贲校尉”。

  不需要黑压压的军阵昭示,世人皆知,他在何处,“虎贲”就在何处。哪怕孤身一人,他就是虎贲二字名横天下最好的注解。

  战场上的大多数情况里都谈不上什么勇略计谋,谁能死、谁能活,有九成命数来自天生的一口气。

  满庭静寂,命命鸟在菩提树的上方逡巡流连,催促人类离开,因为暮色将晚。

  吴谲顿了顿,十分不满谢怀再次拖延他有限的时间,他几乎是调皮地轻笑了一下,“大周人心眼多,你们不要再被他骗了。何将军。”

  侍卫小声说:“陛下,那毕竟是周帝……”

  吴谲笑了笑,“朕的父亲是北济先皇,母亲是珈蓝天女,外公是和阗国王,若今日事成,天下都是朕的,一个周帝又算什么?”

  何达溪不知何时回到了吴谲身旁,当即一丝犹豫也无,猛然抬起手掌示意,潮水般的银甲兵霎时涌了上来。

  银甲军惧怕谢怀,但这情形和宿羽在九回岭上的缓兵之计无比相似区别在于,宿羽当时真有虎贲军暗线,而如今周帝和切云侯身后空空如也。

  银qiāng倏地刺向身后,谢怀蓦然转过头,目中如无一物,左手闪电般伸出,将宿羽向身后拽去,同时一剑劈了出去。又是足以震裂人耳的一声锐响,那银qiāng随即流星般转了个弯,径直被他拨向菩提树,砸得哗啦啦一片树叶乱响。

  不断不绝的银甲潮水涌向周身,人潮和刀剑的涌动带来海浪一般的冷风,将中间二人围在漩涡中央,浮浮沉沉。宿羽眼睛一瞬不瞬,靠在谢怀背上,再次一刀划了出去,被金错刀撞碎的剑尖飞了过来,倏地划过了肩头,却没能挡住紧随其后的攻击,刀剑携风而来,他稍一转头,叫道:“谢怀!”

  谢怀“嗯”了一声,劈手拉过面前银甲兵的手腕,银甲兵手中长刀被他拉得狠狠向前送去,径直捅穿了宿羽身前的银甲兵,同时,他顺势咔嚓拧断了身前那人的脖子,将那讶然的死人向后一推,又撞出了一串血花,这才问道:“做什么?”

  身边有这么一尊杀神,如果不是眼前情势逼人,宿羽简直有种想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